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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 79 章 ...

  •   承平元年冬凤仪宫

      经过太医院太医们几个月的努力,虞听晚的孕期反应没那么大了,肚子也跟着显怀了,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凤仪宫紧闭的雕花窗棂。殿内地龙烧得暖融,金兽吐着沉水香的暖烟,却驱不散虞听晚心头那一缕沉甸甸的寒意和越来越浓的思念。

      她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握着一封刚刚拆阅的家书。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随州特有的温润气息,字迹是父亲虞叶麟特有的、刚劲中带着儒雅的笔锋。信中说些随州风物,询问昭阳近况,叮嘱她天寒加衣,保重凤体,字里行间皆是拳拳父爱。然而,信的末尾,依旧如同过去近一年里所有的信件一样,只字未提入京探望之事,只反复强调“生意缠身,年关尤甚”,“京畿路远,风雪阻途”,“勿念勿念”,“安心养胎”。

      “勿念……”虞听晚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熟悉的墨迹,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快一年了。自从随她跟着丈夫进京,入京卷入这滔天巨浪,身陷囹圄、登基为后……她与父亲,竟只在那些薄薄的信纸间相见。

      可她真的很想念爹爹……

      她望向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在风雪中倔强地挺立,枝头已悄然鼓起暗红的花苞。快过年了。往年此时,在随州的小院里,父亲总会亲手扎起红灯笼,写春联,曾经抱着年幼的她在膝头,讲些古旧却温暖的故事,最爱讲的就是和娘的故事。
      炉火哔剥,饺子的香气弥漫,那是她记忆深处最安稳的烟火气。

      如今,她身处帝国最尊贵的宫殿,锦衣玉食,昭阳也两岁了,腹中胎儿已有四月,夫君是九五之尊。可这份思亲之情,却在这年关将至、天寒地冻的时节,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心头发紧。她想念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想念他温和的笑容,想念那双能抚平她所有不安的大手。她想亲口告诉他,她和玄翊都很好,昭阳有多可爱,腹中的孩子也很乖……她想让父亲看看,他的女儿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庇护的小丫头了,她也成长了,可以保护她爹爹了。

      这份渴望,如同雪地里的火星,一旦燃起,便再难熄灭。

      晚膳时分,李玄翊踏着风雪而来。他脱下沾着寒气的大氅,眉宇间带着处理完朝政后的倦色,但看到暖炕上抱着昭阳、含笑望来的虞听晚时,眼底的冰霜瞬间融化,染上暖意。

      “今日风雪大,昭阳没闹着出去玩吧?”他自然地接过女儿,用微凉的脸颊蹭了蹭她温热的小脸,惹得昭阳咯咯直笑。

      “没有,秦嬷嬷带着在暖阁里玩了一下午积木。”虞听晚微笑着,为他斟上一杯滚烫的姜茶驱寒。看着丈夫和女儿亲近的画面,她心中的思念更甚。若是父亲也在……

      用膳时,气氛温馨。李玄翊难得胃口不错,还特意询问了虞听晚今日的饮食和身体。虞听晚一一答了,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呼啸的风雪。终于,在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昭阳被乳母抱去安歇后,内殿只剩下夫妻二人。

      虞听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指节微微泛白。她抬起眼,望向正闭目揉着太阳穴缓解疲惫的李玄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和期盼:

      “陛下……”

      “嗯?”李玄翊睁开眼,看向她。

      “臣妾……臣妾今日收到了父亲的家书。”虞听晚将信轻轻放在桌上,“父亲说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只是年关将近,依旧繁忙,恐难抽身入京……”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将心底的渴望说了出来:“陛下,臣妾……臣妾想父亲了。天寒地冻,又快过年了……臣妾想着,父亲在随州孤身一人,虽有仆从照料,终是冷清。不如……不如趁着年节,召父亲入宫?一来全了臣妾思念之情,二来也让父亲看看昭阳,看看这未出世的孩子,共享天伦?”她轻轻抚上小腹。

      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孺慕和期盼。她相信,玄翊懂她。他经历过失去,更懂得亲情的珍贵。

      然而,李玄翊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听到“召父亲入京”几个字时,李玄翊揉按太阳穴的手指猛地一顿。他原本温和放松的神情瞬间凝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却被一直注视着他的虞听晚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迅速垂下眼帘,避开了虞听晚探寻的目光,端起手边的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但虞听晚还是看到了他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暖炉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晚晚……”李玄翊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刻意放柔的安抚,“你的心思,朕明白。思念父亲,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眉心微蹙:“只是……随州此处要冲,年关时节,漕运、盐务、治安……桩桩件件都需坐镇,丝毫松懈不得。你父亲此刻离开入京,恐非最佳时机。万一地方出了什么纰漏,反倒……”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虞听晚隆起的小腹上,语气更加“关切”:“况且,你如今身怀六甲,最需静养。岳丈大人若来,你定要劳心劳力安排接待,又要叙话,反倒于安胎不宜。不如待你平安生产,春暖花开之时,朕再下旨召他入京,多住些时日,好好陪陪你和孩子们,岂不更好?”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为公,父亲职责所在;为私,她身体为重。处处透着帝王的考量和丈夫的体贴。

      然而,虞听晚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太了解李玄翊了。他方才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和慌乱,绝非仅仅因为公事。
      那是一种……近似于被触及某个不愿面对的秘密时,下意识的回避和掩饰。

      他为何要搪塞?为何不愿让父亲入京?父亲在随州……难道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说……这麻烦,竟与朝堂有关?与李玄翊正在进行的、那场席卷朝野的清算有关?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虞听晚的心脏,让她指尖冰凉。她看着李玄翊努力维持着平静温和的面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极力隐藏的忧虑,所有追问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不能问。至少此刻不能。
      他是帝王,他肩上扛着整个江山。
      他若有难言之隐,必然有他的道理。她若追问,只会让他更加为难。

      虞听晚勉强牵起一丝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和失落:“陛下……思虑周全,是臣妾思虑不周了。父亲……父亲在随州,以事业为重,确不该此时搅扰。待……待春暖花开,臣妾生产之后再说吧。”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难言的苦涩,一路凉到心底。

      李玄翊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和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何尝不想成全她的心愿?何尝不想让那位在他最艰难时依然庇护听晚、甚至在随州倾力相助过的岳丈大人共享天伦?可是……

      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

      这些刀光剑影、步步杀机,他如何能对身怀六甲、本就心力交瘁的听晚明言?他只能选择隐瞒,选择搪塞,独自承受这份愧疚和担忧。

      “晚晚,”李玄翊伸出手,覆上她放在膝上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些暖意,“朕答应你,待江南事了,春暖花开,定让你父女团聚,共享天伦。朕……说到做到。”

      他的手掌温热,承诺也掷地有声。但虞听晚心中的那丝疑虑和不安,却如同窗外的风雪,并未因此消散,反而悄然沉积下来。她抬起头,对上李玄翊深邃却带着一丝恳求意味的眼眸,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疑问和担忧,都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嗯,臣妾……相信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沉重的信任和无奈的妥协。

      殿内,暖炉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帝后相对而坐,手紧紧相握。然而,那呼啸的北风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将一丝冰冷的隔阂和难以言说的秘密,悄然吹入了这温暖的凤仪宫内。思亲之情,如同被风雪冻结的梅花,只能将绽放的渴望,深埋于心底,等待着未知的春天。而李玄翊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忧虑,也如同阴影,沉沉地压在虞听晚的心头。

      虞听晚主动坐到李玄翊腿上,双臂搂住他的腰身,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

      李玄翊的怀抱温暖坚实,带着龙涎香凛冽又令人安心的气息,将虞听晚整个裹住。她方才那句话轻飘飘的,却耗尽了力气,此刻只剩细微的喘息,眼睫湿漉漉地搭着,像被雨打湿的蝶翼。

      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在她指尖下微微放松,可那深嵌在他骨子里的某种东西,却骤然坚硬冰冷起来,硌得她心口发涩。那不是冲她,她知道。

      殿内沉水香依旧袅袅,却莫名掺进了一丝铁锈般的冷意。

      他沉默地、一遍遍抚过她瘦削的背脊,动作依旧轻柔,眸底却已沉入一片不见光的寒渊。

      裴家。

      他母妃的裴家。

      当年母妃在冷宫里被处死,死后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无,裴家满门抄斩。他曾以为那是墙倒众人推,是帝王无情。可等他蛰伏数年,终于扳倒政敌,手握权柄,有能力去翻查旧案,一点点抠出那些被岁月和权势掩埋的真相时,才发现其中浸透的贪婪,远超想象。

      母妃宫里最得信任的大太监,在抄家前夜“失足”落井,他名下却突然多出一笔巨财,几经辗转,消失无踪。

      看守裴家库房的两个老卒,一个酒后暴毙,一个回乡后迅速置办田产,成了富家翁,却在某夜被一伙“流匪”劫杀,钱财不翼而飞。

      所有的线头,断得干净利落。

      要不是秦嬷嬷以前跟在母妃身边,知道母妃的钱财的流向,这个隐藏得极深的人——

      虞叶麟。听晚的父亲。

      李玄翊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到虞听晚微凉的中衣料子,才猛地惊醒,放松了力道。

      他怎么跟听晚说?说她那看似儒雅清高的父亲,可能是一条嗅着血腥味扑上来、啃噬他母妃尸骨血肉的豺狗?说虞家如今在随州偌大的家业,那亭台楼阁,绫罗绸缎,甚至包括养育听晚的每一粒米,最初都可能沾染着裴家的冤屈和鲜血?

      她正怀着孩子。
      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可这笔账,不能不算。

      虞叶麟如今已被他寻了个由头,“请”进京城的一处别院“荣养”着,美其名曰皇后有孕,恩泽家人,接国丈入京享福。层层守卫看似保护,实则是滴水不漏的软禁。那别院幽静,足够那位精明的岳丈大人好好想清楚,当年他是如何“机缘巧合”,接手了裴家那笔足以买下半个随州的泼天财富。

      李玄翊眼底寒意更甚。他需要口供,需要确凿的证据链,需要将那些吸髓饮血的蠹虫一个个揪出来,碾碎。为母妃,也为裴家那些无辜丧命的冤魂。

      但这过程,绝不能脏了听晚的眼,惊了她的胎。

      怀里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发出细微而不安的嘤咛。李玄翊立刻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垂眸看去,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虞听晚摇了摇头,只是更深地往他怀里埋了埋,手无意识地揪紧他胸前的衣襟,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她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冰冷,虽不知缘由,却本能地感到不安。

      李玄翊心尖像是被最细的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他俯下身,珍重地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

      “没事,”他低语,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告诫自己,“朕在。什么都别怕。”

      外殿的喧嚣早已彻底平息,死寂里,只听得见她浅促的呼吸和自己胸腔中沉闷的心跳。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谏言,那些盘旋在头顶的指责,此刻都化为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可他怀里抱着他的整个世界,比那千斤重担,更沉。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他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目光却越过虞听晚单薄的肩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墙,直抵那座囚禁着过往罪恶的别院。

      他的声音低得只有怀中之人才听得见,裹着无尽的怜惜,却又藏着不容错辨的、属于帝王的冷酷决断。

      “晚晚,好好睡。”他拍抚她的动作温柔至极,“有些账,朕……一笔一笔,亲自去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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