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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 7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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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元年秋 凤仪宫
秋风扫过宫墙,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凤仪宫内殿,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交织。虞听晚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脸色比秋日的晴空更显苍白几分。她身上搭着薄毯,素手轻轻覆在小腹,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秦嬷嬷端着温热的药盏,小心翼翼地走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娘娘,药好了。太医叮嘱,需趁热服下。”
虞听晚微微颔首,接过药盏。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她蹙了蹙眉,却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那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太医怎么说?”虞听晚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院正说,娘娘凤体根基尚好,只是前番……心力损耗过甚,尤其是您在大理寺为圣上鸣冤和处理后宫倾轧的事情时,如今又逢新喜,需得格外静养,切忌劳神忧虑。”秦嬷嬷接过空盏,低声道,“陛下也严令,让娘娘务必以凤体为重,后宫琐事,暂交老奴与尚宫局打理便是。”
虞听晚苦笑。静养?谈何容易。她是皇后,是这六宫之主。即便李玄翊有心替她挡下风雨,后宫这潭水,又岂是轻易能静下来的?太妃太嫔们看似安分,但那些隐晦的、带着刺探的目光从未消失。
“陛下呢?”她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陛下还在前朝。江南贪墨案牵连出的吏部、户部旧账,还有北境军饷的复核……听说今日朝堂上又争得厉害。”秦嬷嬷叹了口气,“陛下已有三日未曾好好用膳了。”
虞听晚心中一紧。她知道李玄翊的处境。清算太子余党、整饬吏治、充盈国库……每一项都是硬骨头。他提拔的寒门新锐与盘踞已久的世家旧臣冲突不断。他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在朝堂的荆棘丛中披荆斩棘,却也时刻面临着被暗箭所伤的危险。他身上的伤疤或许已愈,但自幼留下的阴霾和这帝位的重压,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如今,他还要分心担忧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传膳吧,”虞听晚强打起精神,“做些陛下爱吃的清淡小菜,温一盅参汤。等陛下忙完……总得劝他用些。”
“是。”秦嬷嬷应声退下。
殿内恢复安静。虞听晚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地毯上。昭阳正被乳母陪着,用彩色的锦缎堆叠着什么,小脸上满是专注,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呀声。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模样,虞听晚眼底的忧色才稍稍化开,染上一丝暖意。这个小小的生命,是她在这深宫浊流中最纯净的慰藉,也是她与李玄翊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未来。
她轻轻抚上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另一个希望。然而,这份希望带来的,不仅是喜悦,更有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形的风险。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将在昭阳之后,成为这帝国新的焦点,也将成为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心。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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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气氛比凤仪宫更为凝滞。烛火将李玄翊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堆满奏章的墙壁上,如同沉默的山峦。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来自北境军镇的密报和一份御史台弹劾户部侍郎,是一位新提拔的寒门官员的折子。
密报言及北境军中仍有部分将领对朝廷新近调拨的军需心存疑虑,暗指户部克扣。而御史台的折子,则弹劾那位户部侍郎“行事操切,不谙世故,致地方怨声载道”。
李玄翊的指尖重重敲击在紫檀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中寒光闪烁。北境军需,是他亲自过问、严令户部优先保障的,绝无克扣可能!这分明是有人借机制造混乱,离间他与北境将士的关系,同时打压他新提拔的官员!好一招釜底抽薪!
“少言!”李玄翊的声音冷得像冰。
“臣在!”少言如影子般出现。
“传旨:着吏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即刻派员赴北境军镇,核查军需发放实况!每一粒粮,每一匹布,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再有妄议军需、动摇军心者,无论官职,军法处置!” 他顿了顿,眼中戾气更盛,“至于那位被弹劾的户部侍郎……让他明日早朝,当庭自辩!朕倒要看看,是他‘不谙世故’,还是有人‘结党营私’,故意刁难!”
“是!”少言领命,迟疑道,“陛下,此事牵涉甚广,恐需雷霆手段震慑……”
李玄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和疲惫。雷霆手段?他何尝不想快刀斩乱麻?但新朝初立,根基未稳,过刚易折。他需要证据,需要时机,更需要……平衡。这其中的分寸拿捏,耗费的心神,比战场厮杀更甚。
他挥了挥手,示意少言去办。偌大的御书房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疲惫地靠向椅背,捏着刺痛的眉心。案头的烛火跳动,映照着那份弹劾奏折上刺眼的字句,也映照着角落里那个昭阳送来的、已经有些磨损的小布偶。
他想起了凤仪宫里的听晚。她此刻应该服了药,是否又在为后宫琐事烦忧?腹中的孩子可还安稳?他想起了昭阳咿呀学语时,扑进他怀里时那软糯的触感。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见到她们的渴望涌上心头,几乎压倒了满心的疲惫与烦忧。
“来人。”他声音沙哑。
内侍总管悄无声息地进来:“陛下。”
“备辇,去凤仪宫。”李玄翊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旧伤,让他眉头微蹙,却步履未停。
当李玄翊踏入凤仪宫内殿时,虞听晚正半倚在软榻上,就着明亮的宫灯,为昭阳缝制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布老虎。昭阳已经依偎在乳母怀里睡着了,小脸恬静。暖黄的灯光洒在虞听晚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也映照出她眉宇间那抹难以掩饰的苍白和倦色。
听到脚步声,虞听晚抬起头,看到李玄翊,眼中瞬间亮起惊喜的光芒,随即又被担忧取代:“陛下?您怎么……” 她放下针线,欲起身相迎。
“别动。”李玄翊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顺势在她身边坐下。他自然地握起她的手,入手冰凉,让他眉头皱得更紧。“手怎么这样凉?药可按时喝了?”
“喝了。”虞听晚温顺地任他握着,汲取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臣妾无碍。倒是陛下,脸色如此憔悴……” 她抬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李玄翊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动作间带着难得的缱绻。“朝上有些杂音,无妨。”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布老虎上,又转向熟睡的昭阳,冷硬的眼神彻底软化下来,“在给昭阳做玩物?”
“嗯。”虞听晚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想着等她醒了,给她个惊喜。”
李玄翊看着她温柔的笑靥,心中翻涌的戾气和朝堂的冰冷烦忧,在这一刻奇异地被抚平了。他伸出手臂,将虞听晚连同她腹中尚未显怀的孩子一起,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熟悉的馨香,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晚晚,”他低低地唤着,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依恋,“朕今日……有些累了。”
虞听晚心中一酸,更紧地依偎进他怀里,用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按揉着他紧绷的太阳穴。“累了就歇歇,陛下。朝事再重,也非一日之功。有臣妾在,有昭阳在,还有……”她轻轻覆上小腹,“还有这个小家伙在。我们都在这里,等着您。”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李玄翊闭上眼,感受着妻子和未出世孩子的存在,感受着这深宫之中唯一属于他的温暖港湾。御书房的刀光剑影,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殿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帝后身影投在屏风上,拉得很长。昭阳在乳母怀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一刻,没有励精图治的帝王,没有心力交瘁的皇后,只有一对在权力漩涡中相互依偎取暖、共同守护着他们小小家园和未来希望的夫妻。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如同秋夜窗外的月光,清冷却易逝。前朝后宫的暗流依旧在涌动,江南的贪腐、北境的猜疑、朝堂的倾轧、后宫的暗探……如同蛰伏的阴影,等待着下一个破土而出的时机。
承平开局之路,道阻且长。
李玄翊的励精图治,虞听晚的心力交瘁,都只为在这荆棘遍布的权力之巅,为他们的儿女,撑起一片稍微安稳、能看见星光的天空。
而这片天空下,那悄然孕育的新生命,又将带来怎样的变数与希望?无人知晓……
初秋的晨光透过层叠的纱幔,滤去了刺目的亮,只余一层温吞的暖意,懒洋洋洒在凤仪宫中紫宸殿冰凉的金砖地上。
虞听晚半倚在软枕堆里,身上搭着锦被,人却清减得厉害,脸颊透着一股倦怠的苍白。孕吐来得凶急,将才勉强用下的半盏燕窝羹又悉数呕了出去,此刻正恹恹地合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李玄翊坐在榻边,指腹小心翼翼拭去她额角渗出的细汗,那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了珍宝。她每一次细微的蹙眉,喉间压抑不住的轻呕声,都像细针般扎在他心口。御医署一日三趟地跑,开的方子换了一道又一道,汤药流水似的送进来,却总不见大好。
“晚晚,再用一口?就一口蜜水,润润喉也好。”他端过温在一旁的白玉盏,声音压得极低,是朝堂上绝无仅有的耐心与焦灼混在一块儿。
虞听晚无力地摇了摇头,连睁眼的力气都吝于给出。
殿外却隐隐传来喧嚣声,起初压抑着,像闷雷滚过云层,渐次高昂起来,夹杂着内侍惊慌的劝阻和苍老沉浑的力争,顽固地穿透重重宫门。
李玄翊眉心骤然拧紧,眼底掠过一丝极厉的寒芒。他轻轻将虞听晚的手放回被中,起身时,那点面对妻子时的柔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帝王的沉冷。他示意侍立角落的宫人看好皇后,自己则一撩袍角,大步向外殿走去。
沉重的殿门甫一拉开,秋日稍显凛冽的空气裹着激烈的声浪猛地扑进来。
外殿乌压压跪了一地朱紫重臣,为首的须发皆白,是三朝元老太傅周崇,身后跟着一众御史、给事中,个个面色沉凝,如同死了爹娘。见他出来,叩首之声砰砰作响,在空旷殿宇里撞出回音。
“陛下!臣等冒死进谏!”周太傅声音洪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陛下为椒房之疾,已辍朝两日!祖宗法度,百官奏章,天下政务,岂可因一妇人而尽数搁置?此非明君所为,实乃专宠失德,动摇国本!臣等恳请陛下即刻临朝,以安天下之心!”
“恳请陛下临朝!”身后众人齐声附和,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琉璃瓦。
李玄翊负手立在丹墀之上,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冷峻,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如同冰刃刮过每一张激愤的脸。他尚未开口,内殿忽地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令人心揪的干呕声,一声接一声,破碎而痛苦,显是虞听晚又被折腾得厉害。
跪着的臣子们声音一滞,有人面露些许不自在,悄悄移开视线。
李玄翊的脸色瞬间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一下,猛地抓过离他最近的一个御史捧在手里的谏章——那雪白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妖后祸水”、“君王昏聩”之类的字眼——看也不看,狠狠摔掷在金砖地上!
“骂!”他声音不高,却淬着冰冷的怒火,字字砸落,“当着朕的面,骂!”
他指着内殿的方向,指尖因极致的怒意而微不可察地颤抖:“她就在里面,吐得人事不知,连口清水都咽不下!你们不是满腹经纶、忠君爱国吗?来,进去!就站在她榻前,把你们这奏章上的混账话,一字一句,大声念给她听!朕倒要看看,诸位‘忠臣’的唾沫星子,能不能治她的孕吐之疾!”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此刻虽未流血,那森然压迫却已让方才还慷慨激昂的群臣噤若寒蝉,一个个深深伏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再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周太傅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再吐不出。
殿内一时死寂,只余内殿隐约传来的、令人心碎的微弱呻吟。
李玄翊不再看他们,豁然转身,疾步返回内室。
拂开纱幔,虞听晚正伏在榻边,一名宫女捧着银盆,另一名轻拍着她的背。她呕得浑身脱力,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珠。
李玄翊心口一刺,所有戾气顷刻散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他快步上前,挥退宫人,亲自将她虚软的身子揽进怀里,用温热的帕子极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脸颊,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好了…好了…没事了,晚晚,朕在这儿……”
虞听晚缓过一阵剧烈的喘息,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气息微弱。寝殿内外方才那番动静,她隐约听了个大概。
静了片刻,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气若游丝,带着点自嘲,又裹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她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绷紧的下颌线。
“凶什么……”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你若…若当年在……”
李玄翊身形猛地一僵。
怀第一胎时,他远在京城,忙于会试、琼林宴、应对官场、为母妃沉冤昭雪……李玄翊脑海里不禁浮现千里之外的随州老家,她独自一人,是如何熬过这翻江倒海的孕初?受了多少苦楚?可有人在她吐得直不起腰时递上一杯温水?可有人在她夜半腿抽筋时为她揉捏缓解?
他从未细想,只因不敢深想。此刻被她这轻飘飘一句,携着积年的酸楚与后怕,狠狠撞进心窝最软处,撞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剧痛起来。
他的妻,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
所有思绪堵在喉间,哽得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更紧地、近乎颤抖地将她圈进怀抱,下颌抵着她散着清淡发香的头顶,闭上眼。
虞听晚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急促的搏动,以及那份几乎要将她揉碎的歉疚与疼惜。她安静下来,侧脸贴着他衣襟上微凉的龙纹刺绣,许久,才极轻地蹭了蹭,耳尖泛起一点微不可见的红,声音低低地嗔怪,却软得没了边:
“……你当年若在,我岂会…岂会吐得这般厉害……”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吞没在了他的衣料里,却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李玄翊心口最酸软的那一处,翻起埋藏已久的愧与疼。
他手臂收得更紧,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