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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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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沸腾的民声,却将更肃杀、更令人窒息的气氛锁在了这象征着大宣最高法权的大堂之内。堂上高悬“明镜高悬”匾额,堂下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面色肃穆,眼神复杂。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墨迹和一种名为“权力博弈”的冰冷气息。
虞听晚抱着依旧啼哭不止、小脸通红的昭阳,站在大堂中央。
雪白的素裙在幽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目,额角的血迹和满身的狼狈,与这庄严肃穆的殿堂格格不入,却又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母亲,抱着她无辜的孩子,向这煌煌法权发起的血泪控诉!
坚毅又勇敢!
大理寺卿宋璟高坐堂上,深紫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凝重。他左右两侧,坐着闻讯赶来的刑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他们是代表三司会审,两人脸色同样难看,眼神闪烁,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公开审判措手不及,更对宋璟的“独断”心怀不满。
“咚!”
惊堂木重重落下,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压下了昭阳的哭声。
“升——堂——!” 衙役齐声低喝,水火棍顿地,声势慑人。
“翊王妃虞氏,”宋璟的声音沉凝,目光如炬,“你击登闻鼓,鸣冤叫屈,声称翊亲王李玄翊构陷皇子、诬告储君一案乃天大冤屈,并有铁证呈上。本官依律受理,开堂公审!王妃,你有何冤情,有何证据,当堂——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国法森严,莫谓本官言之不预!”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压下。虞听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寒冷、虚弱和怀中女儿啼哭带来的心焦。她环视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法堂,目光扫过堂上三位主宰她夫君命运的高官,最后定格在宋璟那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上。
“臣妇虞听晚,代夫鸣冤!”她的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颤,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击冰,回荡在寂静的大堂,“我夫李玄翊,自担任大理寺官员以来,肃贪腐,翻冤案,安黎庶!所行所为,上禀天听,下安民心,皆有案可查!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八皇子李世杰,贪墨军饷,勾结地方,私蓄甲兵,图谋不轨!证据确凿!我夫依律查办,将其拿下,押解入京,何错之有?!”
“至于构陷储君,更是无稽之谈!太子殿下远在北境,我夫在随州或是进京了,相隔千里,何来构陷?所谓诬告通敌,更是荒谬绝伦!此乃有人见我夫查办八皇子,触及根本,遂行此釜底抽薪之计!栽赃构陷,伪造证据,买通人证,欲置我夫于死地!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她的话语如同利剑,直指核心!将矛头毫不避讳地指向了太子和八皇子背后的势力!
“王妃慎言!”刑部尚书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无凭无据,污蔑皇子储君,此乃大不敬!你有何证据证明王爷清白?又有何证据证明他人构陷?!”
“证据在此!”虞听晚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不再多言,猛地将怀中紧贴着的、那个浸透污泥与暗褐污渍,此刻已能看清是干涸血痕的油布包裹高高举起!她用力撕开外层肮脏的油布,露出了里面一个同样沾满污泥、但材质坚韧的羊皮卷筒!卷筒一端,赫然用火漆封缄,火漆上清晰地烙印着一个特殊的、象征着某种皇室隐秘权限的徽记!而卷筒边缘,隐约可见朱砂书写的字迹!
“此物!”虞听晚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便是臣妇昨夜,九死一生,从皇宫西苑枯井淤泥之中寻获的铁证!此乃当年陛下密遣心腹,调查北境军务及随州地方情弊的密档副本!其上,有陛下御批朱砂!”
“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高坐堂上的宋璟都瞳孔骤缩!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更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皇帝密档?!这……这怎么可能?!
“此密档中,”虞听晚不顾众人的震惊,继续掷地有声地说道,“清楚记载了北境军饷流向异常,部分巨额军饷,经由复杂渠道,最终流入了随州!而接收这笔巨款的,正是八皇子李世杰安插在随州的心腹!密档中,更有陛下对八皇子在随州‘行事逾矩,需严加约束’的朱批!此密档,足以证明八皇子贪墨军饷、图谋不轨之事,陛下早有察觉!我夫李玄翊在随州查办,并非诬陷,而是奉旨行事!是有人怕密档泄露,才将其藏于枯井,并以此构陷我夫!”
她猛地指向堂上:“而构陷我夫诬告太子通敌的证据,更是伪造!真正的通敌证据,指向的另有其人!其线索,亦在此密档之中!只待当堂验看,便可真相大白!”
“一派胡言!”左都御史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此物来历不明!焉知不是你伪造,用以混淆视听,为翊王脱罪?!皇宫大内,岂容你随意进出?枯井寻获?简直荒谬!”
“荒谬?”虞听晚悲怆一笑,将怀中因啼哭而气息微弱的昭阳微微托起,让那张苍白的小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宋寺卿!诸位大人!看看我这怀中的孩儿!她刚满周岁!昨夜之前,她还是金尊玉贵的郡主!今日,却要随她母亲,在这冰冷法堂之上,以命相搏!我虞听晚若有半分虚言,何至于此?!何须抱着我夫君唯一的骨血,行此破釜沉舟、九死一生之举?!”
她眼中泪水滚落,声音却更加铿锵:“此物真假,一验便知!火漆封印,乃陛下内库秘制,徽记独一无二!朱砂御批,自有陛下笔迹可对照!密档材质、用印、行文格式,皆可查证!宋寺卿!您执掌刑狱,明察秋毫!是真是伪,您——一看便知!”
所有的压力,瞬间集中到了宋璟身上!他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虞听晚的话语,那油布包裹上刺目的血污,襁褓中昭阳郡主苍白的小脸和微弱的哭声,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良知和职业信仰。
伪造皇帝密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虞听晚再疯狂,也绝无可能!更何况,她抱着皇孙女以死相逼……这代价,太大了!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难道陛下……真的……
宋璟的目光死死盯着虞听晚手中高举的羊皮卷筒,那上面的污泥和血污,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逃亡。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断:
“呈——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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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宣皇宫
“废物!一群废物!”
价值连城的青玉笔洗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皇帝李弘面色潮红,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跪在御阶下、瑟瑟发抖的内卫统领和东宫属官,气得浑身发抖,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让你们看住西苑!看住那口井!你们……你们是怎么看的?!竟然让一个弱女子……抱着孩子……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把东西带走了?!还闹到了大理寺?!公开审判?!咳咳咳……”皇帝咳得撕心裂肺,内侍慌忙上前拍背。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内卫统领磕头如捣蒜,“那虞氏……狡猾异常,竟从废弃的排水道遁入暗河……臣等追之不及……大理寺那边,宋璟他……他竟真的开了公堂……”
“宋璟!好一个宋璟!”皇帝眼中布满血丝,既有愤怒,更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惊惶,“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皇家颜面?!咳咳……”
“父皇息怒!”太子李世玺匆匆赶来,脸色同样阴沉得可怕,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杀意,“事已至此,愤怒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阻止宋璟当众打开那份密档!绝不能让里面的内容公之于众!否则……”
否则,不仅八皇子彻底完了,他太子李世玺,也必将被拖入深渊!那份密档里,可不仅仅有八皇子的罪证!
“阻止?怎么阻止?!”皇帝喘着粗气,眼神混乱,“宋璟那老匹夫……油盐不进!如今……如今全京城的眼睛都盯着大理寺!难道要朕……派兵去把大理寺围了?!把宋璟……把虞听晚……还有那些看热闹的贱民……都杀了不成?!咳咳咳……”
李世玺眼中寒光一闪,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父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宋璟抗旨不遵,擅自开堂审理钦定大案,已是死罪!虞听晚伪造御前密档,污蔑皇子储君,更是罪不容诛!儿臣请旨,立刻调派禁军,封锁大理寺!以雷霆手段,镇压骚乱!将一干涉案人等,全部拿下!唯有如此,方能挽回天家颜面,平息事态!否则,任由那贱妇当众揭开密档,皇室威严扫地,朝局动荡,后果不堪设想啊父皇!”
他的话,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诱惑与毁灭。派兵镇压,封锁消息,将一切知情者抹杀……这是最粗暴,却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式。
皇帝浑浊的眼睛剧烈地闪烁着,在震怒、惊惶和一丝残存的理智之间挣扎。
看着儿子那张看似焦急、眼底却深藏野心的脸,再看看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关于北境和随州的奏报……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份密档……那份他当年出于某种复杂心态留下的密档……难道真的……指向了更不堪的真相?指向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
“父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世玺的声音带着蛊惑和急迫,“儿臣愿亲率禁军,为父皇分忧!”
皇帝猛地抬起头,看着太子,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大理寺公堂上那个抱着婴儿、眼神决绝的女子,看到了宋璟那张刚正不阿的脸,看到了外面那无数双盯着皇宫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苍凉:
“……准……准奏。太子……持朕手谕……调……调禁军……封锁大理寺……将……将人……都带回来……不得……不得伤及昭阳……”
“儿臣领旨!”李世玺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狠戾的光芒,躬身行礼,转身大步离去,步伐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杀伐之气。
皇帝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他挥退了所有内侍,独自一人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看着空旷而死寂的乾元宫,眼神空洞而绝望。
那份密档……那份他以为早已湮灭在尘埃里的密档……终究还是……要掀开这最丑陋的遮羞布了吗?
这巍巍皇权,这看似固若金汤的江山,是否就要在这血色的公开审判和冰冷的兵戈之中……彻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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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正堂
羊皮卷筒被小心翼翼地呈到了宋璟的案前。卷筒上那特殊的皇室徽记、火漆封印的样式,以及边缘隐约透出的、属于帝王专用的明黄衬底和朱砂色泽,让宋璟、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的心都沉到了谷底。这……这极有可能是真的!
宋璟深吸一口气,拿起案上的银质裁刀,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挑开了那历经岁月和污泥侵蚀、却依旧顽固封存着惊天秘密的火漆封印。
“咔哒。”
一声轻响,火漆碎裂。
宋璟屏住呼吸,如同进行着最神圣的仪式,缓缓展开了那份沾着污泥和暗褐血污的羊皮卷轴。
卷轴展开的瞬间,他苍老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上面熟悉的、属于皇帝的笔迹,那鲜红的、象征着帝王意志的朱砂御批,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大堂死寂一片,连昭阳都似乎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停止了啼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
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忍不住伸长脖子,想要窥探卷轴上的内容,却被宋璟严厉的眼神制止。
宋璟的目光在卷轴上快速扫过,脸色变幻不定,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凝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堂下抱着孩子、脸色苍白却眼神灼灼的虞听晚,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深宫之中波谲云诡的黑暗。
“宋寺卿!证据……可还我夫君清白?!”虞听晚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打破了死寂。
宋璟的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
“报——!!!”
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堂,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启禀大人!不好了!太子……太子殿下亲率禁军……将大理寺……团团包围了!声称奉陛下旨意……要……要查封案卷,捉拿……捉拿伪造御前密档、污蔑皇室的重犯!”
“什么?!”
“太子带兵来了?!”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脸色惨白,瞬间瘫软在椅子上。
衙役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最血腥、最直接、最无视法度的镇压!
虞听晚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个该死的李世玺!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昭阳抱得更紧,几乎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看向宋璟,眼中充满了最后的祈求和无助。
宋璟猛地站起身!苍老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他看着那份摊开在案上、墨迹朱砂犹新的羊皮密档,又看向衙役,最后目光如电,射向大堂之外,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墙壁,看到外面森严的兵甲!
他苍老的手,重重地拍在惊堂木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声音带着一个老臣维护法度尊严的最后孤勇,响彻整个大理寺:
“此案——尚未审结!证据——已然呈堂!本官——身为大理寺卿!职责所在!法度所在!在未当众宣读证物、未得最终裁决之前——”
“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不得踏入此堂一步!不得干扰本官审案!违者——以扰乱公堂、藐视国法论处!”
“来人!关——闭——大——堂——门——!”
“轰隆——!”
沉重的、象征着律法最后尊严的堂门,在宋璟的怒吼声中,被衙役们用尽力气,轰然关闭!将外面太子李世玺率领的、刀剑出鞘的森然禁军,暂时隔绝在外!
门内,是尚未宣读的惊天密档,是怀抱婴儿、命悬一线的鸣冤王妃,是三位面色各异的高官,和一群惊惶却因宋璟之令而挺直腰板的衙役。
门外,是刀光剑影,是太子的震怒咆哮,是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撞击声,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预示着更血腥的冲突即将爆发!
大理寺,这座象征着天理国法的殿堂,此刻成了风暴眼中最后的孤岛。
宋璟能否顶住压力,当众宣读密档?虞听晚母女的命运又将如何?那份染血的羊皮卷轴,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点燃毁灭的引信?一切的答案,都系于这扇紧闭的大门之后,系于宋璟那即将落下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法槌之上!
死寂的大堂内,只剩下昭阳受到惊吓后,再次响起的、如同小猫般微弱却揪心的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