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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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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贵妃赏赐的那对“冰裂纹”瓷瓶,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凝晖堂最显眼的多宝格上。釉色清冷,裂纹如冰似网,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虞听晚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冰凉。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对瓶子,目光落在被乳母抱在怀中、正咿咿呀呀玩着布老虎的女儿昭阳身上。小小的孩子,是她此刻唯一汲取力量的源泉。
“贵妃娘娘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穿透了王府初建尚显空旷的庭院,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虞听晚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裙,迎至门口。
苏贵妃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她今日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的常服,发髻简约,斜插一支碧玉簪,少了些咄咄逼人的艳丽,却多了几分居家的“亲和”。只是那双精心描画过的凤眸,扫过王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时,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如同在估价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虞听晚屈膝行礼,姿态恭谨。
“翊王妃不必多礼,快起来。”苏贵妃声音温软,亲自虚扶了一下,目光却越过虞听晚,直接落在了多宝格上那对瓷瓶上,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哟,这瓶子摆在这儿,倒是正合适。本宫瞧着,比在库房里时更添了几分灵气。”
她款步走过去,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瓶身,指甲划过那些细密的裂纹,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这冰裂纹啊,最是难得。看似破碎,实则内蕴乾坤,浑然一体。就像这人生,有些东西,表面看着是裂痕,说不定啊,是通往另一番天地的门径呢。”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虞听晚垂眸,声音平稳:“娘娘慧眼,此等珍品,臣妾唯有妥善珍藏,方不负娘娘厚爱。”
“珍藏?”苏贵妃轻笑一声,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虞听晚脸上,带着一丝玩味,“光珍藏可不够。好东西,得时时把玩,日日欣赏,才能体会其真味。就像本宫那不成器的杰儿……”她语气陡然一转,带上浓重的哀戚和怨毒,“他虽暂时身陷囹圄,但终究是陛下的骨血,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本宫这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他,只盼着陛下圣明烛照,早日还他清白!”
她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翊王妃,你说,这为人父母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是不是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替?”她的目光锐利如针,直刺虞听晚眼底,试图捕捉她最细微的恐惧。
虞听晚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小昭阳似乎感受到母亲情绪的波动,丢开布老虎,朝着虞听晚的方向伸出小手,咿呀叫着。
苏贵妃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怨毒更盛,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瞧小郡主多可爱,多招人疼啊。本宫每每看到昭阳,就想到杰儿小时候,也是这般玉雪可爱,天真无邪。可这世道险恶,人心叵测,总有些魑魅魍魉,见不得别人好,处心积虑要毁人前程,断人子嗣!”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下下凿在虞听晚心上。这哪里是感叹,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她在用昭阳的安危,警告虞听晚,逼迫她去向李玄翊施压,甚至可能要求李玄翊在八皇子案上“高抬贵手”或“改口”!
虞听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血液都快要凝固。她紧紧攥住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不能示弱,更不能在苏贵妃面前流露出对昭阳安危的过度恐惧,那只会成为对方拿捏的死穴!
“娘娘爱子之心,感天动地。”虞听晚抬起头,迎向苏贵妃阴冷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八殿下乃天潢贵胄,自有陛下圣意裁夺。臣妾一介妇人,只知相夫教子,外朝之事,不敢置喙,亦无力置喙。至于昭阳,”她顿了顿,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向女儿,“臣妾身为母亲,自当竭尽全力,护她平安喜乐。此乃为母者天性,想来娘娘亦是如此。”
她将球踢回给皇帝,强调自己不问政事的本分,更用“为母者天性”点明了自己的底线——保护昭阳是她的本能,不容触犯!同时也隐含地回应了苏贵妃的威胁:你为了儿子不择手段,我为了女儿同样不惜一切!
苏贵妃脸上的“亲和”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她死死盯着虞听晚,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怨毒。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出身低贱的翊王妃,竟敢如此不卑不亢地顶撞她,甚至暗含警告!尤其那句“为母者天性”,更是在赤裸裸地讽刺她对八皇子的袒护是“不择手段”!
“好!好一个‘为母者天性’!”苏贵妃怒极反笑,声音尖利了几分,“翊王妃真是伶牙俐齿!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但愿你这片‘天性’,能护得住你这朵娇花一辈子不受风雨摧折!”她猛地一甩袖袍,带起一阵冷风,“本宫乏了,回宫!”
“臣妾恭送贵妃娘娘。”虞听晚屈膝行礼,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低垂的眼帘下,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更深的忧虑。
苏贵妃怒气冲冲地带着人走了。凝晖堂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昭阳不明所以的咿呀声。虞听晚踉跄一步,扶住椅背才勉强站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向多宝格上那对冰裂纹瓷瓶,在日光下,那些细密的裂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蔓延,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们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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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
龙涎香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皇帝李弘半倚在龙椅上,面色灰败,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皇后王氏端坐一旁,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下首垂手而立的李玄翊身上。
“玄翊,”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八的事……证据确凿?”
李玄翊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他躬身,声音沉稳清晰:“回父皇,儿臣奉旨查办军饷贪墨及地方官员勾结案,所有涉案人员口供、往来账目、书信凭证,皆已整理成册,人证物证俱全,押解入京,移交三司。八皇弟……牵涉其中,证据链完整,非儿臣一人之断。”他将“奉旨”、“证据链完整”、“移交三司”几个词咬得极重,撇清个人恩怨,强调程序公正。
“哼!”皇后冷哼一声,保养得宜的脸上罩着寒霜,“好一个‘证据链完整’!李玄翊,你莫要欺陛下病中劳神!杰儿一向恭谨,定是遭人构陷!你行事专断,焉知不是有人借你之手,行那排除异己之事?又或者……”她凤目微挑,射出冰冷的光,“是你自己,急于在陛下面前表功,构陷兄弟,以固己位?!”
这指控极其恶毒,直指李玄翊拥兵自重、构陷皇子、觊觎储位!御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李玄翊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视皇后,毫不退缩:“母后此言,儿臣万不敢受!儿臣奉旨行事,一切皆按律法章程,所查所获,皆经大小官员及军中将领共同见证,绝非儿臣一人可只手遮天!构陷兄弟,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儿臣纵有千般不是,亦不敢行此禽兽不如之事!母后若对证据存疑,大可调阅三司卷宗,或亲自提审人证!儿臣问心无愧!”
他字字铿锵,带着久居官场磨砺出的铁血之气,竟将皇后的威势逼退了几分。
“咳咳咳……够了!”皇帝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内侍慌忙上前伺候。好一会儿,他才喘着粗气,疲惫地摆摆手,眼神复杂地看着李玄翊,“玄翊……朕……信你办案公允。” 这句话,让皇后脸色骤变。
皇帝喘息片刻,浑浊的目光在李玄翊身上停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只是……老八毕竟是朕的儿子,你的亲兄弟。此案……牵连甚广,震动朝野。如今太子刚刚凯旋,朝局需要的是安稳。”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朕知你素来刚直,但有时……刚极易折。你已贵为亲王,开府建牙,更需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这案子……能否……”
皇帝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千斤重锤砸在李玄翊心头!父皇这是……要他“顾全大局”,在八皇子案上……网开一面?甚至可能模糊处理,让李世杰脱罪?!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席卷了李玄翊。他出生入死,肃清吏治,整饬军备,为的是社稷安稳,换来的竟是父皇一句“刚极易折”?一句“顾全大局”?那为国枉死的将士,被贪墨吸干血泪的百姓,他们的冤屈和性命,又算什么?大局的代价吗?
他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雪中孤傲的青松,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父皇!儿臣所行之事,上对得起天地祖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律法昭昭,国纪煌煌!八皇弟若清白,三司自会还他公道!若罪证确凿,儿臣身为皇子,更当以身作则,维护国法纲纪!此案,儿臣……恕难从命!”
“放肆!”皇后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李玄翊!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本宫!陛下念你劳苦功高,给你台阶下,你竟敢如此不识抬举,抗旨不遵?!”
“儿臣不敢抗旨!”李玄翊毫不退让,目光如炬,“父皇并未下旨命儿臣枉法!儿臣只知,身为臣子,当忠君爱国,身为皇子,当维护国体!若因一己之私或所谓‘大局’便践踏律法,儿臣宁折不弯!请父皇明鉴!”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不是屈服,而是以退为进,将最尖锐的矛盾,再次抛回给皇帝!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他看着跪在下方、倔强如磐石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决绝,又看了看一旁脸色铁青、凤目含煞的皇后,心中一片混乱与无力。
“你……你……”皇帝指着李玄翊,手指颤抖,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无奈的叹息,“罢了……罢了……你……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
“儿臣告退。”李玄翊再次叩首,起身,脊背依旧挺直如标枪,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背影在沉重的宫门关闭前,显得孤绝而坚定。
皇后看着皇帝颓然闭上的双眼,再看看李玄翊消失的方向,眼中寒光闪烁,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李玄翊回到王府时,暮色已四合。他脚步沉重,带着一身从御书房带回来的寒气与疲惫,以及那无法言说的悲愤。他径直走向凝晖堂。
堂内灯火已燃起。虞听晚正抱着昭阳,轻轻哼着柔和的歌谣,试图安抚似乎有些不安的女儿。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李玄翊沉郁的脸色和眼中尚未散尽的冰寒,心头一紧。
无需多言,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沉重与忧虑已说明一切。
“她来过?”李玄翊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扫过多宝格上那对在烛光下更显妖异冰冷的“冰裂纹”瓷瓶。
“嗯。”虞听晚轻轻点头,将女儿交给乳母,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用昭阳威胁我,逼我们在八皇子的事上松口。”她言简意赅,却道尽了凶险。
李玄翊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又像是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他看向那对瓷瓶,眼中杀意凛然:“父皇……要我‘顾全大局’。”
虞听晚瞬间明白了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心猛地沉了下去。皇帝的暧昧态度,比皇后和苏贵妃的明刀明枪更令人心寒绝望。
“玄翊……”她担忧地看着他。
李玄翊抬手,轻轻抚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目光落在她那双清澈却已染上风霜与坚韧的眼眸上。“别怕,听晚。”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皇宫是危险的,无论是皇后的虎视眈眈,苏贵妃的蛇蝎心肠,还是太子的阴毒龌龊,亦或是父皇的……阴晴不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在乳母怀中渐渐睡去的女儿昭阳,那小小的、毫无防备的睡颜,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净土,也是最坚硬的铠甲。
“我既带你们踏入这龙潭虎穴,便定会为你们劈开一条生路!”他握紧了虞听晚的手,力度大得仿佛要将两人的骨头都捏在一起,“这京城的风浪,我们一家人,一起扛!谁想动你们母女分毫,便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他的誓言,在寂静的凝晖堂内回荡,撞在那对冰裂纹瓷瓶上,仿佛激起了无声的回响。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紧紧依偎,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风雨中相互支撑、相互抗雷霆的两棵劲松。
前路荆棘密布,深渊环伺。但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为了怀中安睡的稚子,为了彼此紧握的双手,这看似固若金汤的皇权囚笼,他们也要撕开一道裂缝,搏一个朗朗乾坤!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