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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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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京城御街平整的青石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最终在一座巍峨壮丽、朱漆大门尚未褪去崭新光泽的府邸前停下。门楣上高悬的御笔亲题“翊王府”匾额,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玄翊率先下车,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抱着女儿李昭阳的虞听晚。
长途跋涉的疲惫尚未洗去,少言少武指挥着仆役,他们正忙着卸下行装,王府总管也刚迎上来准备禀报府中事宜。然而,脚刚踏上王府门前的石阶,宫中的内侍便如影随形般疾步而来,尖锐却不失恭敬的声音划破了新居初到的短暂宁静:
“翊王殿下、王妃娘娘留步!陛下口谕——”
李玄翊与虞听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瞬间的紧绷和一丝了然。
内侍清了清嗓子,肃然宣道:“陛下闻悉翊王携眷抵京,甚喜。特命翊王、王妃即刻携小郡主李昭阳入宫觐见。陛下思念孙女,欲亲见刚满周岁的昭阳郡主,一叙天伦。”
“臣(妾身)领旨。”李玄翊与虞听晚齐齐躬身应下,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但李玄翊扶在腰间佩剑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虞听晚则下意识地将怀中熟睡的女儿搂得更紧了些。小昭阳似乎被惊扰,嘤咛一声,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又沉沉睡去,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为风暴中心最引人瞩目的焦点。
“公公辛苦,容本王与王妃稍作整理仪容,即刻便随公公入宫。”李玄翊对内侍道,语气是惯常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王族威仪。
“殿下言重了,奴才在此恭候。”内侍躬身退到一旁。
王府总管立刻机灵地引着王爷王妃入内。新王府庭院深深,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天家气派,但此刻无人有暇欣赏。李玄翊和虞听晚匆匆进了内堂。
“陛下这召见,未免太心急了。”虞听晚一边快速整理着女儿襁褓的系带,一边压低声音,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昭阳刚满周岁,一路舟车劳顿,小脸还有些苍白。
“圣心难测,更遑论是看孙儿。”李玄翊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巾,快速擦拭了风尘仆仆的脸颊,动作利落,“父皇近年龙体欠安,思亲之情或许更切。况且……”他顿了顿,眼神深邃,“昭阳是本王的嫡长女,她的周岁礼,父皇怕是早就记挂着。”
他走到虞听晚身边,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女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柔软的脸颊,声音低沉下去:“只是这皇宫深苑,步步惊心。听晚,待会儿在父皇面前,务必小心应对。昭阳……她太小了。”
虞听晚抬头,对上丈夫深沉如海的眼眸,用力点了点头:“妾身明白。”她低头,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将腕上常戴的一只温润的羊脂玉镯悄悄褪下,塞进女儿襁褓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口袋里,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女儿一点无形的庇佑。
没有时间多做停留。很快,一辆更为华贵、带有皇室徽记的马车便停在了翊王府门前。李玄翊扶着抱着昭阳的虞听晚再次登车。车轮重新滚动,方向却不是他们刚刚安顿下的新家,而是那巍峨森严、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风云的紫禁城。
车厢内,气氛沉凝。李玄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似乎在梳理着入宫后可能面对的各种情形。虞听晚则专注地看着女儿,时不时轻轻拍抚,试图驱散空气中那无形的压力。小昭阳在颠簸中醒来,睁着一双清澈无垢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陌生的父母和晃动的车顶,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侍卫森严,雕梁画栋的宫殿在车窗外掠过,投下巨大而威严的阴影。越靠近皇帝所在的乾元宫,空气仿佛也越发凝滞。
新王府的朱漆大门尚未捂热,皇权的召唤已如影随形。这看似寻常的“天伦之乐”背后,是李玄翊这位新晋亲王在权力漩涡中无法回避的第一步。襁褓中的李昭阳,浑然不知自己小小的身躯,此刻正承载着多少人的目光与心思,即将被推入帝国权力中心的最深处。
车停了。内侍尖细的嗓音在车外响起:“翊王殿下、王妃娘娘、小郡主,乾元宫到了,请下车觐见——”
李玄翊深吸一口气,率先下车,转身,稳稳地接住虞听晚递来的手,将她和怀中的女儿一同扶下。他挺直脊背,整理了一下蟒袍的襟口,目光沉静地望向那宏伟宫殿敞开的大门,那里面,是他的父亲,更是这万里江山的帝王。虞听晚抱着昭阳,紧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迈步踏上那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汉白玉阶。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光滑的石阶上。皇权之下,连亲情都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刀刃般的凛冽味道。而昭阳郡主懵懂的目光,正无知地迎向那即将笼罩她一生的、深宫高墙内的风云变幻。
乾元宫的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皇帝李弘靠在宽大的龙椅上,虽穿着明黄常服,但面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在看到被虞听晚小心翼翼抱进来的李昭阳时,才骤然亮起,迸发出一种近乎炽热的光芒。
“快!快抱过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小孙女!”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虚弱,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甚至微微抬起了手。
李玄翊和虞听晚依礼叩拜:“儿臣(臣妾)叩见父皇(陛下),父皇(陛下)万安。”
“起来,快起来!”皇帝的目光几乎黏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虞听晚起身,抱着女儿缓步上前,在御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微微倾身,让怀中的女儿能更清晰地呈现在皇帝眼前。
小昭阳经过一路颠簸和刚才的紧张气氛,此刻反倒显得精神了些。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穿着明黄衣服的老爷爷。粉嘟嘟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微微张着嘴,发出“咿呀”的轻哼声。
“好,好啊!”皇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天庭饱满,眉清目秀,有福相!朕的昭阳,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伸出手,带着老人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轻轻碰了碰孙女娇嫩的脸颊。小昭阳似乎被这轻柔的触碰逗乐了,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清脆稚嫩的笑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驱散了御书房内原本沉凝的空气。皇帝龙心大悦,连带着几声压抑的咳嗽都显得轻快了些。
“皇室添丁,乃是大喜!赏!”皇帝心情极好,大手一挥,“传朕旨意:赐昭阳郡主赤金项圈、长命锁一副,羊脂玉如意一柄,蜀锦十匹,江南贡缎二十匹!另赐乳母、宫人各四名,好生伺候小郡主!”
“谢父皇(陛下)隆恩!”李玄翊和虞听晚再次躬身谢恩。这份赏赐不可谓不厚重,尤其是直接赐下宫人乳母,更显恩宠。
然而,就在这份看似和乐融融的天伦氛围中,一道清冷矜持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像细针般刺入:
“陛下所言极是,小郡主玉雪可爱,着实招人疼惜。”一直端坐在皇帝下首凤椅上的皇后王氏,终于缓缓开口。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端庄得体的微笑,目光落在虞听晚身上,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审视和挑剔的寒意。
“翊王妃一路辛苦。”皇后声音温婉,话语却似绵里藏针,“只是本宫瞧着,小郡主似乎有些清减?这舟车劳顿,对大人尚是煎熬,何况是刚满周岁的稚儿?翊王妃身为母亲,怎不更细致些,提前做些安排?若是累着了小郡主,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慈心?”
这话一出,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分。虞听晚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僵。皇后明着是说她照顾不周,暗里却是指责她不懂事,让皇帝心爱的孙女受了委屈,更隐晦地暗示她出身不高,行事不够周全。
李玄翊眸色一沉,正要开口,虞听晚却已微微屈膝,声音平静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皇后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思虑不周,未能护得昭阳万全。只是随州至京城路途遥远,昭阳年幼,虽有乳母婢女尽心照料,途中偶有不适,也是难免。幸得王爷一路细心安排,方得平安抵京。臣妾日后定当加倍用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她将责任揽下,又巧妙点出李玄翊的用心和孩子的平安,既未直接顶撞皇后,又为自己做了辩解。
皇后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目光转向李玄翊,带着长辈的“关切”:“玄翊啊,你这孩子也是,既然知道带着妻儿长途跋涉不易,为何不早些递个折子,请求陛下宽限几日,待小郡主再长大些、身体更硬朗些再启程?陛下虽思念孙女心切,但也定会体恤儿孙的难处。你这般仓促,倒显得……”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视线在李玄翊和皇帝之间微妙地流转了一下,才续道:“……倒显得你太过心急回京了?莫非是这新赐的翊王府,有什么让你等不及要去看看的?”
这话的刁钻程度更甚!直接将李玄翊急于回京的行为,暗示成了对新王府的渴望,甚至是对京城权力中心的觊觎,更隐隐挑拨皇帝与李玄翊的父子关系——似乎在说李玄翊为了自己的府邸,不顾皇帝孙女的安危。
李玄翊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维持着恭谨的平静:“回母后,儿臣不敢。父皇隆恩,赐下府邸,儿臣感激涕零。启程之日,亦是反复斟酌,选了气候最宜人之时,沿途驿站也皆提前打点,力求安稳。昭阳虽有微恙,但御医诊治后并无大碍,如今也已恢复。儿臣深知父皇思念昭阳,不敢以路途推诿,延误天伦,是故未曾请旨延期。一切皆以父皇心愿及昭阳平安为重,绝无他念,还请母后明鉴。”他不卑不亢,将皇帝对孙女的思念放在首位,解释行程安排,并强调自己绝无私心。
皇帝听着双方言语间的机锋,脸上的喜色淡去了不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固然喜爱小孙女,但也并非昏聩。皇后对李玄翊夫妇的处处刁难,他岂会听不出来?只是他身体每况愈下,对后宫和前朝的掌控力都在减弱,皇后及其背后的势力越发活跃。此刻他虽不喜皇后如此苛责刚到的儿子儿媳,却也无意在初次见孙女时便发作皇后,伤了表面的和气。
“好了好了。”皇帝有些疲惫地摆摆手,打断了这无形的交锋,“孩子平安到了就好。玄翊也是一片孝心。皇后也是关心则乱。”他打了个圆场,但明显偏向了李玄翊的解释。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脸上却立刻换上温婉的笑容:“陛下说的是,是臣妾多虑了。看到小郡主无恙,臣妾也就放心了。”她目光再次落到被虞听晚紧紧护在怀里的李昭阳身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只是,”皇后话锋一转,又看向虞听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翊王妃既要照顾小郡主,又要打理新王府,想必分身乏术。陛下既已赐下宫人乳母,本宫看,不如就让昭阳暂居宫中,由有经验的嬷嬷们照看些时日?一来宫中御医调养方便,二来也能让陛下时时得见孙女,共享天伦。翊王妃也能腾出手来,好好安顿王府事宜。如何?”
此言一出,李玄翊和虞听晚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皇后这招,才是真正的杀招!名为体恤,实则是要将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唯一的女儿,从他们身边夺走,置于她的掌控之下!一旦昭阳入宫,无异于成了皇后手中的人质!而皇帝对孙女的喜爱,反而成了皇后达成目的最好的借口!
虞听晚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尖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她抬起头,迎向皇后看似温和实则冷酷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名为愤怒和抗拒的火焰。
李玄翊更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气,正要不顾一切地开口拒绝——
“咳咳咳……”皇帝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他咳得面色涨红,旁边的内侍慌忙上前拍背递水。
好一会儿,咳嗽才平息下来。皇帝喘着粗气,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疲惫地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氛围,尤其是虞听晚那护犊情深的姿态和李玄翊紧绷的神色,最终挥了挥手:
“此事……容后再议。昭阳还小,骤然离了父母,恐会哭闹不休,反倒扰了宫闱清净。先让王妃带着吧。赐下的宫人乳母,随翊王妃一同回王府伺候便是。”
皇帝终究没有完全顺着皇后的意。或许是孙女的哭声让他心软,或许是李玄翊夫妇的反应让他意识到强行夺走孩子的不妥,又或许,是他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父子之情,让他没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儿子儿媳赶尽杀绝。
皇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又迅速恢复如常,只是眼底的寒光更盛:“陛下思虑周全,是臣妾欠考虑了。”
“谢父皇(陛下)体恤!”李玄翊和虞听晚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感激。
这场看似充满“天伦之乐”的觐见,在表面的赏赐和暗中的刀光剑影中,终于落下帷幕。皇帝又逗弄了昭阳片刻,便显露出疲态。李玄翊和虞听晚识趣地告退。
抱着失而复得般的女儿走出乾元宫那沉重的大门,虞听晚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李玄翊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皇后的敌意,比他们预想的更直接、更狠辣。而皇帝的态度,虽有回护,却也透着摇摆和虚弱。
京城的风,比随州更冷,更刺骨。而他们怀中这个懵懂无知的小生命,已然成为这场权力风暴中,最脆弱也最关键的棋子。回翊王府的路,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皇后的目光,如芒在背,昭示着这场围绕着小昭阳的争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