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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京城之行被少武硬生生拦下后,虞听晚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雪崩。那满腔沸腾的思念和孤勇被现实的冰水浇透,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狼藉的沉寂。她抱着懵懂的女儿回到深深庭院,将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日。再出来时,那双曾经盈满期盼的眸子,沉淀下一种近乎坚硬的平静,深处却藏着无人能触及的疲惫与荒凉。

      她不再徒劳地望向京城的方向,也不再轻易触碰心底那根名为“裴行之”的弦。她需要一个锚,一个能牢牢抓住她、让她不至于在无望等待中沉沦的锚。

      于是,她将所有的精力,连同那份无处安放的炽热情感,一股脑儿倾注到了她的金楼生意上。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维持,而是真正开始用心经营。她亲自过问每一批新到的宝石成色,与经验最老道的工匠探讨时兴的图样和繁复的点翠工艺,甚至开始尝试设计一些融合了江南婉约与京城大气的新款式。账册在她手下变得条理分明,客流增减、金银兑价、时令偏好……她都细细琢磨。她本就聪慧,一旦专注,便显露出惊人的商业天赋。

      渐渐地,金楼的名声在随州乃至周边府县愈发响亮。不仅是因为其货真价实、工艺精湛,更因为这位年轻貌美的东家夫人待人接物自有一番气度,温婉中透着不容小觑的利落,谈吐不凡,眼光独到。许多富家太太小姐们,不仅来买首饰,也爱来与她说话,无形中又带旺了人气。金楼里叮当作响的敲打声、客人络绎不绝的谈笑声、银钱过手的清脆声……这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声响,渐渐盖过了她心底那无声的呜咽。

      与此同时,怀中的女儿,也如同春日里最蓬勃的小苗,一天一个样地抽枝展叶。从软绵绵地依偎,到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榻上,再到扶着桌案、墙壁,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第二步……虞听晚的心,也随着女儿蹒跚的步伐,一点点重新变得柔软而充实。

      最让她心尖发颤的,是女儿口中那含混不清却无比清晰的呼唤。

      “娘……娘……” 当那软糯糯的奶音第一次清晰地吐出这个字时,虞听晚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紧紧抱住女儿,又哭又笑。很快,“爹爹”这个发音,也被小人儿咿咿呀呀地模仿了出来。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常常一边玩着布老虎,一边无意识地嘟囔着“爹……爹……”,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月牙。

      每每此时,虞听晚便会停下手中的账册或画笔,静静地看着女儿。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女儿茸茸的发顶和粉嫩的脸颊上,也落在她摊开的、画着新首饰图样的宣纸上,金粉在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看着女儿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般满屋子探索,小嘴里不断冒出新鲜有趣的音节,虞听晚的唇角会不自觉地弯起温柔的弧度。她忍不住想:等裴行之回来,看到的就不再是襁褓里那个只会吃睡的小婴儿了。他会看到一个会跌跌撞撞扑向他、会仰着小脸咯咯笑、甚至会口齿不清地喊他“爹爹”的小人儿了。

      那画面,光是想象,就带着一种迟来的、混合着辛酸的暖意。

      只是……想到此,她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许,化作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

      女儿至今,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裴行之的信,依旧按时送达,内容依旧围绕着京中“事务繁忙”、“诸事待定”。关于女儿的名字,他的回复也永远是那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几个字:

      名字之事,关乎一生,需郑重斟酌。待我归家,亲眼见了我们的女儿,再定不迟。

      起初,虞听晚还满怀期待地翻阅古籍,琢磨着寓意美好的字眼,想着等他回来商议。可一次次的“再定不迟”,如同一次次延迟兑现的空头承诺,渐渐磨平了她的耐心。

      她看着女儿在阳光下奔跑嬉戏的身影,那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身体,难道还不足以让他“郑重斟酌”出一个名字吗?非要等到他所谓的“归家”之时?那归期又在何年何月?

      她不再提,也不再想。府里上下,包括秋月,都心照不宣地只唤着“小小姐”。仿佛这个名字的缺失,也成了裴行之长久缺席的一个无声注脚。

      虞听晚抱起玩累了扑到她腿边的女儿,用柔软的帕子擦去她小脸上的汗珠和尘土。女儿依赖地蹭着她的脖颈,奶声奶气地哼唧着。虞听晚低头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目光掠过窗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宝庆楼招牌。

      金楼的生意蒸蒸日上,女儿活泼健康。日子,似乎被金玉珠翠的光华和孩童纯真的笑语填满了,表面看去,是富足安稳,甚至带着欣欣向荣的热闹。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强行开垦出来、种满了事业与母爱的土地上,依旧留着一块无法耕种的荒芜。那里,等待着一个人的归来,等待着一声迟来的呼唤,等待着一个……本应早早赋予的名字。她抱着女儿,望着远方天际舒卷的流云,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落下的、名为“父亲”的锚点。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虞府。白日里宝庆楼的喧嚣鼎沸、金银交击的脆响、客人的笑语寒暄,此刻都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女儿早已在温暖的锦被中沉入甜梦,小嘴微张,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粉嫩的脸颊在朦胧的纱灯下,如同最上等的暖玉。

      虞听晚却毫无睡意。

      她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衫,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棂半开,微凉的夜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燥意和那挥之不去的疑问。

      裴行之,你到底在京城……有多忙?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终于昂起了头,吐着冰冷的信子,反复噬咬着她的心。

      最初,她是全然信任的。信他身负皇命,信他公务繁重,信他身不由己。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强迫自己信了,也试图用金楼的账簿、女儿的欢笑去填满思念的沟壑。

      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女儿从襁褓到蹒跚学步,再到如今能口齿不清地满屋子追着奶娘跑;她的宝庆楼从随州一隅扩展到邻府,名声日隆。时光的流逝如此清晰,刻在女儿拔高的身量上,刻在金楼日渐丰厚的账册里。

      然而,他那边的“忙”,却成了一个模糊不清、深不见底的黑洞。除了按时送达、措辞愈发公式化的信件,除了源源不断、价值不菲却冰冷异常的礼物和银票,她对这个“忙”字背后的一切,一无所知。

      忙到什么程度?
      忙到连写一封家书,都只能寥寥数语,通篇皆是“诸事安好,勿念”、“公务缠身,归期未定”、“保重身体,照看好女儿”?那些话语,如同印刷出来的公文,透不出一丝血肉的温度,更窥不见他真实的处境和心情。忙到连提笔写几句女儿的新趣事、新变化的时间都没有吗?忙到连一句“晚儿,辛苦你了”都吝于表达吗?

      忙些什么内容?
      是周旋于诡谲莫测的朝堂争斗?是督办关乎国计民生的浩大工程?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别的什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少武那日拦车时急切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京中局势复杂……最要紧凶险的关头……各方势力盘踞……” 这些词语,当初只让她感到危险和自身可能成为负累的恐惧。可如今,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反复咀嚼,却品出了更深的寒意。

      什么样的“凶险”,能让一个父亲连亲生女儿的名字都无暇去想、去定?
      什么样的“复杂”,能让他对妻女的思念和担忧,都压缩成薄薄几张纸、几件冰冷的器物?

      她想起在坐月子的时候,曾柔柔那个讨厌的人都会假装来看望她,虽然又是一顿冷嘲热讽,可曾柔柔毕竟也来了。人说,脚步都是钱!

      可她那个远在京城的丈夫……

      她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最不堪的方向想:
      ——莫非,那“忙”字背后,是软玉温香,是红袖添香?是京城繁华迷了眼,新人笑靥如花,早已冲淡了对家中旧人的牵挂?所以,才觉得寄回银票珠宝,便已算是尽到了责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便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攥紧了手边的锦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不会的!她试图将这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裴行之……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与他相知相伴的那些年岁,那些情意,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心底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质问:人是会变的。尤其是身处权力旋涡的中心,被无数诱惑和算计包围着。更何况,他们分离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足以让一个襁褓婴儿学会奔跑说话,久到足以让一个深闺妇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商贾。那么久的时间,隔着重重的山水和权谋,什么……不会改变?

      她想起那些银票。数额越来越大,票号越来越显赫。这证明他地位在攀升,权势在增长。可这权势背后,又浸染着多少她无法想象的暗影和交易?他是否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抑或是……乐在其中?

      “爹爹……” 睡梦中的女儿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小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这声模糊的呼唤,像一道惊雷劈散了虞听晚脑中纷乱的、带着毒刺的思绪。她慌忙起身,走到女儿床边,俯下身,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月光透过窗纱,温柔地洒在孩子纯净无邪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怎么能用那样阴暗的念头去揣测孩子的父亲?她怎么能让这些无端的猜忌,玷污了女儿心中那个尚未谋面、却理应高大的父亲形象?

      她伸出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指尖微微颤抖。

      可是,那如鲠在喉的疑问,却并未消失。它们只是被强行按捺下去,沉入了更深的意识底层,在那里继续发酵、滋长。

      裴行之,你到底在忙什么?
      这“忙”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锁,紧紧锁住了她通往他世界的门。她在门外,抱着他们日渐成长的女儿,守着越来越大的家业,听着各种关于他权势煊赫的传闻,却对他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处境、甚至是真实的……心意,一无所知。

      夜色更深了,寒意侵骨。虞听晚替女儿掖好被角,自己却毫无睡意。她重新坐回窗边,望着天边那轮被薄云半遮的冷月,心中千头万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沉入心底、无人能闻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思念,有委屈,有担忧,有恐惧,更有一种被隔绝在外的、深深的无力感。她只能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抱着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等待着那扇被“忙”字锁住的门,不知何时才能为她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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