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第 59 章 ...
-
庭院深深,夏末的风裹挟着桂花香轻轻拂过窗棂,虞听晚倚在缠枝牡丹锦缎靠枕上,指尖抚过红木匣子里新到的血燕窝。秦嬷嬷正将晒好的软烟罗襁褓收进紫檀描金箱,忽听得内室传来婴孩清脆的笑声。
"姐儿今日竟会认人了。"秦嬷嬷撩开珠帘,见那粉团似的小人儿正攥着母亲一缕青丝,琉璃般的眼珠映着虞听晚月白色的寝衣。虞听晚忽然觉得心尖像被温水浸透的棉帕轻轻拧了一下,转头望向案头未拆的火漆信——那是三日前从漠北加急送来的。
窗外石榴树沙沙作响,她想起裴行之离京那日,也是这般将开未开的红萼压满了枝头。女儿忽然咿呀着去够她鬓边的白玉兰,虞听晚低头时,一滴温热的泪正落在孩子眉心朱砂痣上。
初为人母的日子,昼夜流转,虽辛苦但是皆系于怀中娇嫩的女儿。虞听晚全心沉浸在这小小的新生命里,喂哺、轻哄、凝望,琐碎而重复的照料竟意外熨帖了她的心神,带来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每当女儿无意识地弯起嘴角,发出那“咯咯”的稚嫩笑声,直直撞入她眼底,虞听晚的心便瞬间软融,化成一池春水,暖意漾开,柔得不成样子。
只是这满心的柔软里,总悄然渗入一缕悠长的期盼。她抱着女儿,指尖拂过那酷似丈夫的眉眼,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心底深处,无声地、一遍遍地描摹着裴行之归家的身影——她多么渴望他能早日归来,亲眼看一看他们这爱笑的女儿,亲手抱一抱这凝聚了彼此骨血的小小人儿,让这圆满,不再隔着迢迢山水。
可是,这个心愿一直未能实现,虞听晚的心也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沉。
一晃儿,虞听晚和裴行之女儿的百日宴,终于在虞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热闹中到来了。
裴行之的身影,终究未能如虞听晚心底无数次期盼的那样,出现在这重要的日子里。千里之外的京城,似乎将他牢牢地系住了。虽有他早早备下的厚礼和殷切家书寄回,抚慰着虞听晚的心,但那远道而来的华美物件与白纸黑字,又如何能替代一个活生生、能亲手抱起女儿的父亲?
虞家老爷虞叶麟心疼女儿与外孙女,更是存了几分替远行女婿弥补的心思,将这场百日宴办得极尽隆重奢华。
府邸内外焕然一新,流水般的珍馐美馔,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金陵的名流显贵、甚至有远道从京城过来的世家亲眷纷纷携厚礼登门,偌大的厅堂里衣香鬓影,笑语喧阗,恭贺声、赞叹声此起彼伏,端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这是虞听晚自生产后,第一次正式步出内院,在如此盛大的场合露面。
她身着一袭精心挑选的藕荷色云锦宫装,发髻高绾,珠翠轻摇,薄施粉黛,将产后的些许清减与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轻愁,尽数掩在华服丽影之下。她唇角噙着得体的、属于虞家嫡女和裴大人夫人的温婉笑意,仪态万方地接受着宾客们的道贺与赞美。
“裴夫人气色真好,真是越来越有风韵了!”
“小小姐一看就是有福气的,眉眼生得真真精致!”
“裴大人虽公务繁忙,有夫人这般贤内助,真是好福气啊!”
每一句恭维都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她心口那处名为“思念”的空洞上。她含笑点头,一一应酬,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掠过喧嚣的人群,望向那通往府外的大门。每一次门扉开合,每一次人影晃动,都让她心头微微一紧,随即又在看清来人后,化作更深的失落,沉甸甸地坠下去。
秦嬷嬷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如同最坚实的后盾,适时地在她需要时递上温热的茶盏,或在她应对乏了时,巧妙地引开话题。
秦嬷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将虞小姐那份强撑的从容和眼底深处的寂寥看得一清二楚,心疼却也只能化作无声的守护。
直到乳母将今日的小主角——那粉雕玉琢、穿着大红百福袄的小人儿抱出来亮相,满堂的赞叹声才真正达到了顶峰。小家伙被这热闹感染,竟也不怯场,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偶尔咧开无齿的小嘴,发出几声模糊的咿呀,引得众人更是喜爱不已。
虞听晚看着女儿纯真懵懂的笑脸,心中酸软一片。她接过女儿,温软的小身子依偎在怀里,带着奶香,是这浮华盛宴里唯一真实可触的慰藉。她低头,用只有女儿能听见的轻柔声音低语:“乖宝,爹爹……会回来的,对不对?”
怀中女儿似乎有所感应,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母亲胸前的衣襟,又冲她“咯咯”笑了一声。
这一笑,几乎融化了虞听晚强撑的铠甲。她将脸轻轻贴在女儿柔嫩的脸颊上,感受着那温热的、蓬勃的生命力,眼眶微微发热。喧闹的祝福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此刻,她只愿这小小的、带着奶香味的温暖能填满心底那因思念而生的巨大空缺。
盛宴终会散场,灯火终会阑珊。当宾客尽欢而去,仆役们开始收拾残局,虞府重归宁静时,虞听晚抱着早已熟睡的女儿,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月色如水,清冷地洒在庭院中。白日里的繁华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那比月色更凉的、对远方归人无尽的期盼。她拢紧了臂弯,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缺席的身影,也一并拢入这方小小的温暖天地。
虞听晚刚将熟睡的女儿交给乳母,正倚在窗边望着清冷的月色出神,秋月便悄声通传:少言求见。
少言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面快马赶回。他恭敬地垂首立在堂下,姿态比往日更显拘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少夫人。”少言的声音低沉清晰,却字字敲在虞听晚已然沉寂的心上,“大人命属下传话:京中公务缠身,实在脱不开身,万般无奈,未能亲临小姐百日宴,大人心中……万分愧疚。”
虞听晚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方才面对宾客时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宴席散后更深的疲惫和一丝早已预料的空落。她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少言继续。
少言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即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极为考究的紫檀木雕花锦盒,盒盖上镶嵌着温润的玉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双手奉上:“大人为弥补心中歉疚,特命京城最好的‘玲珑阁’为小姐精心打造了一套赤金嵌宝长命锁并手足镯。所用宝石皆为上品,雕工更是绝伦,寓意小姐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他打开锦盒,内衬明黄的软缎上,赤金的光芒与璀璨的各色宝石交相辉映,精巧绝伦,美得令人屏息。这确实是父亲能给予一个百日女儿的最隆重、最贵重的礼物。
秋月上前一步,代为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冰冷的宝石与黄金的光芒映在虞听晚眼中,却激不起多少涟漪。再贵重,也只是器物。她甚至能想象裴行之如何吩咐匠人“用最好的料,最精的工”,仿佛这样就能填满那千里之遥的沟壑。
少言并未立刻退下,他抬眼飞快地觑了一下虞听晚的神色,又迅速垂下,然后才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这次是直接递向虞听晚本人,声音压得更低:“大人……还有一事吩咐。这是给少夫人的,请少夫人务必……私下收好。” 信封的厚度昭示着里面绝非寻常信笺。
虞听晚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不必打开,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是银票。如同他之前寄来的滋补品,如同秦嬷嬷转交的那些,如同这眼前华美得刺眼的赤金珠宝……是他一贯的补偿方式。她伸出微凉的手,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信封。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自嘲涌上心头。又是银票。她的夫君,似乎永远觉得,世间万般亏欠,皆可用金银填平。
“有劳少言奔波了。”虞听晚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宴席应酬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听不出喜怒,“替我谢过大人费心。女儿的首饰,我会替她收好。至于这个……”她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信封,唇边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飘忽的弧度,“也替我谢过大人。”
少言如蒙大赦,连忙躬身:“是,属下告退。”他退得很快,仿佛多留一刻都是煎熬。少言是个聪明人,他当然能感受到这精美礼物与厚重银票背后,少夫人那无声的失望与难以言说的隔阂。
这份差事,传递的并非纯粹的喜悦。
厅堂内只剩下虞听晚和秋月。秋月看着自家小姐拿着那信封,并未立刻收起,只是垂眸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边缘。那平静的表象下,是翻涌的复杂心绪——有对丈夫失约的失望,有对女儿无法见到父亲的怜惜,更有对他这种“银票解决一切”方式的深深无力感。
她不需要这些,她需要的是人,是那个能抱抱女儿、能亲口对她说“辛苦”的人。
“小姐……”秋月担忧地轻唤。
虞听晚仿佛惊醒,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装着银票的信封随手递给了秋月,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秋月,收起来吧,和之前的……放在一处。” 仿佛那不是一笔可观的财富,而是一件烫手又无用的物件。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依旧高悬。丈夫的心意,隔着千山万水,最终落到她手上的,不过是一盒冰冷华贵的首饰,和一沓同样没有温度的银票。这补偿,盛大、周全,却唯独少了那份她最渴求的、有血有肉的陪伴。她拢了拢衣襟,感觉夜风似乎更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