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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   日子在裴行之频繁的远行与虞听晚独守空闺的寂静中,如同指间流沙般滑过。病愈后的暖意,终究未能敌过现实的距离与那深不见底的疑云。

      裴行之似乎永远在路上,归期不定。

      虞叶麟的解释永远千篇一律:“贤婿是去拓展新商路了,事关重大!”“拜访名师,为会试做万全准备!”

      虞听晚听着,面上温顺点头,心底那点微弱的期盼却在一次次空等的夜色里,渐渐冷却。

      他偶尔归家,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却也沉淀着一种愈发深沉内敛、令人不敢逼视的威势。

      他待她依旧温和有礼,会带回各地精巧的玩意儿或珍贵的孤本,询问她的身体,却极少谈及他具体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那份刻意维持的、属于“丈夫”的温情,如同隔着一层精心打磨的水晶壁,看得见,却触不到其下的汹涌暗流。虞听晚也习惯了沉默,只在他归家时,尽心为他打点衣食,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盏温热的茶,然后享受专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温存时刻。

      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半年时光,倏忽而逝。

      这一日,初夏的午后,蝉鸣聒噪。虞听晚在房中整理旧日的绣样,秋月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敬畏与茫然的复杂表情。

      “小姐,老爷……老爷请您立刻去书房一趟,说是有……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秋月的声音有些发飘。

      虞听晚放下手中的丝线,心中并无太大波澜。父亲口中的“好消息”,多半又跟裴行之新拓展的某条商路或谈成的某笔大生意有关。她早已麻木。她起身,理了理裙裾,随着秋月走向父亲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虞听晚推门而入,脚步却猛地顿在门口。

      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恍惚。

      虞叶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他面前的地上,竟然铺开了一张……巨大得几乎覆盖了整个书房地面的舆图!那舆图材质精良,墨线清晰,描绘的绝非仅仅是随州一隅,其范围之广,囊括了整个南大宣——从江南水乡到西南边陲,从东海之滨到内陆腹地!

      更让虞听晚瞳孔骤缩的是,在这张巨大的舆图上,无数条或粗或细、颜色各异的线条,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覆盖了大片区域!这些线条旁密密麻麻标注着名称:丝绸古道、漕运新线、茶马商道、盐铁专线、药材集散……无数个她熟悉或不熟悉的虞家商号、货栈、码头甚至矿山的标记,如同星辰般点缀其上,而这些星辰,赫然被那些蛛网般的线条紧密地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庞大得令人窒息的无形之网!

      舆图的一角,还堆放着几本摊开的、厚如砖头的账册。虞叶麟正俯身看着其中一本,手指颤抖地指着一页,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尖利变调:“……这……这半年……竟……竟有如此进项?!老天爷!贤婿真乃神人也!”

      虞听晚的目光落在他手指所指的那一页上。只一眼,她的呼吸便骤然停滞!

      那并非寻常的季度盈利,而是一份汇总了虞家所有产业、横跨整个南大宣地区、长达半年的总流水账目!那上面列出的数字,庞大到超出了虞听晚对“财富”的所有想象!其数额之巨,足以买下十个虞家旧日的产业总和!

      “爹……”虞听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

      虞叶麟闻声猛地转过身来。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红光,双眼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徒翻盘般的狂喜光芒!他看到虞听晚,立刻激动地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晚儿!我的好女儿!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虞叶麟指着地上那张巨大的舆图,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半个南大宣!半个南大宣啊!都在咱们虞家的掌控之下了!”

      他手指胡乱地戳点着舆图上那些密集的线路和标记,唾沫横飞:“你看这条盐道!以前是官家垄断,贤婿硬是打通了关节,分了一杯羹!再看这条漕运线!以前咱们连边都沾不上,现在咱们的货船挂着虞家的旗,畅通无阻!还有这些矿!这些码头!这些……这些商路!都是贤婿!都是他一手铺开的!”

      虞叶麟猛地拿起那本厚厚的账册,几乎要怼到虞听晚脸上:“你看看!看看这数字!半年!才半年啊!咱们虞家……咱们虞家……”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化作一声近乎嚎叫的狂笑,“哈哈哈!贤婿真龙!真龙啊!爹当初押对了!押得太对了!咱们虞家……要发达了!要发达了!哈哈哈!”

      他狂喜的笑声在书房里回荡,震得虞听晚耳膜嗡嗡作响。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父亲激动地摇晃着她的手臂。她的目光却死死地落在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恐怖商业版图的舆图上,落在那些令人眩晕的庞大数字上。

      半个南大宣!

      这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砸得她头晕目眩,四肢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了裴行之这半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忙碌意味着什么!终于明白了父亲那近乎狂热的“鼎力支持”最终换来了什么!

      这哪里是“拓展生意”、“拜访名师”?!这分明是……鲸吞蚕食!是翻云覆雨!是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和手段,将虞家这个原本只在随州有些根基的商贾之家,硬生生地推上了掌控半个南大宣商路命脉的庞然大物的位置!

      而这一切的核心,那个执棋者,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是她的夫君——裴行之!

      他做到了!他只用半年时间,就将父亲那“非池中之物”、“龙腾九霄”的预言,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他甚至可能……还隐藏了更多!

      巨大的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虞听晚。她看着父亲因狂喜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地上那张象征着无上财富与权力的恐怖舆图,再想起半年前温泉之夜那个细致入微照顾她的男人,想起醉仙楼前与巨商谈笑风生的身影……

      巨大的割裂感让她几乎窒息!

      她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存在?!

      恐惧,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不是欣喜,不是骄傲,而是感到一种灭顶的、深不见底的恐惧!掌控半个南大宣商路?这绝非一个“书生”或“商人”能做到的!这背后牵扯的势力、手段、甚至……可能存在的滔天风险,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

      虞家,早已不是那个安稳的随州商贾虞家了!它已经被裴行之绑上了一辆疯狂疾驰、不知驶向何方的战车!
      而她,虞听晚,这个被命运推到他身边的妻子,不过是这辆战车上,一枚身不由己、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爹……”虞听晚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这太……太……”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内心的惊涛骇浪。

      “太什么?!太好了!是不是!”虞叶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狂喜中,根本没注意到女儿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恐惧,他用力拍着虞听晚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晚儿!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跟着贤婿,咱们虞家必定能跻身天下豪商之列!不!是……是……”他似乎想到了更远大的未来,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眼中闪烁着更加狂热的光芒。

      虞听晚再也支撑不住,挣脱了父亲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冰冷的门框。她看着书房中央那张巨大的舆图,那些象征着虞家恐怖扩张的线条和标记,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择人而噬的蛛网。

      而她,以及整个虞家,早已深陷其中,无处可逃。

      裴行之……
      她的夫君……
      他给予虞家的,是泼天的富贵,也是……足以粉身碎骨的深渊。
      这“半个南大宣”的真相,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虞听晚的心头,让她在父亲狂喜的笑声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与绝望。她扶着门框,指尖冰凉,只觉得这初夏午后的阳光,也失去了所有的暖意。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她要一份完全属于她虞听晚的产业!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带着硫磺气息的空气仿佛刺激了她麻木的神经。她猛地站直身体,挣脱了父亲依旧激动抓着她手臂的手。脸上因恐惧而产生的苍白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甚至抬手,极其冷静地抚平了被父亲抓皱的衣袖褶皱。

      “爹,”虞听晚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的干涩颤抖,而是异常的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压过了虞叶麟尚未停歇的亢奋笑声。

      虞叶麟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些错愕地看着女儿。眼前的虞听晚,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刚才那个被吓得摇摇欲坠的人不是她。

      “您说的对,虞家……确实今非昔比了。”虞听晚的目光扫过那张巨大的舆图,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欣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是行之的本事,是爹您的眼光,更是虞家……倾尽所有换来的。” 她刻意加重了“倾尽所有”四个字。

      虞叶麟脸上的狂喜尚未完全褪去,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冷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点头:“是……是啊!晚儿,你……”

      “女儿为爹高兴,为虞家高兴。”虞听晚打断他,语速平稳,步步推进,“只是,爹,您有没有想过,行之如此神速地铺开这偌大局面,根基……是否稳固?” 她抛出一个问题,直指核心。

      虞叶麟一愣,眉头皱起:“根基?贤婿手段通天,人脉深广,这舆图上的商路、码头、矿山,哪一处不是实打实的?账目上的流水,更是真金白银!这根基,还不够稳固?”

      “稳固,但也庞大,更……扎眼。”虞听晚的声音冷了几分,“爹,树大招风的道理,您比女儿更懂。行之如今是虞家的擎天柱,但他所谋之事,恐怕远不止于商贾富贵。这‘半个南大宣’的盘子,太大,也太烫手。万一……万一风向有变,行之无暇他顾,或是有人眼红,从内部下手……”她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这泼天的富贵,随时可能变成催命符!虞家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裴行之这一个篮子里!

      虞叶麟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几分,眼中闪过一丝被点醒的惊疑和犹豫。女儿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半年来,裴行之的手段虽然通天,但其中涉及的利益纠葛、势力倾轧,甚至某些灰色地带的操作,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被巨大的利益冲昏了头脑。此刻被女儿冷静地点破,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那……晚儿你的意思是?”虞叶麟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慎重。

      虞听晚知道火候到了。她上前一步,目光不再是看向那令人窒息的舆图,而是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斩钉截铁地提出了她的要求:

      “女儿要金楼!随州城西的‘宝庆楼’!女儿要它完全独立于行之掌控的商路体系之外,账目、人手、货源、经营,全权由女儿负责!盈亏自负,与虞家其他产业无涉!父亲只需将它划到女儿名下即可!”

      “金楼?”虞叶麟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女儿会提出这个要求。宝庆楼是虞家老字号,专营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在随州也算有些名气,但规模不大,利润更无法与如今掌控的盐铁漕运相比。在眼下这泼天的富贵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晚儿,你要那金楼做什么?如今家里……”虞叶麟下意识地想拒绝,觉得女儿是在胡闹。

      “爹!”虞听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女儿不是要分家产!更不是要拖行之的后腿!女儿要的,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给虞家……留一条后路!”

      她指着那张巨大的舆图,声音冰冷而清晰:“这盘棋,是行之在执子,赌注是整个虞家!女儿无力左右大局,但至少,女儿想为虞家守住一点根基!金楼虽小,但胜在稳定,经营清晰,不易卷入大风大浪。若真有万一,它或许就是虞家东山再起的火种!是女儿……能真正为虞家做的一点事!”

      她看着父亲动摇的眼神,放软了语气,却带着更深的恳切:“爹,您就当是心疼女儿。女儿嫁入裴家,虽得夫君庇护,但终究是外人。唯有握在女儿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依靠。女儿经营金楼,一来能学些本事,二来……也算为虞家守住一块自留地。难道您希望女儿永远只是依附于行之羽翼下、无所事事的裴夫人吗?”

      “自留地”……“东山再起的火种”……“真正为虞家做事”……

      这几个词,精准地击中了虞叶麟内心深处那丝被巨大风险掩盖的不安。是啊,贤婿再厉害,终究……不是虞家血脉。这泼天的富贵来得太快太猛,根基真的稳吗?女儿的话虽然刺耳,却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被狂喜冲昏的头脑。

      他看着女儿那双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凌厉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柔弱和依赖,只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醒和决心。

      虞叶麟沉默了。他看看地上象征着无上财富却也蕴含着巨大风险的舆图,再看看眼前眼神决绝、索要一个“小小”金楼的女儿。巨大的反差让他心中五味杂陈,有被冒犯的不快,有对未知风险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欣慰?女儿似乎……长大了?懂得未雨绸缪了?

      “宝庆楼……”虞叶麟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金楼,对如今的虞家来说,确实九牛一毛。给了女儿,既能安她的心,又能……正如她所说,留个后手?而且,女儿能想到这一步,这份心机和胆识,或许……并非坏事?

      权衡利弊只在瞬息之间。商人逐利避险的本能最终占了上风。

      “好!”虞叶麟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决心,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狂喜,多了些复杂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晚儿既然有心为虞家分忧,想学着经营,爹岂有不支持之理?宝庆楼,就给你了!从今日起,它就是你的私产!盈亏自负!爹绝不插手!人手、账目,你尽管去接管!需要什么,跟爹说!”

      他大手一挥,显得十分慷慨:“爹这就让管家把地契和印信给你送去!我的女儿,就该有这份魄力!好好干!让行之也看看,我虞家的女儿,也不是吃素的!哈哈哈!” 他试图用笑声冲淡刚才那凝重的气氛,也将这“分家”之举,粉饰成对女儿能力的鼓励。

      虞听晚心中那块巨石,随着父亲这一声“好”,终于轰然落地。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一丝后怕,对着父亲深深福了一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女儿谢过爹爹。女儿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爹爹所托。”

      她直起身,目光再次掠过地上那张巨大的舆图,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恐惧并未消失,但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金楼,就是她的船!是她在这片由裴行之搅动的惊涛骇浪中,为自己争取到的、唯一能由自己掌舵的方舟!她要在这方寸之地,积蓄力量,看清前路,为自己,也为虞家,守住最后一点自主的火种!

      她转身离开书房,步履沉稳。阳光洒在回廊上,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纤长而决绝的影子。

      而此刻,在虞府深处另一间更为隐秘的书房内。少言无声地立于阴影中,低声禀报着正厅发生的一切,包括虞听晚索要金楼的过程和话语。

      书案后,裴行之正执笔批阅一份来自京畿的密函。听到“金楼”、“独立”、“后路”等字眼时,他手中的笔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望向窗外虞听晚院落的方向,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深、辨不出喜怒的弧度。

      “宝庆楼么……”他低语,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给她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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