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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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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楼的地契和印信如同带着余温的烙铁,被虞听晚紧紧攥在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象征着独立与后路的凭证,尚未在她心头捂热,来自父亲和“婆婆”的关切,便如同两股无形的暖流,裹挟着另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隐秘的压力,悄然而至。
先是虞叶麟。
这位在书房那场关于后路的密谈后不过两日,便借着晚膳后的消食,踱步到了虞听晚居住的东厢小院。他背着手,脸上是惯常的、带着商人精明的笑容,目光却在女儿身上逡巡,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晚儿啊,”虞叶麟清了清嗓子,语气是刻意的轻松,“宝庆楼那边,接手还顺利吧?下面的人没给你添乱吧?”
“劳父亲挂心,一切顺利,掌柜和伙计们都很得力。”虞听晚放下手中正看着的几份新首饰图样,温声应道,心中却已升起一丝警惕。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虞叶麟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热络和……期待,“爹看你最近气色好多了,宝庆楼的事也上了手,这就好!这就好啊!这人啊,心定了,身子骨就容易养好。”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男人间谈论“正经事”的、不容置疑的口吻:“晚儿,你和行之成亲也半年多了。行之这孩子,年轻力壮,龙精虎猛,又是那样的品貌才情!你呢,也是咱们随州城出了名的美人坯子!你们俩这……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虞听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虞叶麟仿佛没看到她瞬间僵硬的神色,继续眉飞色舞,甚至带上了几分憧憬:“爹跟你说,你们俩要是有了孩子……那还了得?!还不知道得生出个怎样天仙般、聪明绝顶的小人儿来!爹光想想,这心里头就美得很!咱们虞家如今家大业大,后继有人才是根本!爹还等着抱外孙,享天伦之乐呢!多生几个出来,爹和你母亲都可以帮衬着带孩子。”
他拍了拍虞听晚的肩膀,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期许:“所以啊,听爹的,宝庆楼的事,交给下面得力的人去操心!你这身子骨,该好好调养就调养!爹让厨房天天给你炖上好的血燕、阿胶!你得把心思多放在……嗯,放在正事上!早些给行之开枝散叶,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头等大事!知道吗?”
“正事”二字,如同两枚冰冷的针,扎在虞听晚的心上。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羞窘、难堪,还有一丝被当作生育工具般的屈辱。
她强压下喉头的涩意,声音低而平稳:“女儿知道了,谢父亲关心。”
虞叶麟见她听话,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絮叨了几句“补品”、“名医”之类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踱步离开。
父亲的“关切”余音未散,另一份更为直接、也带着更深切期盼的压力,接踵而至。
翌日午后,秦嬷嬷来了。
她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饱经风霜却慈和的笑容。屏退了丫鬟,她亲自将食盒里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盅端到虞听晚面前的小几上。
“听晚啊。”秦嬷嬷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我瞧着您这些日子为金楼的事操劳,人都清减了些。这是我特意寻来的古方,加了上好的当归、熟地、红枣、枸杞,最是温补气血。您趁热喝了吧。”
“劳母亲费心了。”虞听晚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汤药,心中了然。秦嬷嬷的关心是真,但这碗汤背后的用意,她也心知肚明。
果然,秦嬷嬷看着她端起汤盅,轻轻搅动着,并未立刻喝下,便挨着她在榻边坐下,布满皱纹的手轻轻覆上虞听晚的手背。那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却异常温暖。
“听晚啊,”秦嬷嬷的声音更柔了些,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期盼,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光,“你和行之……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行之他……品貌才学,举世无双。而你呢,更是天仙化人,心地纯善。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比你们更般配的璧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虞听晚依旧平坦的小腹,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无限的憧憬:“我每每想着,若是你们有了孩子……那该是何等模样?定是集合了你们两个人所有的好处,粉雕玉琢,聪明伶俐,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去!”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那个尚未存在的生命的向往,仿佛那已是她余生最大的慰藉。
“这都半年多了……”秦嬷嬷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覆在虞听晚手背上的手也微微用力,“我是过来人,知道这事急不得,但也得……上心不是?行之他……事务繁忙,常常不着家,可你是他的妻,这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是你的本分,也是……也是裴家的指望啊。”
“本分”……“指望”……
这两个词,比父亲口中的“正事”更重,更沉,如同无形的枷锁,重重地压在了虞听晚的心头。秦嬷嬷的眼神那样殷切,那样纯粹,仿佛她虞听晚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为裴行之诞育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汤盅里氤氲的热气熏得虞听晚眼眶有些发酸。她看着秦嬷嬷布满期盼的脸,再想起父亲那充满算计的“外孙”论调,心中五味杂陈。
裴行之的俊美,她的容貌,在他们眼中,仿佛只是为了组合出一个更完美的“作品”——那个承载着所有人期望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抗拒,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孩子的事,她得琢磨一下。
她轻轻抽回被秦嬷嬷握住的手,端起那碗温补的汤药。药汤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母亲的心意,听晚明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听不出情绪,“这汤……我会喝的。” 她小口啜饮着那苦涩的液体,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秦嬷嬷见她“顺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调养身子”、“放宽心”、“好日子在后头”之类的话。
虞听晚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那滋味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她明白秦嬷嬷的真心,也理解父亲那掺杂着利益考量的期许。可她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独立和自主的微弱火苗,却在这铺天盖地的“子嗣”压力下,摇曳欲熄。
裴行之……她的夫君,那个站在云端掌控着半个南大宣商路的男人,他是否……也如此期待着?期待着她尽快为他生下一个继承人,一个完美融合了他们血脉、或许能继承他庞大野心的孩子?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隔着太深的迷雾。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秦嬷嬷,虞听晚独自坐在窗边。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里,还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金楼是她的方舟,是她为自己争取的后路。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被困在精美的牢笼之中。
她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残汤,看着碗底深褐色的药渣。
那苦涩,仿佛已浸透骨髓。
她轻轻放下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前路漫漫,她手握金楼,却似乎依旧……身不由己。
她也想知道裴行之对孩子是作何感想?
……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虞听晚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金石谱录》,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被云翳半遮的冷月。金楼的地契被她仔细收在妆奁最底层,她藏着,心也踏实。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碗温补汤药的苦涩气息,提醒着她那无法逃避的本分。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虞听晚心尖微颤,下意识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卷。裴行之回来了。
门扉被无声地推开,他裹挟着一身清冷的夜露气息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靛青色的直裰,只是眉眼间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却无损其清俊挺拔的风姿。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解下披风,随手递给无声出现的少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窗边的虞听晚身上。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疏离?裴行之深邃的眼眸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还没睡?”他走到榻边,声音低沉,带着夜归人特有的沙哑,却并无责备之意,反而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关切。
“嗯,看会儿书。”虞听晚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注视,声音平淡无波,“夫君一路辛苦。”
裴行之并未落座,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穿透她表面的平静,看到她心底那点刚刚扎根想要经济独立的幼苗。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听说,”裴行之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岳父大人把宝庆楼划给你了?”
虞听晚的心猛地一紧,捏着书卷的手指微微用力。他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之快!她抬眼看向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不悦或审视的痕迹。
然而,没有。裴行之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惯常的、温和却疏离的微笑,甚至……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赏意味?
“是。”虞听晚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理所当然,“女儿家也想学些经营之道,为自己找点事情做。父亲体恤,便将宝庆楼交予我练练手。”她将“练手”二字咬得很清晰。
裴行之闻言,唇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没有接话,反而缓缓踱步到窗前,背对着虞听晚,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透过云隙,落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勾勒出一种孤峭而深不可测的轮廓。
“宝庆楼……”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随州的老字号,专营金银细软,口碑尚可。只是……格局终究小了些。”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虞听晚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刚才的随意,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
“听晚,”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悦耳,“你是我裴行之的妻子。区区一个金楼的生意,我觉得还是不妥。”
虞听晚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他看出来了!他看穿了她索要金楼,绝非仅仅是为了“练手”!
果然,裴行之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夜露的微凉,瞬间将她笼罩。
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她有些慌乱的眼瞳,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虞听晚的耳边:
“若你喜欢经营金子,想要一份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产业……”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弧度,“一个金矿如何?”
金矿?!
这两个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抽空了虞听晚周遭所有的空气!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裴行之!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她此刻惊骇失色的倒影。
一个……金矿?!
这绝非戏言!以裴行之如今掌控半个南大宣商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势力,他完全有可能拥有,甚至掌控着不止一座金矿!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蕴含的财富和权力,足以让整个随州城震动!
虞听晚觉得他这么说,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又是何等赤裸的掌控!
巨大的冲击让虞听晚脑中一片空白。
顿了顿,眼睑低垂,虞听晚感受到的,却是刺骨的寒意!
这金矿,是礼物,更是枷锁!
是裴行之用绝对的实力,碾压自己!自己就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可以拥有华丽的栖架,但永远飞不出那无形的牢笼!
虞听晚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窗外的月光还要苍白。她看着裴行之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俊美无俦、足以令任何女子心折的脸上,此刻只有掌控一切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他洞悉了她的恐惧,她的挣扎,她试图抓住的那点微光,然后,用一座金光闪闪的“牢笼”,轻易地覆盖了它。
时间仿佛凝固了。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虞听晚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找回了一丝清明。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行之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恐惧、屈辱、挣扎……他摊开手,坐在她身旁,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虞听晚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裴行之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尽管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挤出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金矿……太重了,听晚……承受不起。”
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
“宝庆楼……就很好。方寸之地,够我弄了。不劳……夫君费心了。”
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裴行之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深的、如同寒潭冰封般的幽暗所取代。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瞬间的光亮映亮了虞听晚苍白而决绝的脸庞,也映亮了裴行之眼中那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或许……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压力也随之散去。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虞听晚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内室,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峭的背影,和一句飘散在冰冷空气中的、辨不出喜怒的低语:
“既如此……随你。”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虞听晚依旧僵坐在软榻上,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中捞起。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了自己与裴行之之间,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云泥之别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