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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阳光带着几分燥热,穿透虞记绸缎庄雕花的门楣,在光洁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新到的苏杭绸缎特有的、混合着蚕丝与浆水的清冽气息。虞听晚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轻薄的烟霞色比甲,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正安静地站在柜台一侧。

      她今日并非心血来潮。自那夜与裴行之书房谈话后,那份被安抚下去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静之后,引出了更深层的探究欲。

      她想亲眼看看,她的夫君,这个本该埋首经纶的书生,究竟在虞家的生意里,能做到什么地步。

      绸缎庄的赵掌柜,一个在虞家干了二十多年、向来不苟言笑的老掌柜,此刻却红光满面,正亲自将一本厚厚的账簿捧到虞听晚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带着几分激动:
      “小姐,您瞧瞧!这是姑爷接手后这季度的账册!您看看这进项!再看看这库销!”

      虞听晚接过那沉甸甸的账簿,指尖触及光滑的纸页,心中微动。她翻开,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确实不同了。

      以往父亲掌管时的账册,虽然也记录详实,但总显得有些冗杂,进项支出混杂一处,月末盘库的损耗也总是偏高。而眼前这本账册,条目清晰,分类明确:进项按产地(苏杭、蜀锦、粤绣)、按品类(绫、罗、绸、缎)分门别类;支出则细化到采买成本、伙计月钱、铺面修缮、仓储损耗;库销更是精确到每一匹布的编号、入库时间、售出日期及经手人。

      旁边还用朱笔标注了不同时段、不同品类的销售热度分析。

      最显眼的,是账册首页用浓墨圈出的那个数字——本季度的总盈利,比去年同期,赫然增长了近四成!

      “姑爷真是神了!”旁边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忍不住插话,满脸的钦佩,“以前咱们进货,全靠赵掌柜的经验和老主顾的渠道,难免压货。现在姑爷让咱们提前一个月就派人去各地摸行情,根据预估的需求量精准下单,还跟几家大商行签了长期互保的契约,进货价压低了不说,积压的货少了近一半!周转快多了!”

      赵掌柜连连点头,指着账簿上的损耗记录:“小姐您再看这儿!姑爷亲自去库房看了,重新规划了堆放位置,做了防潮防虫的措施,还定下了严格的盘点和损耗追责章程。这季度的仓储损耗,比去年降了足足三成!” 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仿佛年轻了几岁,“老朽在虞家干了半辈子,从没见过生意能做得这么……这么‘清爽’!姑爷这脑子,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虞听晚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增长近四成的盈利数字,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触感。她抬起头,目光掠过铺面。货架上,各色绸缎按照色系、材质、厚薄陈列得井然有序,赏心悦目。几个伙计精神饱满,招呼客人时笑容可掬,言语间对布料的介绍也显得专业了许多。整个铺面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和秩序感。

      这……真的是那个埋头苦读、一身书卷气的裴行之做到的?他不是读书好么?那他……怎么在生意上也这么强?

      她心中那点残留的疑虑,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然消融了大半。

      随之涌起的,是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惊,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离开绸缎庄,虞听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虞家另一处重要的产业——听雨茶行。

      茶行的景象与绸缎庄如出一辙。空气中氤氲着不同品类茶叶的清香,混杂却不显杂乱。掌柜孙先生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一见虞听晚,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言语间对裴行之的推崇更是溢于言表。

      “小姐您来得正好!快尝尝咱们新到的明前龙井!这可是姑爷亲自写信给杭州的老关系,又派了得力的伙计快马加鞭押运回来的,比往年足足早了十天!成色、香气都是顶顶好的!”孙掌柜亲自沏了一盏,茶汤清亮,芽叶如旗枪林立,香气高锐。

      虞听晚轻啜一口,清冽甘爽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是难得的佳品。她看向柜台,只见茶叶的陈列也大有讲究。不再是以往简单的按价格高低摆放,而是按产地、品类、采摘时节、甚至冲泡方式做了细致的分区,旁边还配上了雅致的说明小笺。一些包装精美的礼盒茶,更是摆在了显眼位置。

      “姑爷说了,茶叶不仅是饮品,更是雅事,是心意。”孙掌柜指着那些礼盒,眼中放光,“他让咱们把包装做精,把故事讲好。您猜怎么着?这季光是这种礼盒茶,就比往年多卖了三倍!那些个文人雅士、府衙老爷们,都认这个!都说咱们虞家的茶,喝的是个‘讲究’!”

      他又拿出一份契约副本,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兴奋:“还有这个!姑爷亲自去谈的!跟北边几个大商号签了长期供茶的契书!咱们的云雾茶和祁红,以后不愁销路了!价格还比之前高了一成半!”他搓着手,“小姐,您是不知道,姑爷谈判那个架势……啧,不卑不亢,句句在理,把对方拿捏得死死的!老孙我算是服了!”

      虞听晚听着孙掌柜滔滔不绝的赞叹,看着茶行里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再对比记忆中父亲偶尔抱怨的“生意难做”、“同行挤压”,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独自一人走出茶行,站在喧嚣的街市上,夏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却觉得有些恍惚。手中那份从绸缎庄带出来的、记录了惊人盈利的账册副本,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疑虑……似乎真的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裴行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个寒窗苦读的穷苦书生,何以能如此精准地洞察商机?何以能如此老练地驾驭人心、掌控局面?那些复杂的契约条款、那些精密的成本核算、那些对市场需求的敏锐嗅觉……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仅凭“聪明”二字可以解释!

      她想起他清俊沉静的侧脸,想起他书房里彻夜不熄的灯火,想起他面对太子李世玺时的不卑不亢,想起他安抚自己时那看似温和却滴水不漏的话语……

      他像一本被重重迷雾包裹的书,她以为自己掀开了一角,窥见了些许真相,他是在用心经营虞家产业,却猛然发现,掀开的这一页之下,是更加深邃、更加难以理解的谜团。

      震惊、钦佩、安心之余,一种更强烈的、源于未知的敬畏与……一丝隐隐的恐惧,悄然爬上心头。

      他有着远超一个“书生”应有的手段和能力。他藏得太深了。

      虞听晚坐在自家马车中,望着远处虞家店铺那熟悉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知道,虞家的生意确实在裴行之手中蒸蒸日上,父亲可以高枕无忧,她作为虞家的女儿,也理应感到欣慰。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嫁的这个人,她名义上的夫君,她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这个和她这辈子捆绑在一起的男人,他平静温和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惊涛骇浪的过往和……深不可测的图谋?

      她攥紧了手中的账册副本,指节微微泛白。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裴行之……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谜题,她解不开,也……越来越不敢去解。她只能被动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和效率,不动声色地织就一张属于他的、笼罩着整个虞家的网。

      这网,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彻底的掌控?
      虞听晚不知道答案。她只觉得前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看不透了。

      “小姐!小姐您快看!”秋月突然压低声音惊呼,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手指急切地指向车窗外,“是姑爷!姑爷在那儿呢!”

      虞听晚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地顺着秋月所指的方向,微微掀开了身侧的车帘一角。

      喧嚣的街景瞬间涌入视野。马车正经过随州城最气派的“醉仙楼”。楼前车马盈门,伙计们殷勤地招呼着往来的显贵。

      就在醉仙楼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拾级而上。正是裴行之。

      他今日并未穿惯常的素色书生袍,而是一身质地精良的靛青色云纹直裰,腰束玉带,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如松,气度从容沉稳。他脸上带着一种虞听晚在家中鲜少见到的、恰到好处的微笑,那笑容既不谄媚,也不疏离,透着一种运筹帷幄、令人如沐春风的自信与亲和力。

      而簇拥在他身旁、与他谈笑风生步入酒楼的几人,更让虞听晚的目光骤然凝住。

      那几张面孔,她并不陌生!其中一位是曾在父亲书房匆匆见过一面的江南巨贾,其家族掌控着大半个江南的丝绸贸易;
      另一位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人,赫然是掌控着运河漕运枢纽、势力盘根错节的北地豪商!
      还有一位身着异域服饰、目光精明的胡商,虞听晚曾在虞家商号的年节礼单上见过他的名字,是与西域通商的关键人物!
      最后一位,虽衣着低调,但那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势,虞听晚隐约觉得像是在某次州府举办的官商宴会上远远瞥见过的……一位来自京畿之地的皇商代表!

      这四人,无一不是跺跺脚便能震动一方商界,甚至能影响朝廷某些物资调配的重量级人物!他们各自的势力范围远非随州一隅所能比拟!

      此刻,他们竟都围绕在裴行之身边,态度是显而易见的熟稔与……一种近乎平等的热络!裴行之微微侧首,似乎在倾听其中一人说话,唇边那抹从容的微笑加深了些许,偶尔颔首,言简意赅地回应一两句,姿态不卑不亢,却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度。

      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他行走在那些跺跺脚四方震动的巨商中间,不仅没有丝毫局促,反而像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核心的焦点!

      虞听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她一直知道裴行之手段非凡,能让虞家起死回生。
      她隐约猜到他在谋划更大的棋局,父亲甚至赌上了虞家的未来。可她从未想过,他的触角竟已延伸得如此之广,如此之深!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与这些平日里连她父亲都难以攀附上的商界巨擘谈笑风生!

      这绝非仅仅靠“才学”或“手段”就能做到的!这背后,需要怎样庞大的人脉网络?需要怎样深厚的根基和……不为人知的背景?!

      “小姐!真的是姑爷!姑爷好威风啊!”秋月激动得小脸通红,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下意识就想探出头去挥手打招呼,“奴婢叫姑……”

      “别出声!”虞听晚猛地回神,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严厉,一把按住了秋月蠢蠢欲动的手腕。

      秋月被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突然变得有些苍白的脸:“小姐?”

      虞听晚紧紧攥着车帘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醉仙楼门口那即将消失的身影上。裴行之似乎并未察觉到街角的这辆马车,他正微笑着引着那几位身份显赫的客人步入酒楼深处,背影挺拔而从容,很快便消失在雕梁画栋的门庭之内。

      车帘被虞听晚缓缓放下,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那令人心悸的画面。车厢内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和虞听晚略显急促的呼吸。

      秋月缩回手,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虞听晚没有回答。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她阻止秋月,不仅仅是因为不想打扰他谈正事。更深的,是一种源自心底的……怯懦和清醒。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与他,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如此广阔,如此波谲云诡,充满了她无法想象的力量与算计。她这个所谓的“妻子”,也许只是他宏大棋盘上,一枚恰逢其会的、暂时被安置在“家”这个位置上的棋子。她甚至没有资格,贸然闯入他真正的战场。

      那个从前救她两次的书生,是真的。但此刻,他与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巨商谈笑风生的从容,也是真的。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裴行之?

      虞听晚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迷茫的荒芜和深深的无力感。她看着对面秋月懵懂担忧的脸,勉强挤出一丝极其苍白的笑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她重新拿起那份册子,目光落在上面,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册子上繁复精美的图案,此刻在她眼中都失去了色彩。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驶着,向着虞家的店铺而去。虞听晚的心,却仿佛留在了醉仙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留在了那个她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属于裴行之的、深不可测的世界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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