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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   大红的喜字尚未褪色,虞府东厢的新房内,那对描金绣凤的喜烛也才燃尽了半截,新婚燕尔的暖意却仿佛已被某种无形的紧迫感悄然驱散。

      虞听晚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捏着一根银针,却久久未落下。窗外春光正好,海棠吐蕊,粉白的花瓣随风簌簌飘落,有几片甚至调皮地沾在了窗棂上。这本该是慵懒闲适的午后,她的心绪却如同被风吹乱的丝线,难以理清。

      裴行之,她的夫君,自那场轰动随州城的盛大婚礼后,似乎一夜之间就淹没在了更为浩瀚的浪潮里。

      他变得更忙了。

      府门前,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学子前来拜访。有的是慕名而来的同窗,有的是欲求指点的后进,更有甚者,是附近州府闻风而来、希望能得这位“随州才俊”一篇文章或几句评点的士子。

      裴行之的小书房几乎成了临时的会客厅,常常人声鼎沸,清谈辩论之声不绝于耳。

      他待客周到,言谈清雅,引经据典,应对从容,那份沉稳的气度与渊博的学识,让来访者无不心折。

      可虞听晚隔着窗,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身影,只觉得他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幔。

      更紧要的,是即将到来的会试。这关乎他一生功名的终极一跃,裴行之投入了全部的心力。书房里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甚至彻夜不熄。虞听晚有时半夜醒来,推开内室的窗,还能看到对面窗纸上映出的、伏案疾书的清瘦剪影。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经义策论、前朝典章,几乎将他淹没。他研读得极深,思考得极苦,连带着周身的氛围都染上了一丝沉凝的锐气。

      “应酬”二字,也成了裴行之生活里避不开的重担。

      本地官员的宴请、文坛耆宿的雅集、地方乡绅的邀约……他需要拓展人脉,需要为未来的仕途铺路。

      很多时候,他都是清晨匆匆离家,直至深夜才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或清冷的夜露归来。有时,甚至夜不归宿,只遣少言回来知会一声,言道在某某先生府上秉烛夜谈,或是留宿在城中文友处探讨学问。

      新婚的院落,常常只剩下虞听晚一人,守着摇曳的烛火和满室的寂静。那精心布置的新房,那象征着百年好合的鸳鸯锦被,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显出几分寥落。

      秦嬷嬷心疼她,常来陪她说话,做些针线,但秦嬷嬷的眼神里也藏着心事,对裴行之的忙碌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带着一种理解的沉重。

      然而,真正让虞听晚心头蒙上疑云的,并非只是夫君的忙碌与疏离。

      她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虞叶麟与裴行之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默契。

      好几次,她想去前院书房找父亲,却在门外听到里面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裴行之清冷平稳的语调,父亲时而兴奋时而忧虑的回应,都透着一股密谋般的气息。她刚一走近,里面的声音便会戛然而止,接着便是父亲略显不自然的笑声和裴行之温和却疏离的问候:“听晚来了?”

      更让她意外的是,父亲竟在悄无声息间,将虞家赖以立足的两大命脉生意——布庄和茶叶行,逐步交到了裴行之手中!

      起初只是让他看看账本,提提意见。很快,布庄新一季采买丝料的单子、与老主顾续约的文书,都需经裴行之过目签押。

      茶叶行那边更是离谱,连与南方茶商谈判这等核心事务,虞叶麟也带着裴行之前往,回来后对裴行之在谈判桌上展现的机敏与手腕赞不绝口,直言“贤婿真乃吾家之福星”。

      虞听晚曾试探着问父亲:“爹爹,您把生意都交给行之打理,自己岂不省心?只是行之还要备考会试,会不会太过操劳?”

      虞叶麟总是摆摆手,红光满面,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不妨事不妨事!行之这孩子,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料!你看他处理账目,条理清晰;与人谈判,滴水不漏!比爹爹强太多了!交给他,爹爹一万个放心!至于会试,以行之的才学,定是手到擒来!这叫能者多劳嘛!再说了,咱们家的生意,不迟早都是你们小两口的?”言语间,俨然已将裴行之视为虞家未来的顶梁柱。

      虞听晚无法反驳。她亲眼看过裴行之处理过的账册,那些原本在她看来复杂繁琐的数字,在他笔下变得条理分明,甚至能从中看出许多她父亲都未曾察觉的关窍和潜在的风险。他对布匹的成色、茶叶的品级,也仿佛有着天生的敏锐,眼光精准得让老掌柜都啧啧称奇。

      可是……这太不合常理了。

      一个寒窗苦读、即将面临人生最重要大考的穷苦书生,何以对商贾之道如此熟稔精通?仿佛他并非初次接触,而是早已浸淫其中多年?父亲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这绝不仅仅是“才子”二字可以解释的。

      她曾想直接问裴行之。但每每对上他那双深邃沉静、仿佛能洞察一切却又将一切情绪完美隐藏的眼眸时,她的话便堵在了喉间。他待她依旧是温和有礼的,为她寻来孤本诗集,为她描摹喜欢的海棠花样,在她身体不适时默默吩咐厨房熬煮补品。

      可这份温和之下,是一种无形的疏离。他从不主动与她谈论他的“应酬”,不解释他与父亲密谈的内容,更不会提及他如何接手生意、又做了哪些安排。

      他的世界,对她而言,核心的部分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

      一日午后,虞听晚在整理裴行之书房,他允许她进入,但从不让她碰书案上的文稿时,无意中瞥见书案一角压着几份单据。不是诗稿,不是策论,而是几份关于大宗生丝采购和转运的契约草稿,上面赫然盖着虞家布庄的印鉴,落款处是裴行之清峻有力的签名。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写满计算的草纸,上面是关于茶叶行某批新茶入仓后的仓储调度和预计损耗的精算。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墨迹未干的签名和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刺得虞听晚眼睛有些发涩。

      她缓缓直起身,环顾这间充斥着书卷墨香、却又无声渗透着商贾算计的书房。

      窗外,是裴行之为她移栽的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飘落,美得不染尘埃。

      而她的夫君,那个本该埋首圣贤书、心无旁骛准备殿试的新科进士候选人,此刻或许正在某个喧闹的酒楼与商贾推杯换盏,或许在某个幽静的茶室与官员密谈,或许在虞家的铺子里,冷静地发号施令,决定着成千上万两银钱的流向。

      他像一张无形的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将虞家,连同她父亲多年经营的产业,不动声色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虞听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混杂着不安、疑虑和隐隐恐惧的情绪悄然滋生。她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挑开她盖头时,那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光芒。

      那绝不仅仅是面对新婚妻子的情意,似乎还有一些夹杂着其他的……

      裴行之……

      她不知道答案。只觉得这满室的书香和窗外明媚的春光,都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凉意。她与她的夫君,同处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榻上,心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她看不清他的前路,更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何位置。

      她想和他谈谈。

      暮色四合,书房内最后一缕斜阳悄然隐去,只余书案上一盏孤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裴行之正埋首于一堆账簿与几份摊开的驿报之间,眉宇微蹙,指尖蘸着朱砂,在驿报的边角快速批注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冷峻,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静谧书房格格不入的沉凝气场。

      虞听晚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推门而入。茶香清冽,瞬间冲淡了些许室内的沉闷。她脚步放得极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堆不属于经义策论的账簿和驿报上,心尖那点不安又如水草般悄然滋生。

      “夫君。”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避开那些摊开的纸张,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歇息片刻,喝口茶吧。”

      裴行之闻声抬起头,眼中锐利的审视光芒瞬间敛去,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暖阳下化开一角,流露出惯常的温和。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有劳听晚了。这么晚,怎还未歇息?”

      虞听晚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他端起茶盏,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优雅。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沉静依旧,却仿佛裹着一层她无法穿透的迷雾。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绣纹,低声道:“夫君……近日似乎……格外辛劳。既要应酬学子,备考会试,又要……打理父亲交托的生意。”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望进裴行之深邃的眼眸,“妾身……有些担心。会试在即,这般分身乏术,恐……恐伤及根本。”

      她的话说得委婉,但那份藏不住的忧虑和潜藏的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递给了裴行之。

      裴行之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饮茶,只是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的情绪。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

      片刻,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叹息的“嗒”声。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虞听晚带着不安的眼眸,那眼神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心思。

      “听晚,”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是在担心我……操劳过度?还是……在担心别的?”他问得直接,语气却温和,并无责备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了然。

      虞听晚被他点破心事,脸颊微微发热,有些局促地垂下眼睫:“妾身……只是觉得,父亲将生意全盘托付,夫君又忙于功名,恐两边难以兼顾。且……且夫君本为读书人,骤然涉足商贾,妾身怕……怕夫君委屈了自己。”她巧妙地避开了“秘密”和“掌控”的字眼,只以“委屈”和“操劳”为名。

      裴行之看着她低垂的、带着脆弱弧度的颈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怜惜。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拂过她放在书案边缘、微微蜷缩的手指。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微凉,却奇异地让虞听晚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

      “听晚,”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坦诚,“岳父大人将生意交托于我,是信任,亦是无奈。虞家生意虽在随州尚可,然近年来,外有商路阻滞,内有同行倾轧,已有颓势。岳父年事渐高,精力不济,若再遇风波,恐难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账簿,语气沉稳,“我接手,并非贪图什么,而是此刻,我或许是唯一能稳住局面,甚至……为虞家寻一条新路之人。”

      他看向虞听晚,眼神坦荡:“至于商贾之道,确实非我所长,更非我所愿。然,世事洞明皆学问。经史子集教人明理,而处理这些庶务,”他指了指账簿,“却能教我识人心、懂实务、知进退。这于会试策论,于日后……无论身处何位,皆是不可或缺的历练。”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将接手生意完全归因于责任、孝道和实用的历练。

      “至于操劳,”裴行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会试固然紧要,然学问积累非朝夕之功,强求反为不美。眼下这些庶务,虽繁琐,却也是一种调剂。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虞听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暖意,“有你在身边,为我煮茶添香,便是再忙,心也是静的。”

      他最后这句话,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情,像羽毛般轻轻拂过虞听晚不安的心湖。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专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那份温和与专注,仿佛驱散了她心中一部分的阴霾。

      “可是……”虞听晚还想说什么,关于那些秘密的交谈,关于他那些仿佛与生俱来的商贾手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坦然,也感受到了那份安抚的力量。再追问下去,似乎显得自己过于多疑,不识大体。

      裴行之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微微一笑,主动转移了话题:“不必过于忧心。生意上的事,我心中有数,待会试之后,自会与岳父大人商议,寻稳妥之人分担。眼下,只是权宜之计。”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微凉的夜风吹进来,也吹散了书案上堆积的沉闷气息。

      他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听晚,你只需记住一点:我娶你,全都是因为我爱你!既然你我已经成婚,那么你就是我的责任,亦是选择。虞家,是你的根。护住虞家,便是护住你。”

      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轮廓,眼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我知晓你内心的不安,只是,听晚……若我要害虞家,何须如此费尽心机?只需袖手旁观,待其自败即可。又何必……让自己深陷其中,耗费心力?”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虞听晚心坎上。是啊,若他真有恶意,以他的手段,虞家恐怕早已风雨飘摇,何须如此殚精竭虑?父亲那日渐舒展的眉头和布庄、茶行日渐平稳甚至略见起色的账目,是做不得假的。

      一种混杂着释然、羞愧和更深沉复杂情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似乎……错怪了他?

      至少,在对待虞家产业这件事上,他并无恶意,甚至是在倾力相助。

      裴行之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却足以让她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轻轻拥她入怀,温和地说:“夜已深,去歇息吧。这些俗务,不值得你劳神。待会试结束,一切……自会明朗。”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承诺的意味,也巧妙地画下了一个暂时的句点。

      虞听晚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可靠的脸庞,心中翻腾的不安终于缓缓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她点了点头,声音轻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是,夫君也早些安置,莫要太过劳累。”

      她端起空了的茶盏,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裴行之已坐回书案后,重新拿起朱笔,侧脸在光影中显得专注而沉静。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极淡却温和的笑容,示意她安心。

      虞听晚的心,在那抹笑容中,彻底安定下来。她轻轻带上房门,将那满室的案牍劳形和沉凝气氛隔绝在内。

      走廊上,夜风微凉。她抚了抚胸口,那里不再有慌乱的心跳。也许,是她多心了?也许,他真的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也为她,撑起一片天?至于那些秘密……或许,如他所说,待殿试之后,一切自会分明。

      她走向自己温暖的卧房,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书房内,裴行之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敛去。他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份不起眼的驿报边缘,那上面,一个模糊的印记在灯光下隐约可见——那并非随州官驿的标记。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比窗外夜色更为浓重的暗流,一丝冰冷的算计,如同蛰伏的毒蛇,悄然隐没在沉静的表象之下。

      安抚,是真的。守护虞家,也是真的。

      但这背后真正的棋局,远非一个深闺女子所能窥探。他需要她的安心,至少现在,必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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