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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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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更深,小院如同沉入墨池。屋内那豆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将裴行之和秦嬷嬷、少言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突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敲门声响起,不是寻常访客的节奏,更像是某种不容拒绝的催促。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冰冷力量,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尖上。
少言瞬间绷紧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无声地滑到门后阴影处,手已按在腰间短剑上。秦嬷嬷脸色骤变,喝茶的动作僵住,眼中射出警惕的寒光,看向裴行之。裴行之放在木匣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只对少言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门轴艰涩地呻吟着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站着一个身影,裹在一件深青色、风尘仆仆的斗篷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大半张脸。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非常瘦削,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人上、浸淫权力的阴冷气息,却让这破败小院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斗篷上沾着明显的尘土,露出的靴子边缘也带着干涸的泥点,显然是长途跋涉、未曾停歇。
来人竟是太子李世玺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太监,李海。
他并未立刻进门,只是微微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细长而精光内敛的眼睛,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
那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简陋的堂屋,在秦嬷嬷身上略作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后,如同冰冷的锥子,牢牢钉在裴行之身上。
少言全身肌肉紧绷,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李海却像没看见他一般,一步跨入门槛。他身后的黑暗仿佛也跟着涌了进来。
“裴公子,”李海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太监特有的柔和,但那字句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别来无恙?”
他并未寒暄,直接走到桌边,也不看那粗陋的凳子,只是站着,斗篷上的尘土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咱家刚从北境风尘仆仆赶回,连太子别院的门槛都未踏进,便奉了太子殿下口谕,特来问裴公子几句话。”李海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攫住裴行之,“听闻公子今日就前往虞府提亲,求娶虞听晚小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殿下让咱家问公子:可知殿下对虞小姐的心意?公子此举,是明知故犯,横插一脚?还是……” 李海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公子觉得,活得太清闲,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屋内。秦嬷嬷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死死攥住了衣角。少言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呼吸都屏住了。唯有那点油灯的火苗,被这无形的杀气激得疯狂摇曳,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裴行之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清瘦,穿着青衫,站在一身风尘仆仆、气势逼人的李海面前,显得如此单薄。然而,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迎风的青松。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映出沉静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迎着李海那能刺穿人心的目光,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难以磨灭的优雅气度。
“草民裴行之,见过李公公。”他的声音平稳,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充满杀气的氛围中异常清晰,“公公一路辛苦。”
直起身,他目光坦然地看着李海,没有丝毫闪躲。
“太子殿下垂问,草民不敢不答,亦不敢有半句虚言。”裴行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草民的确前往虞府提亲,求娶虞听晚小姐。”
李海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寒光更盛。
裴行之仿佛没看到那威胁的目光,继续道:“至于殿下所言,草民对虞小姐之心意,草民……确然知晓一二。”
此言一出,李海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然,”裴行之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草民此举,绝非有意冒犯殿下天威,更非不知死活,横插一脚。实乃……情非得已,身不由己。”
他微微停顿,昏暗中,他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和无奈。
直起身,他目光坦荡,直视李海,毫无闪躲:“太子殿下垂问,草民不敢不答,亦不敢有半字虚言。草民确欲娶虞听晚小姐为妻。草民亦知……殿下对虞小姐之心意。”他坦然承认,语气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清醒。
李海细长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周身寒气更甚,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取人性命。
“然!”裴行之的声音陡然提高一分,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痛楚与无奈,“草民绝非有意冒犯天威,更非不知死活,横插一脚!实乃……遭人构陷,阴错阳差,铸成大错,为保人命,不得不为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腔中翻涌的屈辱与愤怒,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是端阳郡主!在随州水患庆功宴上,趁草民不备,于酒中下药!此药歹毒,令人神智昏聩,四肢无力……”
李海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掠过眼底。“下药?”他声音尖利了几分。
“正是!”裴行之眼中燃烧着被暗算的怒火与深深的屈辱,“草民昏沉间,只想寻一处僻静所在暂歇,误入后园厢房……而虞小姐,彼时亦因不胜酒力,被侍女扶至那厢房休息……”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阴差阳错,药力发作……待草民稍醒,已是……已是覆水难收,木已成舟!”
“成……真夫妻?”李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裴行之,似乎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剖开来看。
裴行之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苍白。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这一声“是”,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砸在地上,也砸在李海心上。
“这……这……”秦嬷嬷在一旁,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老泪纵横,身体微微颤抖。少言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裴行之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决绝:“此等丑事,若就此掩盖,或许尚能苟延残喘。然!天意弄人!就在……就在那不堪之时……端阳郡主竟恰好带着一群女眷,‘无意’撞开房门!”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如坠冰窟的时刻,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众目睽睽之下……衣冠不整……百口莫辩!虞小姐……当场便昏死过去……若非我拼命护住,后果不堪设想!”
裴行之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李公公!虞听晚是何等性情?她外柔内刚,心性高洁,视名节重逾性命!此事若不为她正名,给她一个名分,以她刚烈之心……唯有一死!”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草民亲眼所见!事发之后,她醒来时眼神空洞,了无生意,若非其贴身侍女日夜看守,寸步不离,只怕早已……血溅当场!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于她而言,不过一念之间!公公若不信,可立刻派人去虞府暗查!看看虞家小姐的院中,是否连一根绳索、一把利剪都寻不见?!”
“草民一介微躯,死不足惜!可虞小姐何辜?她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遭此大难,若再因草民畏缩不前而香消玉殒……草民万死难赎其罪!更如何面对天地良心?”裴行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娶她,是草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是给她一条生路!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给她一个……在这世道立足的名分!纵然此名分……会触怒殿下,会引来滔天大祸,草民……亦无怨无悔!”
他再次深深躬身,这一次,脊梁弯下,带着沉重的负担,声音却异常清晰:“草民深知此乃大不敬,罪该万死。然,其中情由,桩桩件件,皆因端阳郡主而起!是她下药构陷,是她引众撞破!是她将虞小姐与草民,一同逼上这绝路!草民与虞小姐,皆是郡主毒计下的受害者!草民娶虞小姐,非是横刀夺爱,实是……在郡主布下的死局里,唯一能抓住的、保全虞小姐性命的浮木!草民今日所言,句句泣血,字字属实!公公若查,庆功宴上酒水、侍者、当日撞破之人,皆可佐证!草民在此,任凭殿下处置。只求殿下……念在虞小姐无辜受害、命悬一线……暂息雷霆之怒!”
屋内死寂。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裴行之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弯着腰,维持着请罪的姿态,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秦嬷嬷压抑的啜泣和少言粗重的呼吸声。
李海脸上的冰霜早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惊、审视和深深的凝重。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在裴行之身上、在悲痛欲绝的秦嬷嬷身上、在愤怒的少言身上来回扫视。裴行之所描述的细节太过具体,情绪太过真实,尤其是虞听晚“必死”的断言和刚烈性情的刻画,直指人心。这绝非临时编造的谎言能有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这牵涉到了端阳郡主!下药、构陷、设计撞破……这是赤裸裸的、针对太子属意之人的毒计!更是对皇室颜面的践踏!李海能感觉到,裴行之这枚“棋子”背后,是一场针对东宫的、更为凶险的风暴。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李海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再没了之前的森然杀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裴公子的话……咱家,听明白了。” 他深深地看了裴行之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此事……干系重大,远超你我想象。你好自为之,虞小姐……好自为之。”
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转身,深青色的斗篷带起一阵阴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无边黑暗之中。院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屋内,死寂再次降临。裴行之缓缓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紧闭的门板。
秦嬷嬷瘫坐在凳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少言猛地一拳砸在斑驳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行之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深沉的夜色涌了进来,冰冷刺骨。他望着李海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寒意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又似在冰层下汹涌奔腾的岩浆。端阳郡主……这一局,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