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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夕阳将随州城西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一点余晖吝啬地涂抹在一所高高的院墙上。

      裴行之推门而入,身后是深巷里渐起的暮色和归巢鸟雀的聒噪。

      门应声而开,暖黄的烛光倾泻而出。

      秦嬷嬷站在门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熨得十分挺括的深色布裙。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鬓角早已染霜,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沉静与坚韧。

      她看着裴行之,眼神里瞬间涌上复杂难言的情绪——那是混杂着慈爱、忧虑、刻骨铭心的痛楚,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

      少言则蹲在屋角,小心擦拭着一把乌木鞘的短剑,动作专注而利落,听到裴行之的脚步声,他立刻起身,无声地站到了秦嬷嬷身侧,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殿下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侧身让开,“快进来,外头凉。”

      裴行之迈步进屋,少言紧随其后,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还有一个小小的佛龛,供奉着一尊沉默的观音像,香炉里余烬未冷。行之没有落座,他站在屋中,目光平静地落在秦嬷嬷身上,开门见山:“嬷嬷,劳您和少言准备一下。”

      秦嬷嬷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者说,是埋藏了二十年的恐惧,似乎随着裴行之这句平静的话悄然复苏。她强自镇定:“准备……什么?”

      裴行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准备去虞家提亲的六礼。”

      “提亲?”秦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又死死压住,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去……虞家?”那个姓氏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她尘封的记忆深处,瞬间勾连起滔天的血海与无边的冤屈。

      “是,虞家。”裴行之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礼数要周全,规格要高。该备的聘礼,一件不能少,一件不能差。嬷嬷您是主母,提亲之事,还需您亲自出面,方显郑重。”

      秦嬷嬷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了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她看着裴行之,看着这张与故去小姐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血泪,此刻都在这“虞家”二字下汹涌翻腾。她嘴唇哆嗦着:“殿下……你……你可知那是……”

      “我知道。”裴行之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虞家。”

      他向前走了一步,烛光映亮他半边侧脸,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终于清晰地透出一股冰寒刺骨的锐利,如同深冬里出鞘的利刃:“正因为知道,才更要去。嬷嬷,您只需按我说的做。该准备的,一样都不能落下。”

      秦嬷嬷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眼中确认什么。她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也看到了那深埋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恨意与……某种孤注一掷的谋划。她懂了。二十年的屈辱与等待,或许就在这一刻,被殿下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推向了台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那是作为母亲对儿子将要踏入龙潭虎穴的恐惧。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愤与决绝也猛地燃烧起来——那是裴贵妃的忠仆,对覆灭主家仇敌的刻骨之恨。

      她苍老的手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咯咯作响。最终,她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好。老身……明白了。少言!”

      少言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肃立:“嬷嬷请吩咐。”

      “开库房!”秦嬷嬷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把最好的红绸都拿出来!开单子,备礼!所有东西,都要最上乘的!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这是……我们裴家的大事!” 她特意加重了“裴家”二字,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是!”少言应得干脆利落,眼中也燃起一簇火焰。他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却无比沉稳地向外走去,执行命令。

      屋内只剩下裴行之和秦嬷嬷。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

      秦嬷嬷看着裴行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忧虑与悲怆的低唤:“……殿下……”

      裴行之走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紧握在桌沿、微微颤抖的手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嬷嬷,放心。”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该讨的债,总要一笔一笔,算清楚。就从这‘提亲’开始。”

      他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口。秦嬷嬷看着他挺拔却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那背影仿佛承载着整个裴家沉甸甸的血债。她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到椅子上,老泪终于无声地滚落,滴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而屋外,裴行之站在廊下,仰头望向被府邸高墙切割得狭小的、缀着几点寒星的夜空。

      裴行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张早已拟好的、字迹遒劲的婚书草稿。他的眼神,比这初秋的夜,更冷,更深沉。

      ---

      虞府正厅,陈设虽不奢华却也透着殷实。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将空气中微小的尘埃映照得清晰可见。裴行之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但极为整洁的青色布袍,端坐于客位。他腰背挺直如青竹,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瘦,目光沉静而坦荡。秦嬷嬷坐在他身侧稍后,穿着半旧的深色细布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是历经世事的平和与郑重。少言则如铁塔般静立在裴行之身后,同样一身干净的粗布短打,目光低垂,双手捧着一个用红绸仔细包裹、四角方正的木匣,姿态恭敬而沉稳。

      主位上的虞叶麟,目光在裴行之身上来回打量,最终落在那份沉静的气度上。他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那笑意便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漾开,越来越深,直至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真切的喜色。他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好,好!行之年纪虽轻,但气度沉稳,谈吐不凡,更难得的是这份勤勉向学之心!老夫阅人无数,深知璞玉需经雕琢。能得此佳婿,实乃我虞家之幸,更是小女之福!功名不过早晚事,老夫看重的,是这份人品与才学!”他话语真诚,看向裴行之的眼神充满了欣赏与期许,那份“喜上眉梢”并非因财帛,而是发自内心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认可。

      屏风之后,虞听晚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目光透过缝隙,近乎贪婪地追随着那个青色的身影。他清瘦却挺直的肩背,他沉静专注的侧脸,甚至他微微抿起的、显得有些严肃的唇线……在她眼中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那“迷恋”浓烈得化不开,仿佛厅堂里所有的光都只落在他一人身上。父亲对裴行之的赞赏,更让她心底涌起巨大的甜蜜和骄傲,脸颊飞起红霞,眼中水光潋滟,只觉他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此时,秦嬷嬷微微倾身,脸上带着庄重的微笑,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虞老爷厚爱,我代裴家先行谢过。我家行之虽尚未得蒙圣恩,然治学之心甚诚,待小姐之心更诚。今日所备薄礼,不敢言厚,唯求一份敬重之心,还望虞老爷与小姐不弃。”她示意少言上前。

      少言稳步上前,将木匣置于桌上,动作轻缓却带着仪式感。秦嬷嬷亲手解开红绸,打开匣盖。里面并无金银珠玉,却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叠用红绳仔细捆扎、字迹工整有力的手抄书卷。
      一对成色普通、但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玉簪。
      数匹虽非上等、但质地厚实、颜色庄重的细棉布。
      一张折叠整齐、墨迹犹新的礼单,上面详细列明了每一项物品及其象征意义,字迹与书卷上如出一辙,力透纸背。

      每一件物品都干净整洁,摆放得一丝不苟,那份严谨与庄重扑面而来,胜过千言万语。

      虞叶麟的目光扫过匣中之物,非但没有轻视,反而更添赞许。他拿起一卷书册,摩挲着上面工整的字迹,点头道:“好!礼不在奢,贵在诚心。行之贤侄这份心意,老夫感受到了。这字,这文,皆是心血,比那黄白之物更显珍贵!”他放下书卷,对秦嬷嬷道:“亲家母请讲,府上对婚仪有何章程?裴府诚意至此,我虞家亦当以诚相待。”

      秦嬷嬷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也更显郑重:“虞老爷明鉴。我以为,婚期或可待行之秋闱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总是一段心事的了结。府上妆奁,量力而行即可。至于迎亲仪程,当以庄重简朴为上,不铺张,不逾矩,合乎礼法为要。具体细节,还请虞老爷示下,我家定当遵从。”

      管家已取来纸笔。虞叶麟欣然点头:“秋闱之后甚好!简朴庄重,正合我意!来来来,我们细细商议……”

      厅堂内,气氛转为一种务实而庄重的商讨。虞叶麟兴致勃勃,秦嬷嬷应答清晰,管家在一旁记录。

      屏风后,虞听晚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裴行之身上。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长辈们商议关乎他们未来的细节,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隽。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膝上,心中充满了踏实与憧憬。阳光似乎格外眷顾他清瘦的身影,为他镀上了一层柔韧的光晕。她悄悄弯起嘴角,那浓烈的迷恋里,更添了一份愿与他共度清贫、静待花开的心甘情愿。窗外的风似乎都变得轻柔,带着一种朴素而温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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