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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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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日的奔波和劳累,安置点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虞叶麟不放心女儿,派了几次人过来,要求她返家。当然虞听晚也要回城与商会商量后续重要的事情。于是,趁着天晴,虞听晚要返回随州城里了,而恰巧裴行之也因为有事要回去。
两人同行。
虞听晚放下车帘,微微叹了口气。马车帘子半卷,偶尔漏进几缕潮湿的、混杂着泥土与腐草气息的风,拂过她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累了?”裴行之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他策马紧随在侧。
“不算累,”虞听晚微微探出身,目光落在他沾满泥点的衣袍下摆和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眸上,“只是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安置点虽算初步妥当,可看这满目狼藉,乡亲们要真正重建家园,前路还长。”
裴行之勒住缰绳,让马儿的步伐慢下来,与马车并行:“你做得够多,也够好。若非你调度虞家商队的粮秣药材,又说服城中大户开仓,仅凭官衙那点力量,杯水车薪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连日奔波,他的唇边也添了细小的裂痕。
虞听晚摇摇头,唇角弯起一丝浅淡的弧度,眼底却无笑意:“不过是尽了本分。裴公子,你以白身奔走于泥泞之间,协调各方,安抚人心,岂非更为不易?”她目光掠过他指节处被绳索磨出的血痕,“殿下身边,能有你这般人物,是百姓之幸。”
裴行之沉默了片刻,马蹄踏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良久,他抬眼望向远方渐渐清晰的随州城轮廓,夕阳余晖将城楼染上浅浅的金边,仿佛劫后残存的微光。
“殿下是殿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虞听晚耳中,“我是我。这身布衣,或许比官袍更自在些。听晚,”他顿了顿,这是第一次,他在非正式场合如此称呼她,“这些日子,看着你立于堤坝之上指挥若定,于病患之间不避污秽,于那些老弱妇孺面前温言抚慰……我时常在想,此心所向,究竟为何物?”
虞听晚心头轻轻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边粗糙的木框。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轻声问:“那……裴公子如今可曾想明白?”
“天下熙攘,利来利往。”裴行之的目光沉静如古井,映着天际最后一点熔金,“有人逐庙堂之高,有人求江湖之远。我裴行之所求,不过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虞听晚,“愿以胸中所学,手中所能,为这如你我身后疮痍满目之地上挣扎求生的苍生,多开一线生路,多谋一分安稳。纵然力微,此志不渝。”
暮色四合,随州城垣的轮廓在昏暗中已清晰可辨。晚风拂过,带着水退后泥土微腥的气息,吹动了虞听晚鬓边几缕碎发。她并未立刻应答,只是抬起眼,目光越过裴行之风尘仆仆的肩头,投向远处城郭下隐约可见的灯火。那灯火微弱,星星点点,却是劫后人间最执拗的暖意,在渐浓的夜色里倔强地亮着,像是沉暗大地上生出的点点星辰。
“裴公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落在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之上,竟似有金石之音,“我虞家世代行商,富甲一方,常被人讥为‘铜臭满身’。可家父自幼教我,‘商’之一字,古义乃‘度量’、‘通晓’。通晓何物?度量何事?不过‘民情’与‘时需’四字而已。”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从远处灯火收回到裴行之脸上,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暮色里熠熠生辉,“所谓‘民安’,而后‘物阜’。这随州城,这大宣大地,若根基不稳,民生凋敝,纵然堆金积玉,也不过是沙上之塔,水中之月。先生所求,亦是我心之所向。”
她的话语如同石子投入心湖,裴行之握着缰绳的手倏地收紧。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子——她并非养在深闺只识绫罗的富家千金,她的胸襟与见识,早已挣脱了绣楼的雕花窗棂,稳稳地落在这片饱受创伤却依旧坚韧的土地上。
“听晚……”他喉头微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涌至唇边,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震动。他策马又靠近了些,马蹄几乎要踏上车辙的边缘。两人之间,仅隔着马车窗棂那窄窄的距离。晚风卷着凉意吹过,吹不散这一刻由心底升起的、无声的暖流。无需更多言语,他懂得她眼中那份沉静而坚定的光芒;而她,亦在他深邃的目光里,读懂了那份无需官袍加身、亦能震动山河的赤诚。
车轮辘辘,碾过最后一段泥泞,前方,随州城沉默的城门已在暮色中洞开。就在马车即将驶入城门阴影的刹那,裴行之忽然伸出手,并非逾矩的触碰,只是稳稳地替她挡开了斜刺里伸出的一根被洪水折断、低垂下来的湿漉漉的枯枝。他的衣袖擦过窗棂,带着尘土与汗水的微温气息拂过虞听晚的手背。
“前路虽难,”他收回手,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幽深的城门甬道,声音低沉而平稳,“但有同行者,便不觉其远。”
虞听晚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方才被他衣袖无意触碰过的手背,仿佛那一点微温已烙进皮肤。她再次望向远处那些顽强亮起的点点灯火,声音轻缓而笃定:“是啊,裴先生。这路,总要有人一步步走下去的。”
暮色彻底笼罩四野,城楼上的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柔和地洒落,将两人并行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身后湿润的、尚带着洪水印记的土地上。两个影子靠得那样近,轮廓在颠簸中微微摇曳,却始终不离不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纵使前路坎坷,天地浩茫,两颗心既已辨明方向,便有了共赴风雨的勇气,足以支撑他们走向更远更深的夜色,去点亮那些等待在漫漫长夜尽头的熹微晨光。
马车甫一驶入随州城略显昏暗的城门甬道,车外的喧嚣便陡然清晰起来。劫后余生的城池尚未恢复元气,街道两旁多有残损,但行人脸上已少了些惶然,多了几分重建家园的忙碌与坚韧。车轮在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辘辘声,裴行之正欲侧首与车内的虞听晚再说些什么,目光却被前方不远处的人影攫住。
城门内侧,数盏新挂的防风灯下,立着两人。为首者身着簇新的青色七品官袍,身形清瘦挺拔,正是随州新任知县、当朝状元柳时泉。他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关切,目光灼灼地锁在裴行之身上。
柳时泉身边,却站着一位与这满目疮痍格格不入的华服女子——端阳郡主赵明姝。她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娇艳的鹅黄骑装,衬得她容色娇美,只是眉宇间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她的目光,从裴行之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半分。
“裴公子!”赵明姝的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娇俏,她提着裙摆,越过柳时泉,径直走到裴行之的马前,仰着脸,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听闻公子深入险境,力挽狂澜,明姝真是既敬佩又担忧!前些日子本想早些来助公子一臂之力,不想进了趟安置点,竟染上了时疫,被关在别院将养了这些时日,可把明姝急坏了!如今总算好了,能亲眼见到大人平安归来,明姝这颗心才算放下!”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带着不容忽视的亲昵和关切,仿佛与裴行之已是熟稔至极。
裴行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赵明姝疏离而客气地拱手行礼:“郡主金安。郡主贵体初愈,还需多加休养,此地纷乱,恐有冲撞。”他的语气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淡漠,巧妙地避开了赵明姝话里话外的亲近之意。
赵明姝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淡。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上裴行之的衣袖,巧笑倩兮:“裴公子说的哪里话!公子为了黎民百姓都不惧险阻,明姝岂能安心休养?如今公子回来了,明姝正好可以跟在公子身边,向公子学习这安邦济世之道,也能略尽绵薄之力……”她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和势在必得。
这时,虞听晚也已由秋月搀扶着下了马车。她一眼便看见了柳时泉身旁那位气质高华的姑娘,早就听说随州城刚走了一个太子,就又来了一位郡主,想必眼前之人就是端阳郡主,虞听晚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平静,上前向柳时泉行礼:“民女虞听晚,见过县尊大人。”目光随即转向赵明姝,姿态恭谨却又不卑不亢,“见过端阳郡主。”
赵明姝的目光在虞听晚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前的女子虽一身素净,发髻微乱,裙角沾泥,风尘仆仆,却难掩清丽容色,尤其那双眸子,清亮有神,带着一种经历过大场面后的沉静与坚韧,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泠如珠玉:“虞小姐不必多礼。此番赈灾,虞家义举,倾力相助,本宫在城中亦有耳闻,实乃随州百姓之幸。”她的话语虽带着赞赏,语气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
“郡主过誉,分内之事。”虞听晚垂眸应道,心中却对这位突然出现在城门、且明显是为裴行之而来的郡主,升起一丝微妙的警醒。
赵明姝的目光再次回到裴行之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些,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轻启朱唇,声音放缓了些:“裴公子,一路辛苦。安置点情状如何?灾民可还安顿妥帖?”她的问询,似乎不仅仅出于对灾情的关心。
裴行之拱手,姿态恭谨却疏离:“回禀郡主,幸不辱命。灾民已初步安置,粮药发放有序,疫病亦得控制。后续重建,还需仰赖柳大人与县衙之力,以及城中诸位乡绅如虞家鼎力支持。”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众人,也巧妙地将虞听晚的作用点了出来。
柳时泉立刻接话:“行之此言,正是我心中所想。后续事宜,千头万绪,还需行之你多多襄助!”他看向裴行之的眼神充满信任与依赖,那是多年挚友间无需言喻的默契。
裴行之感受到柳时泉目光中的恳切,又瞥见虞听晚安静站在一旁的身影,想到方才归途上那番剖白心迹的对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责任。他刚想开口应承,赵明姝却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先生虽为白身,却有经纬之才,济世之心,实属难得。”赵明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婉转,目光在裴行之沾满泥泞的布衣上扫过,又若有似无地掠过虞听晚,“如此才干,埋没于草莽,岂不可惜?”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柳时泉笑容微敛,他深知裴行之的脾性,更知“殿下”二字在此时此地提及的分量。虞听晚则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裴行之神色未变,只是腰背挺得更直了些,迎着赵明姝的目光,平静答道:“郡主谬赞,殿下厚爱,行之愧不敢当。行之微末之身,所学所行,只求无愧于心,有益于眼前这片土地和挣扎求存的百姓。庙堂之高,非行之所能企及,亦非心之所向。此刻随州百废待兴,时泉兄初任,千头万绪,行之但求尽一份白身之责,襄助地方,安抚黎庶,此愿足矣。”他话语清晰,态度坚决,既婉拒了郡主的暗示,也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场,更将重心落回了眼前随州的事务上,无形中也呼应了方才与虞听晚的约定。
柳时泉闻言:“好!好一个‘尽白身之责’!行之,有你在,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他转向赵明姝,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郡主,行之连日奔波,风尘仆仆,不如先让他与虞小姐稍作梳洗歇息?后续赈灾事宜,下官自会与行之详细商议,再向郡主禀报。”
赵明姝看着裴行之那张在灯火下更显坚毅清朗、却又带着明显拒绝疏离的脸,再看了一眼旁边垂眸静立、仿佛与裴行之自成一方天地的虞听晚,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与失落,但很快被完美的矜持所掩盖。她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最初的雍容:“柳大人所言甚是。裴公子,虞小姐,辛苦了,且先去歇息吧。”她顿了顿,目光最终定在裴行之身上,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只是金玉在前,明珠蒙尘,总令人扼腕。望裴公子……好生思量。”
站在一旁的虞听晚,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方才与裴行之并肩回城时心底那点微妙的暖意,在赵明姝那灼热的目光和亲昵的话语中,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她清晰地看到赵明姝眼中对裴行之毫不掩饰的倾慕,也看到裴行之虽然疏离,却碍于对方郡主身份不得不周旋的“打马虎眼”。那句“跟在公子身边”更是像一根细针,刺得她心口微微发疼。
她只是一个商贾之女,纵有几分才智和善心,在身份尊贵的郡主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郡主可以如此光明正大、毫无顾忌地表达对裴行之的追求,而她……那些在泥泞中并肩作战时悄然滋生的情愫,那些因他机智才华而生的欣赏,那些因他可靠担当而起的依赖,此刻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可笑。
裴行之应付着赵明姝,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虞听晚。他看到她微微低垂的眼睫,看到她悄然握紧又松开的手,看到她身上那股在灾民中指挥若定的光彩似乎瞬间黯淡了下去。他的心猛地一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赵明姝再次抢白。
“裴公子,您看这天色已晚,想必一路辛苦。我在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居’备了薄酒,专为给公子接风洗尘,还请公子务必赏光!柳大人也一起来!”赵明姝说着,伸手就想去拉裴行之的衣袖。
就在这时,虞听晚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郡主盛情,裴公子想必却之不恭。只是听晚家中尚有要事,连日在外,堆积的账目和商行事务亟待处理,就不打扰诸位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裴行之猛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和担忧:“虞小姐……”
虞听晚却已经对着柳时泉和赵明姝的方向微微福了福身:“知县大人,郡主,听晚先行告退。”她甚至没有再看裴行之一眼,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诸位”之一。她转身坚决,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
“哎,虞小姐……”柳时泉下意识地出声挽留。
赵明姝看着虞听晚离去的背影,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得色,随即又换上更灿烂的笑容对着裴行之:“裴公子,你看虞小姐也识趣得很,知道不打扰我们……”
“郡主慎言!”裴行之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赵明姝的话。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虞听晚乘马车远去,直到消失在街角,裴行之指节微微泛白。再回头看向赵明姝时,他眼中的疏离已近乎冰冷:“郡主好意,裴某心领。然赈灾善后,千头万绪,片刻耽搁不得。接风宴席,恕裴某公务在身,无法奉陪。告辞!”
说完,他也不等赵明姝反应,对着柳时泉略一点头,便翻身上马,径直朝着府衙的方向疾驰而去,将笑容僵在脸上、目瞪口呆的赵明姝和一脸尴尬、内心哀叹“郡主您到底来追谁的”的柳时泉,彻底晾在了城门口。
风卷起尘土,吹散了方才那短暂而微妙的暖意,只留下赵明姝气恼的跺脚声和柳时泉无奈的叹息。而虞听晚那带着疏离和伤感的背影,以及裴行之眼中瞬间涌起的冰冷与焦灼,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各自的心绪,在随州城初显的喧嚣中,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