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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午后,虞府临时征用的一间还算完好的库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潮气和淡淡的药草味——那是为了驱散疫病隐患而焚烧的。虞听晚换下了沾满泥泞的粗布衣裳,着一身素净的鹅黄襦裙,但眉宇间不见闺阁女子的柔弱,只有连日奔波留下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对面坐着随州商会的李管事,一个年约五旬、面容精明的老者,此刻正捻着山羊胡,眉头微锁地看着桌上摊开的随州城舆图。

      “李管事,”虞听晚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指尖点在舆图上被朱砂圈出的几大片区域,“连番暴雨,随水决堤,城内低洼处淤积深厚,城外良田更是被泥沙覆盖,颗粒无收。灾民眼下有粥棚果腹,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不清淤复田,来年春耕无望,流民四散,随州元气大伤,商路断绝,诸位商贾同仁的根基亦将动摇。”

      李管事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大小姐所言极是,商会上下亦忧心如焚。只是……这清淤复田,耗资巨大,人力物力皆非小数。官府那边……”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白,官府如今自顾不暇,指望不上。

      “官府力有未逮,正是我辈当仁不让之时。”虞听晚目光灼灼,毫不退缩,“清淤复田,非仅救民,亦是自救。田地荒芜,商贾无货可收,无物可运,店铺无人光顾,坐吃山空,又能支撑几时?”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忙碌但依旧萧条的景象:“流民遍地,人心惶惶。若不能尽快让他们看到复业的希望,恐生事端。届时,商铺被抢掠,商道被阻塞,损失岂是今日清淤之费可比?”

      李管事沉吟不语,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显然在权衡利弊。虞听晚知道他担心的是成本分摊和回报问题。

      “我已思得一策,望李管事与商会各位东家参详。”虞听晚转身,眼神锐利而充满说服力,“其一,清淤。商会可出面,以‘以工代赈’之法,招募流民壮丁。由商会统一提供工具(铁锹、箩筐、推车等),按清理土方量计酬,酬劳以米粮或铜钱支付,部分可由我虞家先行垫付,商会各家按份额认领。清理出的淤泥,若含有机质,可运至城外指定低洼处堆积肥田;无用泥沙,则择地填埋。此举既可解流民无业之忧,稳定人心,又能为复田打下基础。”

      李管事眼中精光一闪:“以工代赈……倒是个法子。只是这工具、工钱,还有后续淤泥处置,所费不赀啊。”

      “所以需要商会同心协力,”虞听晚语气坚决,“随州商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各家商铺库房想必也有受损,清理修复也需要人手,何不将这部分需求与清淤工程结合?再者,清淤之后,城内道路畅通,商铺才能重新开张,商船才能重新入港,这其中的收益,远胜于眼前付出。”

      她不给李管事太多犹豫的时间,继续道:“其二,复田。城外被淹良田,需引水冲洗盐碱,翻耕晾晒。商会可牵头,以‘借粮复耕’之策助农。由商会粮行,向有田契、愿归业的农户借贷粮种、部分口粮,待秋收后按约定比例偿还。商会可派可靠之人监管,确保借贷用于复耕。农户有了盼头,自然安心归田。”

      “借粮复耕……”李管事捻须的手顿住了,这风险可不小,“若遇灾年,颗粒无收,商会岂非血本无归?”

      “风险确有,”虞听晚坦然承认,“但并非不可控。其一,可精选借贷对象,优先有经验、田亩位置较好的农户;其二,可要求联保互保;其三,借贷比例可议,例如借一还一又三成,既让农户有喘息余地,也让商会有合理收益;其四,也是最关键的,”她目光如炬,“复田成功,随州粮产恢复,粮价稳定,粮行才有长久生意可做。若田地荒芜,粮行囤积居奇,又能卖给谁?又能维持多久的高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库房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劳作声。李管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富商之女,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利弊剖析分明,既有仁心,又懂商道,更难得的是这份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统筹全局的气魄。他忽然想起昨日城中盛传,这位虞大小姐与那位太子亲信裴大人配合默契,迅速解决了积水难题,赢得了灾民信任。看来传言非虚。

      半晌,李管事终于缓缓站起身,对着虞听晚郑重一揖:“大小姐心系桑梓,思虑周详,老朽佩服。此二策,老朽虽人微言轻,但必当竭尽全力,说服商会各位同仁,共襄义举!清淤所需工具、首批招募流民的工钱粮米,我李家商号愿带头认领三成!其余各家,老朽这就去奔走游说!”

      虞听晚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疲惫的笑容,她亦郑重还礼:“听晚代随州百姓,谢过李管事深明大义!事不宜迟,请管事速去联络。所需钱粮明细,稍后我会让账房拟好送来。我们分头行动,务必抢在下一个雨季前,让随州重现生机!”

      李管事匆匆离去。虞听晚走到门口,望着远处忙碌的人群和依旧疮痍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重建之路漫长,但总算撬动了商会这块基石。就在这时,她瞥见裴行之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正与几位里正模样的人交谈,似乎也在安排着什么。他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侧头,隔着一段距离,向她投来一个带着询问和赞许的眼神。阳光穿透薄云,落在他挺拔的身影上,也落在虞听晚充满希望与斗志的心间。

      她觉得,这场与天灾、与困境的战斗,她并非孤军奋战。

      暮色四合,天边残留着一抹瑰丽的橘红,映照着随州城忙碌而疲惫的身影。虞听晚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裴行之所在的临时指挥棚。棚内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却足够照亮他伏案疾书的身影——他正在根据今日的巡查情况,调整明日物资分发和人手调配的计划。

      “裴公子。”虞听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难掩其中的振奋。

      裴行之闻声立刻抬起头。灯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清晰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显然,他也一直在留意她的动向。“虞小姐回来了?商会那边……”他放下笔,目光落在她沾着泥点却神采奕奕的脸上。

      “成了!”虞听晚走到桌案前,将手中那份与李管事初步拟定的清淤复田细则草稿递给他,语速因激动而略快,“李管事深明大义,已答应带头认领三成初始耗费,并即刻去说服其他商号。我们初步定下了‘以工代赈’清淤和‘借粮复耕’助农两策。”她简洁而清晰地将与李管事商谈的核心内容复述了一遍,条理分明,利弊清晰。

      裴行之接过草稿,就着灯光快速浏览,眼神越来越亮。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上那些务实的条目,最终落在末尾李管事承诺的签名上,再抬眼看向虞听晚时,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

      “好!”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虞小姐此策,不仅解眼前之困,更为随州长远生计埋下根基!‘以工代赈’安定人心,‘借粮复耕’恢复元气,商会牵头,官民合力……环环相扣,思虑周全至极。”他放下纸稿,凝视着她,“短短一日,你竟能说服商会如此出力,这份胆识与口才,裴某佩服。”

      虞听晚被他直白的赞赏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眸,随即又抬起,眼中闪着同样的光芒:“若无裴公子昨日与我并肩,赢得灾民初步信任,今日我说服商会也未必如此顺利。况且,公子今日指挥若定,解决积水之困,才是让众人看到希望的第一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真诚、智慧和那份为同一目标奋斗的默契。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彼此间悄然流淌,超越了身份,也超越了最初的防备。

      接下来的日子,虞听晚与裴行之几乎形影不离。裴行之以“太子亲信”的身份,凭借其过人的调度能力和隐隐流露的威严,迅速整合了官府残存的力量和部分自愿协助的兵丁,负责大型工程协调、秩序维护和疫病防范。虞听晚则凭借商会的支持和对本地情况的熟悉,全力推进清淤和复田的具体实施:招募流民、登记造册、分配工具、监督工程进度、协调商会粮行放贷。

      在泥泞的街道上,在淤塞的河道旁,在刚刚清理出的田埂边,处处可见他们的身影。裴行之总能以最有效的方式解决突发难题,无论是材料短缺还是人手冲突;虞听晚则以其坚韧的耐心和真诚的关怀,抚慰着灾民的焦虑,确保每一份工钱、每一粒借粮都落到实处。他们一个运筹帷幄,雷厉风行;一个细致入微,抚慰人心。配合得天衣无缝,效率之高,让所有参与重建的人都为之惊叹。

      灾民们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虞家小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她是泥水里和他们一起劳作的“虞姑娘”;裴公子也不是冷冰冰的,他是能叫出许多孩子名字、会蹲下来帮老人搬开重石的得太子赏识的“裴公子”。他们的名字在灾民间口口相传,带着深深的敬意和依赖。

      一日傍晚,两人结束了一处重要淤塞点的清淤督导,正沿着新挖出的引水沟往回走。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同样沾满尘土却难掩风华的侧脸上。几个在沟边帮忙递送工具、刚领到今日米粮的孩子,正围着一个跛脚的老妇人,帮她把分到的柴火搬回临时窝棚。

      老妇人看到他们,浑浊的眼中满是感激,颤巍巍地就要行礼:“虞姑娘,裴公子……多亏了你们啊……”

      虞听晚和裴行之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老人。裴行之温声道:“阿婆不必多礼,小心脚下。”虞听晚则细心地帮老妇人理了理散乱的鬓发:“阿婆,柴火够用吗?不够我让人再送些来。”

      这温馨的一幕被旁边几个半大的孩子看在眼里。其中一个最是机灵大胆的泥猴儿似的男孩,忽然拍着手,用清脆响亮的童音喊道:“快看快看!虞姑娘和裴公子扶阿婆,像不像画里的金童玉女扶老寿星?”

      另一个孩子立刻接腔:“对对对!我娘说了,虞姑娘又好看又心善,裴公子又俊又有本事,是老天爷派来救我们的神仙!”

      “就是就是!他俩站一起可好看啦!”又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地补充,“比戏台上的才子佳人还般配呢!”

      孩童们天真无邪的嬉笑声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带着最纯粹的赞美和最直接的联想。他们不懂什么身份隔阂,什么朝堂隐秘,只凭最直观的感受说出了心里话。

      裴行之扶着阿婆的手臂猛地一僵。

      虞听晚也愣住了,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扶着阿婆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裴行之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直冲上头顶,耳尖更是像被火燎过一样,瞬间变得通红滚烫,在夕阳的余晖下简直红得透明。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局促,想开口斥责孩子“不得胡言”,又觉得跟孩子计较实在有失身份,更显得欲盖弥彰;想装作没听见,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却让他无法忽视。他只能微微侧过头,避开虞听晚可能投来的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忽地落在远处的沟渠上,平日里那份沉稳持重荡然无存,只剩下罕见的窘迫。

      虞听晚看着他通红的耳尖,看着他强装镇定却泄露无遗的慌乱,自己脸上的热度也未曾消退,但心底却莫名地涌上一丝甜意,冲淡了尴尬。她定了定神,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对着孩子们佯嗔道:“你们这群小皮猴儿,活儿干完了?还不快帮阿婆把柴火送回去!”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应着,簇拥着阿婆走开了,留下两个被“童言无忌”搅乱了心湖的年轻人。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泥泞的土地上几乎交叠在一起。裴行之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恰好虞听晚也正悄悄抬眸看他。两人的目光在暖金色的暮霭中再次相遇,都看到了对方尚未褪尽的红晕和眼底那一抹复杂难言的悸动。没有言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流淌。裴行之迅速移开视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天色不早,该回去商议明日工段了。”

      “嗯。”虞听晚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几分。两人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晚风拂过,似乎也带上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温度。灾民们投来的目光依旧充满爱戴,只是在那份敬重之中,似乎又悄悄掺杂了一丝善意的了然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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