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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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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州安置点的黎明,是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儿细弱的啼哭唤醒的。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薄雾,映照着这片依旧泥泞狼藉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尽后的焦糊味、尚未散尽的草药苦涩,以及人体聚集的、无法驱散的浑浊气息。
虞听晚在一阵细微的拉扯中睁开眼。臂弯里那个孩子不知何时醒了,正用脏兮兮的小手好奇地拨弄着她散落在草席上的一缕发丝。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身下粗糙的草席硌得骨头隐隐作痛,混着汗味、药味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她小心地抽出被孩子枕得发麻的手臂,轻轻坐起身。环顾四周,窝棚里的妇孺们大多还在沉睡,或辗转发出压抑的呻吟。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昨夜篝火的方向。
晨曦微光中,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静静伫立在不远处一小片稍干的地面上。正是裴行之。
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锦袍,只是下摆和靴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点,如同洁净雪地上落下的几点墨痕。他背脊挺直如松,双手捧着一册厚厚的、略显粗糙的簿子,正垂眸专注地看着。清冷的晨光勾勒出他俊逸却带着明显疲惫的侧脸轮廓,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线抿得有些紧,透着一股彻夜未眠的凝重。
他捧着簿子的姿态沉稳,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在掂量着某种沉甸甸的份量。整个人静默地立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安置点里,如同一尊沾染了尘泥的玉像,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疏离,与昨夜那个在她身侧沉默挥锹的身影判若两人。
虞听晚的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她立刻掀开身上那件充当薄被的旧衣,动作利落地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沾满草屑、皱巴巴的骑装,用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甚至顾不上拍打衣摆上的尘土,便朝着裴行之的方向快步走去。
脚下的泥地依旧湿软,每一步都带起轻微的泥泞声响。
裴行之在她靠近到几步之遥时便已察觉。他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深邃的眼眸望了过来。眼底清晰地布着血丝,却不见浑浊,反而沉淀着一种经过一夜煎熬后更加幽暗锐利的光。他看向她,目光在她同样沾着草屑、带着明显倦容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掠过她未经梳洗的鬓角,最后落在她沾着干涸泥点的衣襟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昨夜篝火旁的复杂震动,也没有了草铺前的深沉凝视,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裴公子。”虞听晚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却依旧清晰,“你……一夜未歇?”
裴行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手中捧着的簿子朝她递近了些。那簿子封面是粗糙的黄麻纸,边角已有些卷翘磨损,显然是临时赶制的账册。他的指尖干净修长,与粗糙的簿子形成鲜明对比。
“虞小姐醒了正好。”他的声音清冽如晨风,听不出情绪,“这是昨夜初步整理的安置点物资支取与劳力登记名册,以及后续三日所需粮、药、柴、石灰等物的估算明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摊开的账页上,那里墨迹未干透,字迹却工整有力,“另有一事,需与小姐商议。”
虞听晚立刻接过那沉甸甸的簿子。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他指尖微凉的温度,也感觉到他几不可察地迅速收回了手。她无暇多想,低头迅速翻看。
账簿上条目清晰,字迹工整,每一笔支出都记录得明明白白。粮米的消耗、药材的用量、昨日参与清淤修堤的壮丁姓名与工时……甚至精确到了每一把铁锹、每一捆柴草的损耗。在后续所需物资估算那一页,更是详细列出了粮种(粟米、粗麦)、药材(防风、苍术、贯众、甘草等)、生石灰、柴薪、乃至修补窝棚所需的草席、木料数量,每一笔后面都附上了估算的银钱数额。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将赈灾的庞杂事务化作了纸上冰冷而清晰的数字。
她心中震动。这份账册的细致与高效,远超她的预期。这绝非一个人能轻易完成,需要极致的耐心、缜密的思维和对实务的精通。昨夜……他竟是在一直做这个?
“裴公子辛苦了。”虞听晚抬起头,由衷道,目光扫过他眼底的青影,“此册极为详尽,后续调度便有了依据。”
裴行之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句感谢,但神情依旧疏淡。他目光投向安置点外围那一片狼藉、尚未完全清理的低洼地带,声音低沉了几分:“粮药柴薪,尚可勉力筹措。然随州水退之后,淤积的良田、损毁的屋舍、流离的民户……此非一日之功,亦非单凭商会赈济可解。灾后重建,需长远之策。”他顿了顿,目光转回虞听晚脸上,带着审视,“太子殿下虽允诺朝廷后续赈济,然远水难解近渴。且随州府库空虚,地方官吏……未必可靠。”他话语点到即止,并未提及昨夜柳时泉的到来,但那未尽之意已足够清晰。
虞听晚立刻明白了他的担忧。灾后重建,千头万绪,若地方官员不作为或中饱私囊,再多的赈济也如泥牛入海。她合上账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裴公子所言极是。”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久经商场的决断,“商会之力,只能解燃眉之急。重建根本,在于土地复耕,在于流民归业。”她抬手指向远处浑浊退去、却板结龟裂、覆盖着厚厚淤泥的田畴,“当务之急,是抢在农时之前,清淤复田!此乃活命之本!”
她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商会可继续支应部分口粮,但需以工代赈!将灾民按村、按户组织起来,青壮者清淤修渠,老弱者拾捡田埂碎石、沤制绿肥。凡出工者,除日结口粮外,待秋收后,可按工分优先租佃商会名下清理出的田地,或由商会担保向官府申领无息农贷,购买粮种农具!”
她越说,眼神越亮,仿佛在混沌中劈开了一条光路:“商会名下尚有数处仓房、铺面毁于水患,重建亦需人手。同样以工代赈,优先雇佣灾民!工钱可部分折抵日后租佃或购物的钱款,形成循环!此乃其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账册上那笔庞大的药材消耗数字:“其二,时疫之防,刻不容缓。需在安置点外围,寻水源洁净处,设立专门的隔离病坊。此事需官府出面协调医官人手,商会可负责药材供应及部分病坊搭建所需。裴公子在太子殿下身边行走,若肯出面与柳知县……”她提到柳时泉的名字时,语气极其自然,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风暴从未发生,“……与柳知县协调,此事或可速成。”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每一个提议都如同楔子,牢牢钉在灾后重建最关键的节点上。那不仅仅是施舍,而是将赈济与自救、恢复生产、稳定秩序紧密结合的链条!她在泥泞的晨光中侃侃而谈,疲惫的眉眼因专注而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神采,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拭去了浮灰。
裴行之静静地听着。他看着她沾着泥点的衣襟,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充满了务实智慧与强大生命力的眼眸。昨夜柳时泉那番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警告——“血海深仇”、“虞家第一桶金”……那些字眼再次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神经。
然而,眼前这女子清晰有力的话语,她提出的这条环环相扣、立足于根本的“以工代赈、租佃循环”之策,却如同另一股强大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那些被仇恨浸染的堤坝。她眼中毫无阴霾,只有对这方土地和生民最赤诚的担当与最务实的规划。
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他眼底那层坚冰般的疏离,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掠过眼底深处——是震动,是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虞小姐此策……”裴行之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寒,多了一丝审慎的考量,“立足根本,条理分明。以工代赈,授人以渔;租佃循环,稳定长远。确为良策。”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亟待复苏的土地,又转回虞听晚脸上,“病坊一事,行之自会与柳知县商议。至于清淤复田、组织流民归业等具体章程,还需小姐与商会诸位执事尽快拟出细则,行之……愿竭力促成。”
他用了“愿竭力促成”几个字,而非冰冷的“转呈太子殿下”。这是第一次,他明确地、以个人的身份,表达了对她计划的认同与支持。
虞听晚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破晓的晨星。她用力点头,因激动而微微提高了声音:“好!我即刻召集商会管事,拟定细则!裴公子,有劳了!”她捧着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如同捧着希望的蓝图,转身就要去找跟着来的商会李管事。
“虞小姐。”裴行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让她脚步一顿。
她回身。
只见裴行之的目光落在她沾满泥污的裙摆和那双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靴子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她带着询问的眼眸。他静默了片刻,唇边那抹惯常的、带着疏离的温和弧度似乎深了一瞬,声音低沉而清晰:
“此泥如金,小姐……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