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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随州的夜,终于被连日清淤的辛劳熬得深沉。安置点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有几处未熄的篝火在湿冷的空气里苟延残喘,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白日翻搅出的泥浆尚未干透,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水光,空气里混杂着草药、汗水和湿泥的浓重气息。

      虞听晚在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中,于简陋草席铺就的大通铺上沉沉睡去。她侧卧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蜷在她臂弯里,脸颊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裴行之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残烬旁,一块略为干燥的石头上。他并未休息,只是静静望着那片草席的方向。跳跃的火光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色勾勒出她沉睡的轮廓,那份毫无防备的安宁,与周遭弥漫的苦难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他心头投下复杂而沉重的涟漪。唯有白日里她啃食冷馒头的模样、掌中萤火的微光、以及此刻沉睡的侧颜,在脑海中反复灼烫。

      一阵刻意压低的马蹄声和随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

      裴行之闻声,缓缓抬眸。只见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安置点边缘,一个身着深青色官袍的身影利落地跳下车来。来人正是新赴任的随州知县,柳时泉。他身形颀长,面容清隽,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此刻却蒙着一层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忧色。他快步走向裴行之,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疮痍之地,最终落在裴行之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殿下!”柳时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久别重逢的熟稔,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走到裴行之近前,目光顺着裴行之刚才凝视的方向,自然也看到了草席上沉睡的虞听晚,以及她臂弯中同样熟睡的孩童。柳时泉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收回目光,紧紧盯着裴行之,声音更低,几乎化作耳语:“你竟在此处?太子殿下那边……”

      裴行之站起身,月白锦袍在月色下流动着清冷的光泽,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时泉兄,一路辛苦。太子殿下知我在此察看民情。”他的语气平静无波,目光却并未从虞听晚身上完全移开。

      柳时泉顺着裴行之的目光再次瞥向那片草铺,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锐利,如同淬了冰的针。他上前一步,几乎与裴行之肩贴着肩,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紧迫感,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殿下!你看着她作甚?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裴贵妃娘娘是怎么去的!裴家满门血债未偿!你身上的血海深仇,难道被这随州的泥水泡软了骨头吗?!”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裴行之的侧脸,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与痛心:“虞家……哼,随州巨贾,家财万贯!你明知当年裴家倾覆,虞家是如何趁势而起,吞并了多少裴家旧产?那一桶金,未必干净!此女之父虞叶麟,更是长袖善舞,与朝中某些人……纠缠不清!你万不可被眼前假象所惑!”

      “血海深仇”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裴行之的心口。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份密令卷轴的硬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眼底深处那点因虞听晚而起的微澜瞬间冻结,翻涌起一片沉黑如墨的阴鸷。母妃的死,裴府冲天的大火,族人绝望的哭嚎……那些刻意尘封的惨烈画面,被柳时泉毫不留情地撕开,带着淋漓的鲜血,再次将他淹没。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周身温和从容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柳时泉。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幽暗得如同吞噬一切的寒潭。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柳时泉。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草席上虞听晚沉睡中细微的呓语。

      就在这死寂的、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清脆娇俏、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柳时泉!你这木头疙瘩,磨磨蹭蹭在干什么呢?这又脏又臭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本郡主脚都站麻了!”

      伴随着环佩叮当的细碎声响,一个身着华贵锦绣宫装、披着火狐裘披风的少女,在两名提着琉璃宫灯的侍女簇拥下,袅袅婷婷地从马车那边走了过来。正是当今圣上颇为宠爱的端阳郡主,赵明姝。她容颜娇艳,眉眼间带着被骄纵惯养的张扬与任性,此刻正皱着秀气的鼻子,用手帕嫌恶地掩着口鼻,目光挑剔地扫视着泥泞的安置点。

      柳时泉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这位小祖宗竟然跟来了,还在这等紧要关头出现。他连忙转身,躬身行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紧张:“郡主殿下金安。此处灾情险恶,污秽不堪,恐污了您的玉体,还请……”

      端阳郡主赵明姝的目光却根本没在柳时泉身上停留。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在掠过柳时泉后,瞬间就牢牢钉在了裴行之的身上!

      月色清辉如练,恰好洒落在裴行之的侧影上。他长身玉立,一袭月白锦袍纤尘不染,纵然身处泥泞,那清俊绝伦的轮廓,那深邃幽暗的眼眸,那周身萦绕的、仿佛与这污浊世界格格不入的清冷贵气,如同暗夜中骤然绽放的玉树琼花,瞬间攫取了赵明姝全部的呼吸!

      她掩着口鼻的手帕不知何时已滑落下来,一双美眸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痴迷,小嘴微张,喃喃自语:“天……天爷……世上竟真有这般……这般好看的人儿……”她完全忘记了周遭的泥泞与污秽,也忽略了柳时泉尴尬的劝阻,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痴痴地望着裴行之,声音带着梦幻般的飘忽:“你……你是谁?本郡主……本郡主怎么从未见过你?”

      柳时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方才那番关于血海深仇的沉重警告,在郡主这突如其来的花痴凝视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且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想提醒郡主裴行之的身份,却又碍于场合和裴行之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裴行之的目光,在赵明姝出现的瞬间,便已从柳时泉脸上移开,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与淡漠。他并未看赵明姝,仿佛那娇艳的郡主只是一抹无关紧要的空气,视线重新落回那片草席,落回虞听晚沉睡的侧脸上。只是这一次,那目光深处翻涌的,是更加复杂难辨的幽暗漩涡——血仇的冰冷提醒,柳时泉尖锐的指控,虞家那可能沾满血污的“第一桶金”……如同沉重的枷锁,狠狠套向那泥泞草席上安眠的身影。

      赵明姝见裴行之不理她,反而更加着迷,提着裙摆就想靠近:“喂!本郡主问你话呢!你是柳木头的手下吗?怎生得这般……”

      “郡主殿下!”柳时泉终于忍不住,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警告和一丝狼狈的尴尬,他一步挡在赵明姝身前,恰好隔断了她痴迷投向裴行之的视线,“此乃太子殿下身边行走的裴公子!非是下官下属!此处绝非您久留之地,还请速速回车驾安歇!”

      “裴公子?”赵明姝一愣,随即眼中光芒更盛,完全无视了柳时泉的阻拦和警告,踮起脚尖还想越过柳时泉的肩膀去看裴行之,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势在必得,“原来是裴公子!本郡主……”

      柳时泉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强压着心头翻涌的烦闷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酸涩,几乎是半强迫地示意郡主身边的侍女:“快!扶郡主回车驾!此地污秽,恐生时疫!”他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明姝被侍女半扶半劝地带走,她一步三回头,目光依旧黏在裴行之身上,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柳时泉你这木头!干嘛拦着本郡主……裴公子……你等着,本郡主还会来找你的……”

      那娇俏的声音和环佩叮当声渐渐远去。

      方才因“血海深仇”而凝固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得七零八落。柳时泉看着郡主马车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向依旧沉默如冰雕的裴行之,以及草席上浑然不知风暴曾擦身而过的虞听晚,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疲惫、尴尬和深深忧虑的复杂神情。

      他想再说什么,关于仇恨,关于虞家,关于提醒。可看着裴行之那深不见底、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在寒冰之下的眼眸,看着草席上虞听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将臂弯里的孩子搂得更紧的细微动作……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柳时泉只是极其沉重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安置点夜空中消散,沉重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只留下层层扩散的、无声的波澜。他最后看了一眼裴行之,又看了一眼那片承载着苦难与短暂安宁的草席,终是默默转身,朝着安置点临时划出的简陋官署方向走去,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萧索。

      裴行之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孤寂地投在未干的泥泞上。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远处草席上孩童梦呓的细微声响。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那冰冷的卷轴硬角。柳时泉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在耳边反复回响。而眼前,是草席上那女子沉静的睡颜,是臂弯里孩子依赖的蜷缩。

      一边是深不见底、染满至亲鲜血的黑暗深渊。
      一边是泥泞污秽中,如萤火般微弱却固执闪烁的微光。

      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幽暗漩涡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又无声地凝聚。

      他最终没有走向草席,也没有离开。只是如同脚下生了根,沉默地伫立在这片浸透了苦难、也孕育着微弱希望的土地上,守望着咫尺之遥的泥沼与惊鸿,如同守望着自己命运里那道骤然撕裂、深不见底的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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