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要灭我全家》紫菱果儿

31、第 31 章

　　夕阳终于碾碎了随州上空最后一丝铅灰，沉甸甸地坠入泥泞的地平线。安置点上空的喧嚣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尽后的喘息，以及临时灶膛里柴火噼啪燃烧的温暖声响。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湿土、草药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但白日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与腐臭，已被新翻泥土的微腥和篝火的烟火气驱散了大半。

　　那片被虞听晚带头清理出的污水坑，此刻填上了干燥的新土，踩上去虽依旧软陷，却不再粘腻污浊。几处新挖的浅沟，正努力将低洼处的积水引开。白日里混乱拥挤的窝棚，也依着虞听晚的规划，拉开了些许距离，虽然依旧简陋得令人心酸，却终于有了几分“安置”的模样。

　　而此时的虞听晚背靠着一辆卸空了粮草的车辕，慢慢坐了下来。深青色的斗篷随意搭在身侧，窄袖骑装的下摆和靴子上糊满了干涸板结的泥块。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额发被汗水浸湿又干透，几缕黏在颊边。她伸出沾满泥灰的手——那双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掌心甚至磨出了几处微红的印记——接过秋月递来的一个冷硬的杂粮馒头。

　　她低头，就着旁边木桶里舀出的一瓢清水，小口小口地啃着。咀嚼得很慢，腮帮微动，似乎每一口都需要调动所剩不多的力气。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清减的轮廓，白日里那雷霆般的刚毅仿佛被这暮色和疲惫悄然融化，只余下一种近乎脆弱的沉静。

　　裴行之隔着几堆篝火，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木凳上，面前摊着文书送来的初步登记名册。他依旧坐得笔直，锦袍在篝火的暖光下晕开一层柔和的暖意，与周遭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名册上，而是越过跳动的火焰，无声地锁定了那个疲惫啃着冷馒头的侧影。

　　看着她小口吞咽的艰难，看着她因疲惫而微微低垂的眼睫，还有那双沾满泥污、指节发红的手……裴行之握着名册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隔着衣料传来微弱的触感，白日里她攀上车辕生嚼粟米、灌下滚烫药汁的画面骤然闪过脑海，与眼前这安静啃着冷馒头的影子重叠。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漫上心头。

　　“虞姐姐！虞姐姐！”几声清脆稚嫩的呼唤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几个小脑袋从附近的窝棚后探出来，又像受惊的小鸟般缩回去。片刻，胆子最大的一个约莫六七岁、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被同伴推搡着，怯生生地蹭到虞听晚跟前。她赤着脚，沾满泥灰，身上裹着件大人破旧衣服改小的褂子，大大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姐姐……”小丫头声音细细的，带着渴望，“那边……那边草窠里，有亮亮的小虫虫飞！好多好多！像星星掉下来了！”她伸出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指向安置点边缘靠近水沟的一片半人高的枯草丛。

　　虞听晚啃馒头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小丫头眼中纯粹的、近乎梦幻的期盼，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片幽暗的草丛深处，几点微弱却灵动的绿光正忽明忽暗地闪烁、飞舞，如同落入凡尘的星屑。

　　一丝极淡、却极其真实的笑容，如同初融的春雪，在她疲惫的唇角漾开。她将剩下的半个馒头随手放在车辕上，毫不介意地用手背抹了抹沾着馒头屑的嘴角，然后朝小丫头伸出手：“走！带姐姐去看看！”

　　那双手，还沾着白日清淤留下的泥污，带着劳作后的粗糙。小丫头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放了上去，用力握住。

　　虞听晚就这样被一群突然从窝棚后涌出来的孩子簇拥着，牵拉着，走向那片闪烁着萤火的草丛。孩子们兴奋地叽叽喳喳，白日里笼罩在他们脸上的麻木和恐惧被新奇和欢乐驱散。虞听晚微微弯着腰，迁就着孩子们的身高，脚步轻快地跟着他们小跑，深青色的斗篷在身后拂过尚未完全干透的泥地。

　　裴行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片移动的、被孩童环绕的身影。他看着她在草丛边缘停下，看着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指着飞舞的萤火。接着，在孩子们惊叹的注视下，虞听晚竟微微踮起脚，纤长的手臂探入草丛深处，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捕捉一缕稍纵即逝的月光。她的指尖在幽暗的草丛中灵巧地一合。

　　“看！”她转过身，带着小小的得意，摊开掌心。

　　一只尾部闪烁着幽幽绿光的萤火虫，正安静地停在她同样沾着泥灰的掌心里。微弱的绿光映着她带笑的眉眼，也映亮了围拢过来的孩子们一张张惊喜的小脸。她小心翼翼地将萤火虫放到一个小男孩脏污的手心里，孩子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篝火的暖光勾勒着她侧脸柔和的线条，那专注逗弄萤火虫的神情，与她白日里挥锹清淤、生嚼粟米、厉声弹压暴乱的刚硬决绝判若两人。裴行之静静地望着，心头那点涩意悄然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震动所取代。眼前这画面，纯净得不似在人间，却又实实在在地扎根于这片苦难的泥泞之中。

　　嬉闹声渐歇，安置点彻底沉入夜晚的静谧，只有巡夜护卫的脚步声和远处窝棚里压抑的咳嗽声隐约传来。孩子们揉着困倦的眼睛，却依旧紧紧围着虞听晚，小手拽着她的衣角或袖口，带着浓浓的依赖和不舍。

　　“虞姐姐……”白日里带头的小丫头仰着脸，困得眼皮打架，声音含混不清，“姐姐……别走……跟我们睡……我们的铺子可大了……”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虞听晚一根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裴行之的目光瞬间凝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虞听晚。只见她微微一愣，随即垂眸看着那几双充满期盼和依恋的小眼睛，看着他们身后那片用草席和破木板简单铺就、挤满了老弱妇孺的“大通铺”——那里弥漫着汗味、药味和贫瘠的气息。

　　没有犹豫，没有嫌弃，甚至连一丝为难的神色都未曾在她脸上浮现。她只是极自然地弯下腰，用那只沾着泥灰和草屑的手，轻轻拂开小丫头额前汗湿的碎发，声音是裴行之从未听过的温柔：“好，姐姐不走。姐姐陪你们。”

　　说罢，她便在孩子们低低的欢呼声中，由他们牵拉着，走向那片散发着浓重生活气息的草席铺位。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篝火这边，没有在意裴行之那几乎凝固的目光，只是从容地脱下了沾满泥泞的靴子，整齐地放在铺位边缘，然后侧身，小心翼翼地挤进了孩子们中间，躺在了那散发着草腥和汗味的草席上。

　　一个更小的孩子立刻像寻到热源的小兽般，蜷缩着依偎进她的臂弯。虞听晚轻轻拢了拢手臂，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那孩子靠得更舒服些。她的侧脸贴在粗糙的草席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平静而安适，仿佛身下躺着的不是简陋的草铺，而是最柔软的锦衾。

　　裴行之依旧坐在那张小木凳上，隔着跳跃的篝火，隔着安置点夜晚的薄雾，望着那片草铺上安静的身影。他袖中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震动如同无声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认知。

　　她是随州首富虞家的掌珠，是白日里以智勇弹压暴乱、调度赈灾的奇女子。她本可以安然居于最洁净舒适的帐中，被仆妇环绕，享用热汤暖食。可她选择了啃冷硬的馒头，选择了赤手去抓泥泞草丛里的萤火虫逗弄孩童，选择了……毫不犹豫地躺在这弥漫着苦难气息、混杂着陌生男女老幼的大通铺上！

　　她果真和其他女子不一样！

　　这份坦然，这份对苦难毫无矫饰的接纳，这份对最卑微生命的尊重与共情……比白日里她所有的刚毅和智谋，都更猛烈地撼动着裴行之的心魂。他看着她臂弯里安睡的孩子脏污的小脸，看着她沾草屑的鬓角，看着她平静安睡的侧颜……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份沉甸甸的震动与灼烫一同呼出。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那草席上安睡的身影，如同映着一片坠入泥尘、却依旧固执散发着微光的星子。

　　他最终没有起身，也没有离开。只是将目光更深地投注过去，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这泥泞土地上生出的所有坚韧与温柔，都镌刻进心底最深处。夜风拂过安置点，带着凉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新生的微光。裴行之沉默地守在这片篝火旁，守望着那片草席上沉入梦乡的星子，如同守望着某种珍贵而易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