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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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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州水患的余威将大地化作一片无垠的泥海,浑浊的积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通往灾民临时安置点的官道早已面目全非,深深的车辙被黄泥浆填满,又被无数逃难者的脚步踩踏得更加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湿土、腐烂物和绝望交织的沉重气息。
一支略显特殊的车队正艰难地在这泥泞中跋涉。几辆装载着粮袋和药材的马车被健壮的骡马拖着,车轮深陷,车夫和随行伙计的吆喝声与鞭响混在一起,驱赶着牲口奋力前行。引人注目的是车队前方,一匹枣红色的小马,皮毛在阴郁天光下依旧显得光亮如火炭。马背上的女子身姿挺拔,她微微控着缰绳,小红马踏着稳健的步子,灵巧地在泥泞中寻找稍硬实些的落脚点,竟比后方的马车显得从容几分。
裴行之一直跟在她身后,目光沉静地投向车外这片疮痍。他的视线掠过哀鸿遍野的景象,最终落在前方那个鲜亮的、驭马前行的身影上。泥点溅上她裙子的下摆,她却浑然未觉,只偶尔回头,对身旁的婢女秋月低声吩咐几句,目光锐利地扫过道路两旁奄奄一息的灾民。那份沉静中的刚毅,让裴行之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他倒是看到了她另外的一面了。
安置点出现在视野尽头,是依托着一片稍高坡地搭建起的简陋窝棚区,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还未靠近,一股混杂着排泄物、疾病和死亡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人群的嗡嗡声如同濒死的蜂群,绝望而麻木。
车队停下。虞听晚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伙计,几步走到刚下马的裴行之身边。她脸上没有寻常闺秀的畏惧或嫌恶,只有凝重:“裴公子,情形比预想的更糟。首要需立时控制可能蔓延的时疫,再安人心。”
裴行之颔首,目光扫过混乱拥挤的窝棚区:“小姐可有良策?”
虞听晚指向几处低洼积水、人群最密集污浊的角落:“需立刻清理那几处污水坑,生石灰泼洒!所有窝棚间隔务必拉开,病患集中安置下风向。”她语速极快,条理分明,“药材有限,预防汤药需大锅日夜熬煮,凡能走动者,人手一碗,不可遗漏!劳烦裴公子,即刻登记造册,按户按口,分发号牌,凭牌领粮领药!老弱妇孺与壮丁分区安置!”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劈开了裴行之心头那层因灾情惨烈而笼上的沉重迷雾。他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立刻对身后两名同样衣着整洁、气质精干的随从吩咐:“照虞小姐所言,速办!人手不够,调随行护卫协助。”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随行护卫和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生石灰刺鼻的气味在污浊空气中弥漫开来。几处最大的污水坑被紧急填埋覆盖。熬煮草药的大锅在空地架起,辛辣苦涩的气息第一次压过了腐臭。混乱拥挤的窝棚区在虞听晚的指挥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开始缓慢而艰难地挪动、分隔。裴行之带来的两名文书,已寻了块稍干的地面,铺开纸笔,开始高声登记造册,维持秩序的护卫则按虞听晚的指示,将老弱妇孺引向一处背风向阳的高地。
秩序,在绝望的泥潭里,艰难地萌生出一丝脆弱的嫩芽。
然而,阴魂不散的流言如同跗骨之蛆,在人群中悄然滋生、发酵,最终在午后的安置点轰然引爆:
“骗子!粥里掺了沙子!药汤有毒!”
“凭牌领粮?牌呢?俺们一家老小等了一天,连个牌影子都没见着!就是想饿死我们!”
“官商勾结!拿我们的命填他们的功劳簿!”
“抢啊!不抢就等死!”
积蓄的怨毒和恐慌瞬间找到了出口。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草堆,轰然炸开!推搡、哭喊、咒骂声浪冲天而起。混乱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冲向刚刚支起不久的粥棚和药锅!维持秩序的护卫被人流冲撞得连连后退,眼看辛苦建立的一点秩序就要被彻底撕碎。
混乱爆发的瞬间,虞听晚的小红马受惊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虞听晚却已飞身下马,将缰绳塞给旁边一个吓呆的伙计,迎着汹涌的人潮逆流而上!她并未冲向最危险的粥棚核心,反而几步攀上旁边一辆刚刚卸空粮草的马车的车辕。
“粮在此!药在此!”她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剑,骤然劈开鼎沸的喧嚣,带着玉石俱碎的决绝,“疑粮有沙?疑药有毒?何不亲眼来验!”话音未落,她已俯身抓起一把刚拆袋的粟米,在无数双赤红眼睛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接着,她抄起旁边熬药锅旁的长勺,舀起滚烫的药汁,不顾蒸腾的热气,竟仰头灌下一大口!
灼烫的药汁显然让她痛苦蹙眉,但她强行咽下,白皙的脖颈绷紧,脸上瞬间浮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她扬起空了的勺子,声音因灼烫而嘶哑,却字字如铁钉砸进人心:
“以工代赈,钱粮两清!今日所有参与清淤、修窝棚、搬运物资者——”她猛地提高声调,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愕、茫然、羞愧的脸,“酉时三刻,日落之前!此地,凭号牌,现银结算!一文不少!”
“现银结算!”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又如同定海神针,狠狠砸在每一个被煽动得头脑发热的灾民心头。狂乱的冲势骤然凝滞,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车辕上那个因灼痛而微微喘息、脸颊泛红却眼神凛然如霜的女子。她身后,是裴行之带来的护卫迅速结成的人墙,沉默而坚定。
“至于这安置点,这粥棚,这药锅……”虞听晚喘息稍定,目光扫过下方,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更沉重的力量,“守的是谁的命?护的是谁的家?”她不再多言,竟毫不犹豫地从车辕上跳下,落地时泥浆四溅,再次污了衣摆。她分开面前呆立的人群,径直走向旁边一处被踩踏得稀烂、污水横流的泥坑边。那里正堆着几把铁锹。
她俯身,抄起一把沉重的铁锹,双手握住粗糙的木柄,用力插进污浊的泥水里,奋力一撬!黑色的淤泥被铲起,甩到旁边。
“愿意守住自己这条命、守住这最后一块落脚地的,”她喘息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安置点上空,“跟我来!用这双手,把这块地方,一寸寸,清理干净!”
泥点溅上她的脸颊,她毫不在意,再次挥锹。
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
然后,一个皮肤皲裂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默默走到她身边,抓起另一把铁锹,狠狠铲进泥里。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低着头,默默地走向泥坑,走向堆积的垃圾,走向需要清理的角落。羞愧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而另一种更实在的力量——为了活下去而必须付出的劳作的决心——在无声中凝聚。
裴行之一直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泥泞中奋力挥锹的纤秀身影。方才混乱爆发时,他都还没有行动,虞听晚竟然先于他行动了。然而,看着她攀上车辕,生嚼粟米,灌下滚烫药汁,听着她嘶哑却斩钉截铁的“现银结算”,看着她毫不犹豫跳入泥淖挥动铁锹…
他袖中的手指缓缓松开,那份卷轴无声地沉入袖袋深处。
他抬步,走向那处污水坑。脚下云头履踩进冰冷的泥浆,污浊瞬间浸染了洁净的鞋面。他恍若未觉,走到虞听晚身边,并未言语,只是俯身,从旁边拿起一把备用的铁锹。
虞听晚察觉身边动静,动作微顿,侧首看来。汗水混着泥水从她额角滑落,呼吸有些急促。
裴行之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总是蕴着温润笑意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潭,清晰地映出她沾满泥污却异常明亮的容颜。他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却极真实的弧度,声音清朗,盖过了铁锹挖掘泥泞的声响:
“幸甚。”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周围越来越多沉默劳作的身影,最终落回她脸上,温润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从容与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能与虞小姐,同行此路。”
他没有说“同行”的是赈灾之路,还是别的什么路。但虞听晚看着他同样沾了污泥的靴履,看着他手中那把与他清贵气质格格不入的铁锹,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无需言说的力量,她沾着泥污的唇角,也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她收回目光,不再言语,只是更加用力地将铁锹插入脚下的淤泥之中。泥浆翻涌,沾污了华服与布衣,却仿佛为这片绝望的土地,注入了第一道名为“重整”的微光。裴行之在她身侧,沉默而坚定地挥动着铁锹,两道身影在泥泞中并肩,无声地夯砸着新生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