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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随州商会会馆议事堂。空气凝重,混杂着未散尽的墨味、湿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气。巨大的雕花窗敞开着,冯老手指用力点着舆图上一处红圈,声音沙哑沉重: “……城东龙王庙,地势稍高,挤了不下两千人!昨日巡防营报来,已有发热倒下的,再没粮食、没干净水、没药材……那地方,就是个大坟场!” 他环视在座诸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诸位,刚从那场官司里脱身,个中滋味,想必都刻骨铭心。贪墨案是刮骨钢刀,眼前这水患,却是灭顶洪涛!随州城若真成了泽国鬼域,你我纵有万贯家财,何处安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陈老板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心有余悸: “冯老说的是……那案子,险些把老底都掀了。如今官府自顾不暇,朝廷的赈济…唉,远水难救近火!咱们商会,这次必须得抱成团,一条心!我陈家…愿再出三百石陈粮!虽不多,是份心意。” 他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赎罪般的急切。

      李老板接口,声音发紧: “我李家布庄,库房底层浸了水,但抢出些厚实的粗布,可搭些窝棚,或给妇孺蔽体。这鬼天气,水里泡着,没个遮挡怎么行!”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仿佛想搓掉牢狱之灾留下的寒气。

      张老板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药材…我尽力筹措了些伤风祛湿、治痢疾的常药。可城外流民聚点分散,灾后必生大疫,这点东西,杯水车薪啊!更紧要的是,谁去送?水路淤塞,陆路泥泞,沿途流民为了一口吃的……” 他没说下去,但眼中恐惧不言而喻。刚经历过牢狱,对混乱和危险有着本能的抗拒。

      赵账房飞快地拨着算盘,愁眉苦脸: “诸位东家高义!只是…只是这粮、布、药,如何运抵各处?人手,可靠的人手!派谁去?这差事,九死一生!派去的伙计,万一被流民生吞活剥了,或是染上恶疾…这抚恤,这责任…”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敲打着众人紧绷的神经。贪墨案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谁也不敢轻易担责。

      议事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浑浊的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哀嚎,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心。富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有决心,更有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推诿。刚从一场差点倾家荡产的官司里爬出来,谁愿意再一头扎进这更凶险的漩涡?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门外灰蒙蒙的水光。虞听晚穿着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裙角沾着泥点,发髻简单挽起,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寒星,瞬间刺破了室内的沉闷。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虞听晚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长桌前,目光扫过舆图上那些刺目的红圈,落在张老板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药,我来押送。”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陈老板惊得差点站起来:“虞小姐?!这…这如何使得!那是疫病窝子,虎狼之地!”

      李老板也急忙劝阻:“听晚侄女,你一个姑娘家,这太凶险了!你父亲刚缓过一口气,虞家如今就靠你支撑…”

      冯老捻着佛珠的手停住了,浑浊的老眼紧盯着虞听晚,沉声道:“听晚,勇气可嘉。但此非儿戏。流民饿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且那水里泡过的地界,秽气冲天,极易染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商会刚历大劫,不能再折损英才了。”

      虞听晚微微抬起下颌,那张年轻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甚至有些冷冽。她无视了那些劝阻,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个刚从惊涛骇浪中挣扎上岸、惊魂未定的富商:

      “诸位叔伯刚从贪墨案脱身,深知‘信誉’二字在随州的分量。虞家百年招牌,靠的不是明哲保身。”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敲击青石,带着穿透力,“流民等不起周全思量,也等不起诸位权衡利弊。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坐在这里计算的粮食布匹数字,是立刻能送到嘴边的一口热粥,是身上一块遮雨的布,是病倒时能吊命的一碗苦药汤!”

      她顿了一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人心:

      “我姓虞。随州城外,虞家粮队的旗号,老弱妇孺都认得。这旗,能开路。”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步伐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门外那浊浪滔天的世界,才是她应去的方向。临出门前,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砸在满室死寂之中:

      “粮药备齐,装好货。日落前启程。”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室内众人复杂的目光——震惊、敬佩、羞愧、担忧……还有一丝被那决绝背影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火苗。窗外,浑浊的水流依旧缓慢地涌动,但议事堂内,某种因恐惧和推诿而凝滞的空气,似乎被那道青色的身影,撕开了一道口子。

      ---
      随州官道,被连日暴雨浸泡得泥泞不堪,车轮深深陷入,留下浑浊的辙印。空气里弥漫着湿土、腐烂草木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灾荒的绝望气息。道旁临时搭起的窝棚歪歪扭扭,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其中,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支插着官旗、运送赈灾粮草的车队。

      虞听晚一身素净的月白骑装,外罩防水的深青色油布斗篷,发髻紧绾,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利落得全然不似京城里那位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虞家大小姐。她骑在一匹温顺的枣红马上,秀气的眉微微蹙着,目光专注地扫过路边一张张麻木或痛苦的脸庞。风尘仆仆,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丝毫未损那份清丽,反而添了几分坚韧的光彩。

      “小姐,前面路更烂了,您当心些。” 秋月也骑着马紧随其后,低声提醒,看着自家小姐连日奔波憔悴的侧脸,心疼不已。

      虞听晚还未答话,一阵压抑的、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骤然刺破了沉闷的空气。循声望去,只见路边一个窝棚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跌坐在泥水里,抱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脚踝,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瘦小的脚踝被一块断裂的、边缘锋利的木板深深划破,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地。旁边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手足无措地干嚎着,显然已吓傻了。

      虞听晚心头一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勒住缰绳。“秋月,药箱!”

      她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过的利落,斗篷在泥泞的风里划开一道弧线。几步便冲到小女孩身边,全然不顾那肮脏的泥水瞬间浸染了她昂贵的鹿皮小靴和衣摆。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却迅疾。

      “乖,别怕,让姐姐看看。” 她的声音有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温柔而坚定,瞬间压过了小女孩的嚎啕。她小心地避开伤处,从秋月迅速递来的药箱里取出干净的棉布、烈酒和金疮药。烈酒倒在伤口上清洗时,孩子疼得浑身抽搐,虞听晚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柔声细语地哄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缕鬓发被汗水濡湿,悄然滑落颊边,她也浑然不觉。阳光穿过薄薄的晨雾,勾勒着她专注而柔和的侧影,那沾染了泥点、略显狼狈的脸庞,此刻却焕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不远处。裴行之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之上,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连日督运粮草、处置突发状况的疲惫与凝重。他原本只是例行巡视车队,目光却被路边那蹲在泥泞中的月白身影牢牢攫住。

      他勒住马缰,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如何毫不迟疑地踏入污秽,看着她如何熟练地处理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她鬓发散落也顾不得拂,看着她柔声细语地安抚那哭得几乎断气的孩子。她的动作并不十分娴熟,带着世家贵女初临灾场的生涩,可那份全然的投入、不顾一切的专注和眼底流露的真切悲悯,却像一道强光,刺破了这灾荒之地的阴霾,也毫无防备地撞进了裴行之的心底。他素来知晓她聪慧,却不知她竟有如此……坚韧与柔软并存的力量。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在锦绣堆里执着于姻缘、娇气矜贵的虞家大小姐,判若两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层层涟漪。

      虞听晚正全神贯注于最后一道包扎。她需要一块干净的布条固定敷好药的伤口,手伸向药箱时,却发现里面备用的布条已经用完了。

      “秋月,布条……” 她头也未抬,急声道。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却在这时,稳稳地将一卷雪白干净的细棉布条递到了她的眼前。

      虞听晚一怔,下意识地顺着那握着布条的手向上看去——玄色的衣袖,轻甲的边缘,然后是裴行之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的俊朗面庞。他不知何时已下了马,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审视、惊讶、探究,以及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灼热。

      她的指尖冰凉,还沾染着泥污和未干的血迹。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缰执剑磨砺出的薄茧。就在她伸手接过布条的那一瞬,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他的掌心。

      那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倏然窜过两人相触的皮肤。

      虞听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瞬间的慌乱,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才紧紧捏住那卷布条,低声道:“……多谢裴公子。”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裴行之没有立刻收回手。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瞬间的触碰,以及她指尖的冰凉和微颤。那冰凉似乎透过指尖,直抵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他看着她迅速低下头,那原本因专注而泛着光泽的脸颊,此刻飞起两抹动人的红霞,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安地快速眨动着,泄露了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悸动,混合着方才目睹她救人所带来的震撼,在他胸腔里无声地鼓胀开来。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和染着红晕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身,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句:“虞小姐……辛苦。” 语气里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公事化,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小女孩的哭声已转为低低的抽噎。虞听晚强自镇定心神,飞快地用那卷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妥当。做完这一切,她才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一阵眩晕感袭来,是蹲得太久加之精神高度紧绷后的松懈。

      裴行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虚虚地在她身侧护了一下,沉声道:“小心。”

      “无妨。” 虞听晚站稳身形,轻轻拂开裙摆上沾的泥点,试图找回平日的从容。她抬眸,目光再次与裴行之相遇。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避开。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这片疮痍的土地。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泥泞横亘脚下,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方才那指尖一触的瞬间,在彼此深深凝视的目光里,悄然改变,无声滋长。空气中弥漫的,除了灾后的尘土与苦涩,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张力。

      秋月抱着药箱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自家小姐染着红晕的侧脸,又看看裴公子那专注得仿佛再也容不下旁人的眼神,嘴角悄悄地、欣慰地弯了起来。

      “走吧,前面还有几个安置点需要巡视。” 裴行之率先移开目光,翻身上马,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那目光扫过虞听晚时,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亮得惊人。

      “是。” 虞听晚也低声应道,在秋月的搀扶下重新上马。

      两匹马,一黑一红,并辔而行在泥泞的官道上,速度不快。裴行之的坐骑稍稍领先半个马身,虞听晚落后一步。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刻意的、泾渭分明的疏离,反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填满,沉甸甸的,带着初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药箱挂在虞听晚的马鞍旁,随着马匹的走动轻轻晃荡。裴行之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药箱。片刻后,他忽然勒了勒缰绳,让马速更慢了些,几乎与虞听晚并行。

      “药箱,” 他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虞听晚耳中,“给我吧。你方才耗费了不少力气,不必再负重。” 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虞听晚心头又是一跳。她抬眼看他,晨光勾勒着他英挺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正看着她,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她没有推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解开药箱的系带,伸手递了过去。

      裴行之探身接过。这一次,两人的手都刻意避开了可能的触碰。药箱稳稳落入他手中,沉甸甸的,带着她指尖残留的凉意。他随手将药箱挂在自己马鞍另一侧,动作干脆利落。

      阳光渐渐驱散了薄雾,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泥泞的道路上。那影子随着马匹的轻缓前行,在颠簸中时而分开,时而靠近。终于,在某一个转弯处,阳光的角度恰好,那两道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缓缓地、无声地交叠在了一起,如同一个隐秘而温柔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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