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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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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浓,虞府门前高悬的琉璃宫灯将雕梁画栋映得一片暖融,内里的丝竹管弦与笑语喧哗早已攀至顶峰。酒过三巡,席间众人面酣耳热,正是气氛最酣畅淋漓之时。虞叶麟正端着酒杯,与邻座一位官员高声谈笑,眼角眉梢皆是劫后余生的快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满座宾客,实则心底那点焦灼如同投入滚油的星子,噼啪作响——那位最要紧的贵客,缘何迟迟未至?
正当管家躬身欲再次附耳低语时,正厅那两扇厚重的朱漆镶金大门,被两名侍者无声地向内推开。一股裹挟着夜露微凉的风,悄然卷入暖香馥郁、灯火辉煌的厅堂。
所有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
丝竹声骤歇,谈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敬畏,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
来人一袭半新的青衫,却洁净挺括,衬得身姿如孤峰峭拔,自有嶙峋风骨。他面容年轻得令人心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微抿,勾勒出沉静而坚毅的轮廓。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却点不亮其中深潭般的幽静,只映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与疏离。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沉默、眉目清秀的书童少言,只见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半旧的紫檀书匣,亦步亦趋。
正是太子身边那位新近崛起的智囊,以一己之力搅动随州风云、将虞叶麟从府牢中拉回的裴行之。
“裴先生!”虞叶麟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如同枯木逢春,他几乎是弹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声音洪亮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尊崇,“您可算来了!虞某翘首以盼,只恐怠慢了贵客!快请上座!上座!”
裴行之步履从容,踏着满堂骤然沉寂下来的空气步入厅中。面对虞叶麟几乎要溢出来的热情,他并未显出半分倨傲或局促,只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而疏离的笑意:“虞翁盛情,裴某受宠若惊。琐事缠身,来迟一步,还请虞翁及诸位海涵。” 声音清朗平和,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奇异力量。
“哪里哪里!先生能拨冗前来,已是虞府天大的荣幸!”虞叶麟亲自引路,将他带到主位旁早已虚席以待、最尊贵的位置。
裴行之一落座,厅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然而,这流动却带上了全新的方向。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官员豪绅们,纷纷离席,端着酒杯,脸上堆砌着最热切的笑容,如同潮水般向裴行之涌来。
“裴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先生少年英才,智计无双,解我随州之困,实乃百姓之福!”
“在下敬先生一杯!聊表敬佩之情!”
“先生风姿卓绝,气度非凡,真乃人中龙凤!”
阿谀奉承之词,如滚烫的蜜糖,劈头盖脸泼洒而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刻意堆砌的敬仰与攀附的渴望。
裴行之端坐其中,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他面上始终带着那抹温和的浅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亦不失礼数。有人敬酒,他便举杯轻抿,姿态优雅;有人攀谈,他便耐心倾听,偶尔回应一两句,言语简洁却切中肯綮,点到即止,既不冷场,也绝不多言。他对待席间最显赫的官员与最卑微的商贾,态度竟无甚差别,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从容与平等,让那些惯于察言观色的老狐狸们心中更是凛然。这等应对自如、不卑不亢的气度,绝非一个寻常年轻人所能拥有,仿佛早已历经千帆,看透世情。
书童少言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沉默的影子。
酒酣耳热之际,席间一位微醺的富绅,仗着几分酒意,大着胆子高声笑问:“裴先生如此人中俊杰,不知……可曾婚配?是哪家闺秀有此福分啊?” 这话问得突兀,却瞬间戳中了满堂宾客,尤其是虞叶麟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裴行之身上,连丝竹声都识趣地低了下去。
虞叶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屏息凝神。
裴行之正端起一杯清茶,闻言动作未停。他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掠过的、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那情绪快如闪电,深如寒潭,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几不可查的怅惘。随即,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问话之人,又仿佛穿透了那人,落向厅堂深处某个虚无的点。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清晰无比的否定动作。
那一瞬间,厅内似乎响起一片极其细微的、无声的松气声。无数双眼睛里的热切与算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激荡起更加汹涌的暗流。虞叶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眼底深处却骤然迸射出更为炽热、更为势在必得的光芒,如同猎人终于锁定了最心仪的猎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灿烂,如同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甘霖。
他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满溢出来,每一道皱纹都透着精明的算计。
“哈哈哈,先生志存高远,心系家国,实乃我辈楷模!”虞叶麟率先打破那瞬间的沉寂,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仿佛裴行之的单身状态是他虞家天大的喜讯。他端起自己案上的赤金酒壶,亲自走到裴行之案前,无视周遭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微微倾身,亲自为裴行之面前那只素净的白瓷杯斟满清冽的酒液。琥珀色的琼浆注入杯中,香气四溢,映着跳跃的烛火。
“先生,”虞叶麟放下酒壶,顺势就在裴行之身侧那张铺着锦缎的圆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刻意营造的亲近感,“您此番于虞家,恩同再造!虞某无以为报,每每思及,辗转难眠啊。” 他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裴行之沉静的侧脸,“先生孑然一身,为国事操劳,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虞某看在眼里,也是……于心不忍呐。”
裴行之并未看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温润的白瓷杯壁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目光沉静地望着杯中摇曳的酒影,仿佛那里面蕴藏着什么玄机。他唇角那抹惯常的、温和疏离的弧度依旧挂着,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淡淡道:“虞翁言重。裴某习惯清静。”
“清静?那怎么行!”虞叶麟立刻接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不赞同,“大丈夫顶天立地,功业固然要紧,可这修身齐家,亦是根本!先生这般龙章凤姿,若无人红袖添香,照料起居,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刻意用了点市井俚语的腔调,试图拉近距离,目光却如鹰隼般紧锁裴行之的反应。
裴行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指尖点在杯壁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浪花,却让虞叶麟心头一喜,以为撬动了一丝缝隙。他立刻趁热打铁,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推心置腹的热切:
“裴先生,您看……”他抬起手,用宽大的袍袖半掩着,遥遥指向东侧那垂着湘妃竹帘的雅间方向,那里,月白色的裙裾若隐若现,“小女虞听晚,虽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先生清贵,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中却闪烁着不容错辨的得意与急切,“她性情温婉,略通诗书,尤擅音律,一手琴技在随州闺秀中,也算薄有微名。更难得的是,这孩子心思纯善,最是……仰慕先生这等才俊高士!”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推销意味,“先生此番大恩,小女亦是感念于心,日夜为先生祈福……”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观察着裴行之的表情,试图从那片深潭般的平静中捕捉到一丝松动,一丝意动。他甚至故意将“仰慕”二字咬得格外清晰,暗示着某种女儿家的心意。
裴行之依旧沉默。他缓缓端起那只白瓷杯,并未饮,只是凑近唇边,仿佛在嗅那清冽的酒香。烛光跳跃,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完美地隐藏起来。厅堂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虞叶麟那刻意压低的、带着蛊惑与急切的声音,以及竹帘后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极其轻微的、珠玉碰撞的脆响——那是虞听晚无意识拨动琴弦的微颤。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就在虞叶麟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心头的热切开始被焦灼取代时,裴行之终于有了动作。他轻轻放下了酒杯,杯底与光洁的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声。
他并未看虞叶麟指向珠帘的手,目光反而抬起,越过虞叶麟热切的脸,投向厅堂穹顶那繁复的藻井彩绘,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辉煌的灯火,却依旧冰冷沉静,不起波澜。
“虞翁,”他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平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冷冽,“慎言。” 短短两个字,如同淬了寒冰的针,瞬间刺破了虞叶麟营造的亲热氛围。
虞叶麟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裴行之缓缓收回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虞叶麟心头猛地一寒,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剥开,赤裸裸地摊在对方眼前。
“令嫒……”裴行之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珠帘方向,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落回虞叶麟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又重若千钧,“自有其清贵,莫因俗念……污了冰心。” 他刻意在“俗念”二字上微微一顿,那无形的压力让虞叶麟几乎喘不过气。
说完,裴行之不再看虞叶麟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从容起身。青衫拂过锦凳,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他对着满堂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陷入寂静的宾客,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的优雅从容:
“裴某尚有俗务,先行告退。诸位,尽兴。”
他身后的书童少言立刻上前,动作轻巧而无声地将案上那卷裴行之带来的、置于紫檀书匣旁未曾翻动的旧书收起,连同那只裴行之未曾饮过一口的白瓷酒杯,也一并小心地纳入匣中,仿佛主人留下的任何一丝痕迹都不愿留在这喧嚣之地。
裴行之不再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穿过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厅堂,在无数道震惊、错愕、探究的目光注视下,青衫身影如孤鹤,径直走向那洞开的大门,很快便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室凝固的繁华与虞叶麟那张青红交加、写满难堪与不甘的脸。
珠帘后,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指尖下,一根紧绷的琴弦“铮”地发出一声凄清短促的哀鸣,随即彻底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