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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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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虞听晚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脸上那层温顺平静的面具重新戴上,甚至比以往更加完美无瑕。她不能慌,不能乱。尤其是在这四处都可能布满耳目的深宫。
回到正殿,李玄翊还未离开,正拿着一个九连环逗弄昭阳。小昭阳被逗得咯咯直笑,挥舞着小手去抓。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父女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幅看似温馨的画面。
李玄翊抬眼看到她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最终却只看到一片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
“嬷嬷安顿好了?”他随口问道,语气是近日惯有的、试图缓和却依旧带着一丝审慎的平淡。
虞听晚微微福身,声音温和恭顺,听不出丝毫异样:“谢陛下关怀,已经安顿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又经丧子之痛,精神有些不济,臣妾让她先歇着了。”
她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接过李玄翊手中的九连环,蹲下身,耐心地引导昭阳如何去解,侧脸线条柔和,完全是一个沉浸在母女温情中的母亲模样。
李玄翊看着她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影,心中那点因她主动接魏嬷嬷入宫而升起的、微妙的疑虑,又消散了几分。
或许,她真的只是想尽孝心罢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虞听晚的心却在狂跳。她利用这低头的瞬间,飞快地掩去眼底所有情绪。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李玄翊的多疑不会轻易消除,她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虞听晚表现得愈发“正常”,甚至堪称“贤惠”。
她不再仅仅被动地接受李玄翊的到来,偶尔会主动派人去前朝询问他是否过来用膳,并根据他的口味吩咐小厨房准备。她打理宫务更加尽心,将紫宸殿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下人也宽和了许多,赢得了不少暗中的称赞。
帝后和谐,整个皇宫的人也没有了战战兢兢。
她甚至开始留意李玄翊的喜好。他批阅奏折时喜欢用的那种墨,他惯喝的茶温,他疲惫时下意识揉按的穴位……她都会不着痕迹地安排妥当。
这些细微处的体贴,像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消磨着李玄翊的戒备。
他得了空就过来正殿,有时甚至会跟她提及前朝一些无伤大雅的琐事,或是某些无关紧要的官员调动。他享受着这种虚假的安宁,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段还算和谐的时光。
而他并不知道,每当他说起这些时,虞听晚垂眸聆听的温柔姿态下,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她将每一个名字、每一件事都与魏嬷嬷提供的碎片信息进行比对、串联。
他抱怨某个老臣迂腐守旧,她便想起魏嬷嬷曾说,母亲那位裴姓手帕交的夫家,似乎与这位老臣的派系曾有旧怨。他随口提及即将巡查京畿营防,她心中便是一凛,想起父亲当年在随州,似乎也曾与某些背景复杂的武官过往甚密……
她像一只最耐心的蜘蛛,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信息的大网,每一根丝线都源自他的“信任”和“分享”。
同时,她对魏嬷嬷的照顾无微不至,时常屏退左右,单独前去探望。自己的奶娘说些体己话,还顺带引导着老人回忆更多关于母亲林婉儿和京中往事的细节。
“嬷嬷,您再想想,母亲可曾留下过什么旧物?比如……书信?或是……朋友相赠的物件?”她一边替魏嬷嬷捶着腿,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
魏嬷嬷皱紧眉头,苦思冥想,最终摇了摇头:“小姐去得突然……留下的东西,后来……后来姑爷大多都处理了……怕触景生情……”
虞听晚的心沉了沉,却不放弃:“那……母亲可有什么特别珍惜的首饰?或许……是故人所赠?”
“首饰……”魏嬷嬷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想到什么,“好像……是有那么一支簪子……夫人很宝贝,很少戴……像是……玉的?颜色很特别……老奴也记不清了……”
玉簪?颜色特别?
虞听晚默默记下这个模糊的线索。这或许是条路子。
母亲当年的嫁妆单子或许还在虞家旧宅,或者……宫中内务府或许会有记录?
调查在黑暗中艰难地推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表面上,紫宸殿却是一派风平浪静,甚至称得上“帝后和睦”。李玄翊对她越来越“满意”,留下的时间也长了,有时甚至会宿在内殿。虽然同床异梦,但至少,虞听晚获得了更多接触他身边事物、甚至偶尔能在他寝殿短暂停留的机会。
她利用一次他醉酒酣睡的机会,极其小心地翻看过他随手放在枕边的一本奏折,上面有关于核查旧年一批军械流向的朱批;她在他更衣时,记下了他贴身佩戴的一枚私印的纹样;她甚至通过伺候笔墨的太监,大致了解到他近期最常召见的几位心腹臣子……
所有这些碎片信息,都被她默默记下,回去后立刻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仔细誊写在一张极薄的、藏匿于妆匣夹层中的绢纸上。
仇恨未曾消减,反而因为可能存在的更大阴谋而变得更加炽烈和……清醒。
她不再仅仅想着手刃李玄翊,而是要揪出那个可能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真正的黑手。
昭阳在一旁玩着布娃娃,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虞听晚抬起眼,看向窗外。秋意渐深,天空高远而冷漠。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眼神却冰冷而坚定。
无论真相多么骇人,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都要查下去。
为了父亲可能蒙受的冤屈,为了母亲讳莫如深的往事,也为了她和昭阳的未来。
这场在深宫帷幕之下无声进行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而她,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境。魏嬷嬷提供的线索像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却只转动了一半,露出后面更加幽深、令人不安的黑暗。
她需要另一把钥匙。一把能从宫廷内部、从裴贵妃身边打开真相的钥匙。
目光,落在了那些在宫中沉浮多年、早已修炼成精的老宫人身上。尤其是,那些曾经侍奉过裴贵妃的旧人。
然而,裴贵妃当年获罪十分突然,刚生养完李玄翊,就被了结了余生,当年她宫中伺候的人,或死或散,经过这些年和李玄翊即位后的清洗,早已所剩无几,且个个噤若寒蝉,对旧主之事避如蛇蝎。
虞听晚不敢贸然打听,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引火烧身。她只能更加耐心,更加隐蔽。
最后,虞听晚才恍然,最知道裴贵妃事情的当属秦嬷嬷!她不仅是裴贵妃在闺中的贴身丫鬟,也是跟着裴贵妃入皇宫的陪嫁丫鬟!还一直陪在李玄翊的身旁!
于是,虞听晚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香炉里灰白的香烬,目光却越过窗棂,望着庭院中正指挥小宫女修剪花枝的秦嬷嬷。
日头正好,秦嬷嬷穿着深棕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侧脸的神情严肃而专注,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干脆,透着经年老人特有的权威与利落。在这深宫之中,她的根基远比许多人都要深厚。
虞听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焦灼与忐忑。她不能急,更不能露出半分对旧事的探究之意。
她站起身,抚平宫装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脸上端起一抹温和娴静的笑意,缓步走了出去。
“嬷嬷好兴致,”虞听晚声音轻柔,如春风拂过,“这株魏紫经嬷嬷的手一点拨,果然更显国色天香了。”
秦嬷嬷闻声回头,见是皇后,忙停下动作,规规矩矩地行礼,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娘娘谬赞了。老奴看着她们毛手毛脚的,怕糟蹋了这些好花。这株魏紫还是先贵妃娘娘在时最喜爱的,皇上也时常来看,老奴不敢不尽心。”
虞听晚心中一动,顺势接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惋惜:“是啊,我也听闻裴贵妃娘娘雅擅园艺,品味极佳。想来贵妃娘娘未出阁时,在府中定然也是这般莳花弄草,颇有闲趣吧?真不知那时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语气里满是晚辈对长辈风采的向往,不露丝毫打探的痕迹。
秦嬷嬷果然神色缓和了许多,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可不是么。我们娘娘在闺中时,性子静,就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有时能在小花园里待上一整天。那时府里……”
她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什么,微微一顿,笑了笑:“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娘娘金尊玉贵,听这些没趣的做什么。”
虞听晚心中微急,知道不能强求,便转而用更关切的口吻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本宫只是想着,贵妃娘娘那般的人物,在闺中时定然也有三五手帕交,时常小聚,赏花品茶,说说体己话吧?就像本宫如今在宫中,有时也会想起未出阁时的几位好友,只是如今……唉,见面也难了。”
她轻轻叹息,神情落寞,将自己带入其中,显得无比自然。
这番话似乎勾起了秦嬷嬷更深沉的回忆,她脸上的戒备之色消融了些许,眼神飘向远方,喃喃道:“手帕交……倒是有一位,与我家娘娘格外投契……”
虞听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秦嬷嬷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声音也轻缓了许多:“那位小姐……姓林,与娘娘是通家之好,时常过府来的。性子与娘娘一静一动,却格外合得来。常常是娘娘在一旁安静地插花调香,林小姐就在一旁说些京中的趣闻,或是读些诗赋,总能逗得娘娘抿嘴笑……”
“林小姐?”虞听晚适时地表现出一点好奇,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倒从未听人提起过。想来如今也该是某家的贵夫人了?”
秦嬷嬷的神色却微微变了一下,那点追忆的温情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像是警惕,又像是惋惜,还带着一丝讳莫如深。
她飞快地瞟了虞听晚一眼,随即垂下眼皮,似乎不想往下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各自婚嫁,走动也就少了。老奴年纪大了,许多事也记不清了。娘娘,日头大了,您还是回殿内歇着吧,仔细晒着。”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明显的回避,像一盆冷水浇在虞听晚心上。
她立刻明白,这位“林小姐”绝不仅仅是裴贵妃旧友那么简单。秦嬷嬷这反应,分明是知道什么,却绝不能提、不敢提。
虞听晚面上丝毫不显,依旧温和地笑了笑,从善如流:“也是,本宫是有些乏了。嬷嬷也歇歇,别累着了。”
她转身,保持着端庄的步态,一步步走回殿内。
只是转身之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秦嬷嬷的讳莫如深,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想。
这位姓林的密友,恐怕就是解开父亲冤案,甚至牵扯到当年裴贵妃过往的关键线索!并且,她娘就姓林!
这一切的一切,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
风过庭院,吹得花枝摇曳,暗香浮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下,不知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虞听晚袖中的手悄悄握紧,她知道,她触碰到了一根深埋多年的线头,而想要抽丝剥茧,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耐心。
脚下的路,似乎清晰了一些,却也更加凶险了。
从两位嬷嬷嘴里的话分析,裴贵妃在宫中并无真正知心的朋友。母亲与裴家夫人的交往是“招祸的根苗”……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渐渐串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当年裴家的倾覆,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政敌倾轧或者投敌案!而是一场波及更广、隐藏更深、连宫妃与外命妇的私交都能成为“祸根”的巨大阴谋!
而她的父亲虞叶麟,甚至可能包括她的母亲林婉儿,都只是这盘巨大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父亲那所谓的“认罪”,恐怕是为了掩盖更可怕的真相!
虞听晚扶住冰冷的窗棂,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寒的空气。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的却不是通往复仇终点的坦途,而是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悬崖。
但她知道,她找对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