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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

  •   时机像秋日枝头最饱满的果实,悄然成熟,坠落于眼前。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紫宸殿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虞听晚正陪着昭阳玩一副七巧板,耐心地引导着女儿胖乎乎的小手。李玄翊坐在不远处批阅奏章,殿内气氛是一种近来罕见的、近乎诡异的平和。

      秋月悄步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福身禀报:“娘娘,方才宫外传来消息……您幼时的奶嬷嬷,魏嬷嬷家的独子……前日里染了急症,没了。”

      虞听晚拈着木块的手指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真实的震惊与哀伤。魏嬷嬷……自从虞听晚嫁人后,嬷嬷就跟她告了假,回老家照顾要生养的儿媳,这样一算,两人既有两年多未见!

      听到魏嬷嬷的如此消息,瞬间挂着打动人心的水光,氤氲在眼角。她放下木块,轻轻将昭阳揽到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低声道:“……怎会如此突然?魏嬷嬷她……晚年丧子,该如何承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不远处的李玄翊听得清清楚楚。

      李玄翊从奏章中抬起头,目光掠过她微红的眼眶和那副真切哀戚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对那个什么魏嬷嬷好像有点印象,知道是虞听晚的忠仆,还是她的奶娘。
      但虞听晚这般情态,却勾起了他一丝极淡的、关于她重情重义的记忆。

      虞听晚似乎沉浸在悲伤中,并未看他,只是兀自喃喃,像是说给昭阳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嬷嬷这一生……太苦了……一直在虞府劳碌,这才回老家没两年,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如今连这点指望都没了……”她说着,抬手极轻地拭了下眼角。

      昭阳懵懂地仰头看着母亲,伸出小手去摸她的脸:“娘亲,不哭。”

      女儿稚嫩的话语仿佛给了虞听晚某种勇气和借口。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终于转过头,目光怯怯地、带着一丝恳求地望向李玄翊。

      “陛下,”她声音微颤,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柔软,更无助,“臣妾……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李玄翊放下朱笔,看着她。此刻的她,褪去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显出一种罕见的脆弱和人情味,竟让他无法硬起心肠拒绝。“说。”

      “魏嬷嬷年事已高,又遭此打击,孤苦无依……臣妾想着,她毕竟在虞家伺候多年,对臣妾有哺育之恩……”虞听晚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臣妾想……可否接她入宫荣养?就在这紫宸殿偏院拨间屋子给她,也算全了臣妾一点孝心,让她晚年能有个依靠……”

      她说完,便垂下眼睫,一副等待裁决、甚至准备承受拒绝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殿内静了片刻。

      李玄翊的目光在她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白皙脖颈的侧影上停留了一瞬。一个无足轻重的老嬷嬷,接进宫养着,不过是多一张嘴的事,却能换得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感激和恳求,似乎……很划算。

      更何况,这举动符合她重情的性子,也显得他宽仁大度。或许,这真是她试图走出阴霾、回归“正常”的一个迹象?

      “准了。”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却并无冷意,“此事你自行安排便是。让内务府拨份例过去。”

      虞听晚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真切的光亮——
      她连忙起身,盈盈一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哽咽:“臣妾……谢陛下恩典!”

      李玄翊看着她这副情态,浑身一怔,心中那点因为虞叶麟而始终存在的疙瘩,似乎又被这“恩典”抚平了些许。他淡淡“嗯”了一声,重新拿起了奏章,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嬷嬷进宫这件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几日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嬷嬷,被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接进了紫宸宫的偏院。正是魏嬷嬷。
      她比两年前一下就苍老了,脸上刻满了风霜和丧子的悲痛,眼神疲惫,行动也有些迟缓。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矍铄!

      暮色渐浓,紫宸殿的飞檐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宫人们屏息静气,往来无声,唯有偏殿一隅,偶尔漏出几声极力压抑的、哽咽般的低泣。

      殿内暖香细细,却驱不散那彻骨的悲凉。

      魏嬷嬷穿着一身显见是刚换上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深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满面深刻的皱纹和那双眼里的枯槁绝望。她几乎是瘫软地跪坐在脚踏上,干瘦的手被一双温暖细腻的手紧紧握着。

      那双手的主人,正是大宣皇后虞听晚。她未着凤冠朝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青丝松松绾就,倾身坐在魏嬷嬷面前的美人榻上,眼眶通红,泪珠无声地滚落。

      “嬷嬷……”虞听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颤着,生怕惊碎了什么,“您总算来了……让我好好看看您。”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嬷嬷凹陷的脸颊,像是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瘦了,也憔悴了……这两年,您一个人在外头,定是吃了无数的苦……”

      魏嬷嬷抬起浑浊的泪眼,望着眼前尊贵无比的女子,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破碎的声音:“娘娘……老奴……老奴没福气,没能护住栓子……他……他才二十三啊……”话未说完,那强撑了许久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身子一软,额头抵着虞听晚的膝头,恸哭失声,那哭声里是掏心挖肝的痛楚,“我的儿啊……”

      虞听晚的眼泪落得更急,她俯下身,不顾仪态地环住老人佝偻的肩背,将她紧紧搂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些许。

      “我知道,我知道……”她哽咽着,一遍遍抚摸着嬷嬷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脊,“嬷嬷的痛,我心里都知道……”

      “您别憋着,哭出来,在我这儿,只管哭出来……”虞听晚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宫里规矩大,可在这紫宸殿的偏殿,没有皇后,只有您的晚姐儿。就像小时候我生病难受,您抱着我、哄着我那样。”

      魏嬷嬷听到这熟悉的、只有最亲近人才会呼唤的乳名,浑身一震,积压了两年的孤苦绝望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不再强忍,放声痛哭,像个迷失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紧紧抓着虞听晚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晚姐儿……我的晚姐儿……嬷嬷没用了……心口疼啊……像被挖走了一块……空的厉害……”

      虞听晚听着这声久违的“晚姐儿”,心酸难抑,陪着她默默垂泪。她不再说什么节哀的空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湮灭,宫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透过纱橱,笼罩着相拥泣诉的两人。

      许久,魏嬷嬷的哭声才渐渐低弱下去,变为间歇的抽噎,丧子的悲苦似乎随着这场痛哭流走了大半,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依赖。她依旧靠在虞听晚膝上,舍不得离开这难得的温暖。

      虞听晚轻轻为她理了理散乱的有些灰白的鬓发,声音低柔却清晰:“嬷嬷,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您的家。您就留在紫宸殿,陪着我,让我给您养老,好不好?”

      魏嬷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皇后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真挚的疼惜与需要。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言语都化作了沉沉的一个点头,枯槁的手更紧地回握住了那双尊贵却给予她无限温暖的手。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一老一少相依的身影,将满殿凄冷悄然驱散了几分。

      虞听晚似乎想着其他的,简单询问一下魏嬷嬷,关于自己娘亲的事情。
      魏嬷嬷因着虞听晚耐心的、带着诱导的细语,渐渐陷入对往事的追索。她絮絮叨叨,说的多是虞听晚母亲——那位早逝的、温柔似水的虞夫人林婉儿的旧事。

      “……小姐她……性子最是柔善……可惜福薄……”魏嬷嬷抹着眼泪,“姑爷那时候……还是个不得志的小商人……家里清贫,夫人却从不抱怨……”

      虞听晚安静地听着,心中酸楚,却并未打断。她近日打探到一些消息,她需要这些碎片,需要从中找到任何可能与裴家相关的蛛丝马迹。

      “夫人她……在京里是有旧识的……”魏嬷嬷努力回忆着,眉头因年迈而紧紧皱着,“好像……是有那么一位……手帕交?对,是极要好的……嫁得也好,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姓……姓什么来着?”

      虞听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呼吸都屏住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老人脆弱的记忆:“嬷嬷,慢慢想,不着急……那位夫人,姓什么?可是……姓裴?”

      “裴?”魏嬷嬷重复着这个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被什么触动,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恐惧覆盖!她抓着虞听晚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不……不是……老奴记错了……没有的事……”

      这欲盖弥彰的恐惧,比直接承认更让虞听晚心惊!

      她反手紧紧握住魏嬷嬷的手,目光灼灼,语气却依旧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嬷嬷,您别怕,这里只有我。您仔细想想,是不是姓裴?我母亲……她是不是认识裴家的人?那位嫁到京城的裴夫人,她们是不是常有书信往来?”

      魏嬷嬷被她眼中那执着而锐利的光芒慑住,嘴唇哆嗦着,眼泪流得更凶,终于崩溃般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压低了声音,如同惊弓之鸟:“小姐……您……您就别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那裴家……是惹了天大的祸事……沾不得啊……夫人后来……后来也绝口不再提了……”

      “母亲不再提了?”虞听晚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为什么不再提?是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和裴家出事有关?还是……和父亲有关?”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砸得魏嬷嬷不知所措,只是惊恐地摇头,反复念叨着:“老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夫人不让说……老爷后来也不许提……只说那是招祸的根苗……”

      虞听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一个模糊却惊人的轮廓在她脑中逐渐清晰——

      母亲林婉儿,与一位嫁入京城裴家的夫人是旧识,甚至可能是密友! 父亲虞叶麟,最初可能根本攀不上裴家那样的高门! 那么,虞家后来那笔“意外之财”……那笔与裴家倾覆时间高度吻合的巨富……它的来源,恐怕根本不是父亲之前招供的什么“勾结内监、趁火打劫”!

      极有可能,最初的桥梁,是母亲林婉儿!是通过那位裴夫人!而,那个裴夫人,极有可能就是裴贵妃!

      而母亲后来对此讳莫如深,父亲更是严厉禁止提及,甚至可能在母亲去世后,彻底抹去了这条线的痕迹,将一切归咎于自己那套更容易被查证、也更容易被定罪的“贪墨”说辞!

      为什么?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为了保护谁?保护母亲死后的清誉?还是……这背后牵扯着更深的、连父亲都恐惧的隐秘?以至于他宁可用自己的命和一身污名来掩盖?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脑中疯狂奔涌。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不得不紧紧抓住床沿才稳住身形。

      “嬷嬷……”她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您再仔细想想……关于那位裴夫人,关于我母亲和她……任何事,任何一句话都好……”

      魏嬷嬷被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骇人光芒吓住,努力搜刮着记忆的角落,断断续续道:“老奴……老奴真的知道不多……只隐约记得……夫人未出阁时,与那位裴小姐……是极好的……后来裴小姐高嫁了,嫁的及其风光,起初两人还有书信……再后来……裴夫人好像出了事……就……就彻底断了……”

      “裴家出事后,我母亲……她反应如何?”虞听晚追问,指甲掐进掌心。

      魏嬷嬷努力回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后怕:“当时小姐她……像是吓坏了……病了一场……之后……就再也不许任何人提起裴家半个字……连带着……和京里那边的联系……一切也都断了……心定在了随州。”

      虞听晚缓缓坐直了身体,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冷却了下来。

      母亲吓病了,之后绝口不提。父亲后来严禁提及,甚至不惜用最糟糕的方式掩盖。裴家倾覆。虞家暴富。

      这一切……根本不像李玄翊认定的那样,是父亲虞叶麟卑鄙地趁火打劫!

      这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阴谋!而她的父母,可能都只是被卷入其中的棋子,甚至可能是……知情人?或者……替罪羊?

      父亲那所谓的“认罪”,那份李玄翊深信不疑的供词……恐怕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是他为了保护更深秘密而设下的迷障!甚至可能……是被迫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得虞听晚神魂俱震!

      如果……如果父亲的死,根本不是为了赎他贪墨的罪,而是为了掩盖一个连他都无法承受的真相?如果……她一直恨错了方向?李玄翊……他也可能……被蒙蔽了?

      不!不可能!

      虞听晚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个动摇她仇恨根基的想法。

      就算父亲不是主谋,他也定然参与了!不然虞家的财富从何而来?李玄翊母妃的惨死总是真的!裴家的败落总是真的!他囚禁父亲、逼死父亲也是真的!

      只是……方式可能错了。根源可能错了。

      她复仇的目标,或许不该仅仅停留在李玄翊身上。

      还有那隐藏在迷雾之后,真正的、导致裴家覆灭、虞家得利、她父母讳莫如深的……黑手!

      虞听晚缓缓站起身,身体因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微微摇晃。她看着眼前惶恐不安的魏嬷嬷,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虽然僵硬,却比哭还难看。

      “嬷嬷,谢谢您……您今日说的这些,对我很重要。”她替老人掖好被角,“您好好歇着,方才的话,千万别再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从没说过。”

      魏嬷嬷似懂非懂,却从她凝重的神色中感到了恐惧,连连点头。

      虞听晚转身走出厢房,秋日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抬头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原本清晰的复仇之路,骤然变得迷雾重重,深渊万丈。

      但她知道,她摸到了真正秘密的边缘。

      而接下来她要做的,不再是徒劳地试图刺杀一个被蒙蔽的帝王,而是要用尽一切手段,拨开这重重迷雾,找到那个真正该为她父亲、她孩子、她破碎人生付出代价的元凶!

      李玄翊……或许,你我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但很快,就不会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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