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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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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岁星总算考完期末,如愿以偿放了假,小学毕业。这个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反复无常,有时天黑得如墨,有时高远蔚蓝,六月中旬考完试放假后,他便常在吃过晚饭后去找毛文博。后者暑假结束后便升初三,就连周六也要去学校上学,只有周天才会放一天假。
池岁星会每天睡到六点钟,起床看着毛文博吃饭,目送他骑自行车出了小区,远离公交车站后,再回家睡个回笼觉。他没什么实感,毕业前同学们好像都很伤心,池岁星一觉能睡到大中午起床。毛文博还在上学,他一个人,几乎每天都只好与周立言他们一起消磨时间。
不过好在这种日子并不久,过了两周毛文博考完试,这段暑假便不知不觉开始了。
早晨枝头的蝉声热闹,家附近的农贸市场从五月开始,早上天蒙蒙亮时便争吵不停,讲价、叫卖和吵闹。这些声响便替代了那个铜质闹钟,是毛文博上初中时文丽萍在地摊上买的,拧上发条,一圈便是一个小时,每天晚上都要重新上一遍发条。到了时间,这发条并不准点,或许是拧的时候多少超出、缺少一圈。且这闹钟声响极大,闹钟头顶上的撞针叮铃铃地敲在两边的金属上,池岁星用闹钟那段时间,几乎都是在“惊吓”中醒来。后来便是毛文博来叫池岁星起床,而毛文博则是把这个闹钟的撞针上垫了一片纸,这样声音沉闷许多,不那么吓人。毛文博担心闹钟响晚了,干脆每次少拧一点发条,有时六点钟不到闹钟便响。
池岁星放暑假后,毛文博便不再到对门叫池岁星起床、打扰他睡觉了,而池岁星却到点自然醒,以前上学时还会赖床,现在每天也就早上晚上能见到毛文博,加之夏天早晨凉爽,池岁星披了件衬衫,走到客厅打开门。毛文博看见对门的门开着,便知道他起床了。
这个暑假过得实在无聊,毛文博要忙着写暑假作业和复习。暑假过完他便初三,同年级的朋友、学生们都在想着考职业中学还是考高中,彼时的职业中学,在大家印象里还是那个时间少、包分配的学校,招收要求分数高,大家挤破头了都想进去,也因此海罗不得不抓紧学习,有人说上一届六百多分的学生都考职中去了,海螺现在发挥超常,月考也才三四百分。于是他与马回涛和毛文博一起约定好了,等暑假他们就一起到区里的图书馆写作业,让毛文博指导一下。
湾东区里的图书馆是随着红旗广场后方新的体育馆一起落成的,虽然大家习惯叫这里新体育馆,但在公交车站上的地名,这得叫文体中心。
图书馆门口上方有个大的LED屏幕,显示每天进出以及总进出人数,虽然池岁星不知道是怎样计数的,不过看到每天进出都有个小几百人。这个暑假他常跟着毛文博去,凭借八中的校牌,可以免费借阅书籍。不过他们三人都是在图书馆写作业,只有池岁星拿着毛文博的校牌在图书馆里到处转悠。
距离图书馆最远的大概就是池岁星和毛文博。马回涛在湾东花园,距离八中、湾东小学都十分近,海罗家在老街,离八中远一些,可离红旗广场很近,只有毛文博和池岁星两人,早上趁着凉块,去图书馆还能骑自行车过去,要是下午去,到后大概会一身汗水。他们互相留了家里的座机号码,每天只能用座机联络,或是在前一天离开时便约好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图书馆修建得十分气派,蓝色的玻璃,UFO形状的天顶,木质的书柜以及无时无刻都有人存在的前台,还有每隔四五米便有红色大字写着:“禁止大声喧哗”。
以至于每次海罗有问题想问毛文博的时候,都只好在纸上写字,而毛文博用大概蚊子声响的声音回答他。
池岁星一个人在图书馆还算开心,他之前一直想看的书《十万个为什么》,小时候一直想知道这本书到底有没有“十万个”为什么,那天实在无聊,细细把书上的每一问题都数来,发现一共也就两百来个,后来毛文博说这书不止一本,于是把“十万个为什么”都看完,算是池岁星小时候的一个心愿。第一天来图书馆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这书,发现有好多册,结果不到几天便看完,也没有“十万个”那么多。
而自从池岁星知道学校的校牌可以免费借阅书籍后,除了在图书馆里拿着毛文博的校牌“作威作福”外,把校牌抵押在图书馆,还可以外借书籍,于是从第二次来图书馆时,池岁星便借走几本书,下次来的时候还上。而图书馆借阅的时限是四十八小时,偶尔马回涛想偷懒不来图书馆,于是大家都往后延一天,池岁星忙着要还书,只好跟毛文博一起蹬自行车来把书还上。
文丽萍近些天焦虑起来,觉得池岁星升初中,不知道他能不能上八中,要不要报补习班,电视广告都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池建国安慰他有毛文博,反正这个暑假池岁星也没作业,让毛文博帮忙提前预习一下初中知识。
“那也不能总麻烦人家。”文丽萍说道,“最近厂里怎么样。”
池建国抽了口烟,“他哥俩感情好着呢,天天黏一起了都,比小时候还亲。”香烟烧了一小半,池建国抖了下烟灰,“厂里么——最近倒是好上一些。”
他伏在卧室桌边写着这个月的家庭账本,“早餐铺怎么样。”
“一样。”文丽萍说,“都是老字号了。”
“梅姐之前不是说不打算做了么。”池建国手上继续写着。
“真要不做了又放不下。她说‘街坊邻居早上都等着这一口’。”
文丽萍站在池建国身后,账本厚厚一册,从他们结婚开始、池岁星出生、搬家,直到现在。
“毛哥呢。”文丽萍问道,“这么多年了,不想再找一个。”
“等毛毛大点再说。”池建国说道。
两人谈起孩子来,文丽萍便反应过来,“他俩今天又去哪里。”
“又去图书馆了吧。”池建国想到,“这几天要封路了,八中那边都不让过,要高考。”
“这么热的天呢。”文丽萍作势,拿着蒲扇轻轻摇着,“诶,雍淳杰是不是这一届的。”
“嗯。”池建国点点头。
湾东图书馆里,池岁星在书架游走,他喜欢看自然科学那一类的书,拿了书之后需要把校牌放在拿的书的位置,以免归还时忘记。
他们找了个小桌,池岁星与毛文博坐在同一侧,对面是马回涛和海罗。三个人写作业,毛文博偶尔找点书看。
图书馆里并不热,顶上的吊扇静静吹着,窗户外的暖阳斜迎,图书馆里只有纸张的翻页声。池岁星翻开书,书页的侧边和封面都会有一个章,写着“湾东图书馆收藏”。图书馆是新的,里边的图书也有个八九成新,纸张在夏天的午后散发着油墨味道,毛文博又在小声嘀咕,给对面两人答疑解惑了。
文体中心附近是山,山上是正在修建的公园,还有一条健身跑道。山林里的蝉鸣鸟声,有时便会跑到文体中心附近,点缀上一些夏天的格调,池岁星看着书,里边的字突然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在书上到处乱跑,一会儿到他手上,一会儿到他眼睛里,他便趴着书压着字,不知不觉睡着了。
毛文博正讲到激动处,这道题来来回回讲了三四遍海罗都还没搞懂,马回涛嘘声提醒,另外两人看向他,而马回涛看向池岁星。后者趴在桌面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毛文博看着池岁星的滑稽模样,忍住没有笑出来。
“回了吧。”马回涛小声说道,“今天差不多了。”
“嗯。”毛文博点点头,“你们先回去吧。”
池岁星这一觉睡得一点也不舒服,手已经麻了,脑袋昏昏沉沉,脖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十分僵硬酸痛。
已经黄昏,图书馆的前台在清场,广播里放着闭馆的音乐。池岁星偏头看见毛文博正拿着另一本书看,他们一起还了书,走出图书馆。
天边是淡红的云霞,夕阳透过山林里树叶的缝隙,透成一缕一丝的光线。毛文博捏着池岁星脸,“怎么了。”池岁星问道。
“脸上有东西。”毛文博说。
“什么东西。”
“睡觉印出来的印子。”
“……”池岁星一阵无语,干脆撇头不让毛文博看那边脸。余晖把池岁星的脸颊映成红色,或许本来也是红色。
他站在图书馆门外的一段台阶上,久久不肯下去,望着天边美丽的晚霞,池岁星想起离他而去的许多人,在他生命中仿佛一个过客。毛文博站在台阶下,他似乎是觉得池岁星想要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已经张开双臂等着他。
池岁星望下去,天边的夕阳快要落下,毛文博那边漆黑一片,他觉得毛文博也不能陪他一辈子,于是十分珍惜现在,一下跳了下去。毛文博把他稳稳当当接住,颠了两下,“又重了点。”
“长大了嘛。”池岁星说。
“嗯。”
“还抱得动吗。”
“还好。”好在池岁星蹿个儿还没到最快的时候,身高还没超过毛文博,他还抱得动。
“自行车呢。”毛文博问。
“我停附近的。”
“不会被偷了吧。”
于是池岁星仔细观望,“没有。”他找到停在角落的自行车,估计是有人挪到这边了。
“你骑还是我骑。”毛文博开锁问。
“你骑吧。”
池岁星在后座上,搂着毛文博的腰,也不嫌热,脸贴在上边,毛文博觉得身后有团火,一直在烧,两颗心只隔着两层皮,像是要紧紧挨在一起。
“头发好长。”池岁星坐在后座,毛文博后脑勺的头发有时蹭到池岁星脸上,有些痒。
“等会去剪了吧。”毛文博说,“夏天头发长也热。”
“还有胡子!”池岁星嘱咐道,毛文博在家几乎不刮胡子,只有每隔一两个月剪头的时候,才会让张叔帮忙把胡子剃一下,然而毛文博的胡子虽不像班里有些同学长得那么快,可几周后总像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像是用铅笔把脸勾了个边。
两人骑车回家,在楼下的理发店剪完头发,池岁星每次都觉得剪头后很难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十分陌生。
夏天只有这么些个耍事,以前景星乡,池岁星已经不知道思念过它多少次,有河沟有山庄,仿佛夏天永远新奇闲适。湾东的体育馆里也有游泳馆,十八元一次,几乎没人会去。津江的水库、河边,也常有人游泳。班主任放假前特意做了强调,不允许去野外游泳,要去正规的游泳馆。
而池岁星虽没去过文体中心的游泳馆,长大些后,也没在津江游过泳。他觉得自己要是还在景星乡的话,估计也不会再去河边游泳玩水了。
池岁星又被热醒了,夏天早上八点多钟开始,气温便徐徐上升,直到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之前文丽萍见池岁星重视外貌,还特意在他房间的书桌上放了一面镜子,叮嘱他睡觉的时候不要把镜子朝向自己,平时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虽然池岁星不知道有什么深层含义,这种小事上还是听话。如今面对镜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刚剪的短发只留了一小截刘海,突然楼下变得闹哄哄的。他趴在窗前望去,看见许久未见的熟人。
池岁星立刻跑到对门,对门的门几乎都是半掩着,不会锁,池岁星懒得换鞋,站在玄关喊道:“哥,雍哥回来了。”
毛文博放下笔,穿着凉鞋跟池岁星下楼。雍淳杰刚高考完,雍勇跟他一起拖着一大堆行李,大概是去车站接他了。邻居们有说有笑,说雍家要出个大学生,父子俩脸上堆满笑容,从人群的簇拥里一路走来。
池岁星站在一边,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了好多的雍淳杰,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成熟稳重。池岁星倚着毛文博,看见嘴角从左咧到右的雍淳杰,似乎觉得他也少了快乐,脸上露出来的,都是假笑。
雍淳杰也注意到了他们,把自己的行李放在楼下,招呼他爸先上楼。
“初三了吧。”雍淳杰问道。
“嗯。”毛文博点点头,“暑假之后就初三了。”
“很快啊。”他说,“星星呢,考上哪了。”
“还没去拿通知书。”池岁星说,“应该是八中。”
雍淳杰穿着白色短袖,已经被汗水浸湿,今年的太阳烈得不像话,他眯着眼看着外边被炙烤的马路:“我先回去了,晚上找你们。”
池岁星点点头,小时候雍淳杰带着自己满山乱跑,下河摸鱼抓蟹,上山点火烤肉,好像长大后一切都变了。他的确想不通为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改变许多,晚上盯着卧室里的那镜子,久久没有睡。
文丽萍看了下池岁星卧室里的灯光,叮嘱一声让他赶紧睡觉。
“好。”池岁星答应一声,把镜子在桌上一扣,立刻转了个身打算躺床上。膝盖碰到桌腿,碰撞声响,他第一时间捂着膝盖叫疼,桌面边缘的镜子摇摇欲坠,落在地上。
好在这镜子是圆框镶边,框里的镜面散落在地面,都是大片大片的。池岁星小心翼翼拿起镜片,三两下便重新拼好,放在圆框里,用胶水沾了,天真的以为这样便能把镜子复原。
他总算是躺在床上,夏天夜晚蝉鸣不断,窗户打开,似乎都是热风,吹得他睡不着。他又起床看了看镜子,原本的镜面现在却横生出几道裂纹,把镜子里的人影分裂割舍出三三两两。池岁星当做起夜,上个厕所,又看了看时钟。
他小心翼翼,偷偷溜出门。他有对门的钥匙,之前毛文博给的。偷偷开了门,毛文博和毛健全也早就睡下,屋里昏暗,池岁星凭着记忆,踮着脚尖来到毛文博卧室门口。他膝盖还有些疼,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下撞得青肿了,毛文博睡在一边,凭空空出了一半的位置,像是特意为池岁星留着,又或是他习惯这样。
池岁星径直躺下,躺在毛文博身边。后者翻了个身,没有睁眼,嘴里念着:“做噩梦了?”
池岁星没有接话,毛文博随意伸手,碰到一旁放在床头柜上的电扇的开关,打了个哈欠,似是无意,“随便你吧。”他说道。
毛文博枕着,侧躺,鼻翼间的呼吸冒出,呼在池岁星赤裸的肩膀上,后者没有闭眼,夜里的眼眸闪亮,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耳边是电扇呼呼的响声。
他突然想起那面镜子,不自觉的想要多靠近毛文博一点,微微侧身,便与他鼻尖相碰,池岁星却吓了一跳,猛地向后挪。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遗精的梦境里都有毛文博,也不知道此刻心脏砰砰直跳的原因究是为何。池岁星只是拉着毛文博的手,想把这面镜子的裂缝修修补补,再坚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