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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终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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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张浩穿上已经洗得发灰的衣裤,昨天黄义与他母亲回家搬运行李。他没告诉其他人,只是跟爷爷说了一声。母亲许久未归家,今天竟然久违回来了一次,她面上蜡黄,头发像是没有打理,身上青红不接,像是被人虐待似的。大夏天里还穿着长袖长裤,把伤口都遮住。一双眼睛灰尘仆仆,鼻头有些散落的睫毛没有擦拭。
张浩的母亲,许文秀。从兜里内衬的衣服里拿出被她卷起来的两百块钱,塞进张浩手里,让他用这钱多给爷爷买点吃的。
“你又要走啦。”张浩问道,“昨天黄义回来了。”他说,“他们家回来搬东西。”
许文秀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她自然知道黄正被判刑,也知道自己男人的抚恤金被黄正克扣,可看着仇人家的儿子与自家儿子却是朋友,她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们家回来多久。”许文秀蹲下和儿子说话,张浩极为瘦弱,同龄人里他像是个没长开的小孩。
“要待几天。”张浩说,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掌搭在自己肩上,捏得他肩头生疼。
许文秀又从另一个兜里翻找起零钱,都是很破碎的,一角、伍角、一元、五元,零零散散加起来三四十块钱,她搂着张浩,“妈不走,妈陪你几天。”
张浩点点头。许文秀问:“你有好好上学吗。”
“有。”张浩说,“娄老师还经常来给我补习。”
“乖幺儿。”她有些欣慰,生活似乎有了些光亮。
家里原只有张浩打理,爷爷久病在床,不能走动。许文秀回家后,跟张浩一起做了次大扫除,家里焕然一新,就连张浩也回去上了学,只是没什么希望读中学。要读么,是能的,现在的义务教育正在慢慢落实,只是张浩担心家里供养不起,于是上学这几天帮同学写作业、做清洁,赚个一块两块,慢慢囤起钱来。
黄义很讨厌在塔山幸福家园小区当过街老鼠的日子,这些天在塔山,他都不会出门,家里的饭菜一次性买了好几天的囤在家里,小时候锦衣玉食,自从黄正判刑后,家里一落千丈,没了经济支撑,只有黄义母亲娘家有些接济。他母亲之前也预备着带他回娘家过,去川南上学。
好在黄正此前还有些人脉,黄义母亲在城南找了个当服务员的工作,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因此他们便不用寄人篱下。此次回来把家里的老物件全都搬走,之前黄正判刑后家里查封,许多东西收缴充公,只有些有年代的老家具还留着,尚且能用。
黄义已经许久没吃过肉,小时候上学体检,他体重超标,如今正长身体,吃的不够,一下瘦脱相似的,看着有些骇人。
张浩还没上几天学,母亲便要离开,张浩又得回到照顾爷爷的日子。母亲临走前一天去菜市场买了条大鱼,说给张浩炖鱼吃。
许文秀摸着儿子脑袋,他的头发已经很是长了,大概是为了省下那三四块钱的理发钱,因此一直没有剪头。缺乏营养,头发看着又泛黄,她蹲下说:“你去喊黄义来吃饭。”
“叫他?”张浩有些不情愿,平常吃鱼不多,逢年过节才有一次。
“去吧。”许文秀说道,“你们好歹也是朋友。”
“那我把池岁星也叫来。”
“黄义一个人就好。”
张浩虽心有疑惑,还是照做。他家在四栋,黄义家在十三栋,二者之间有些距离。泛白的楼房下,单元楼角落里的蛛网透出时光的痕迹,楼道里昏暗不清,这栋楼本是小区里地理位置最好的一栋,今天太阳西沉,没了光照。
张浩敲敲门,黄义一家估计还在。
“什么事。”黄义开门问道,这些天来敲他家门的也只有张浩和池岁星了。
“我妈让我叫你来我家吃饭。”张浩说道。
“吃饭?”黄义疑惑。
“嗯。”张浩点点头,“有鱼吃呢。”
黄义很久没开荤,一听到这个,也顾不上问原因,回头跟母亲说道:“妈,我去朋友家吃饭。”
黄义的母亲,吴青,这几天倒也知道池岁星和张浩常来找他,于是点点头答应了,只是叫他早点回来,去别人家要有礼貌懂事。
都是十二岁的小伙子了,一路上有些严肃,黄义担心自己被街坊邻居们发现,那些矿井里的工人,背井离乡的游子,有多少户人家因为他父亲的贪念妻离子散。黄义丝毫不知。
他们两走得极快,太阳快要落下。黄义在家本快吃饭了,肚子也饿,跟张浩走了一路到他家,许文秀还正在做饭。他是客人,也不好意思催促,只好跟张浩坐在桌上,朝家里的大人打了个招呼。
鱼是临时买的,家里的电灯平常不开,省电。今天倒是开着,土黄的灯光打在桌面,像是布满污渍,黄义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碰了碰张浩,小声问:“什么时候吃饭啊。”
“我也饿。”张浩说道,“在做鱼呢,等会儿吧。”
黄义正打算起身,在客厅转悠顺带看能不能看到灶台,正回头,许文秀便端着一锅鱼出来了。她冷眼看着黄义,眼里满是怨毒憎恨,张口骂道:“你嘞娃儿啷个这么没规矩,大人都还没坐!”
张浩未曾见过母亲这般生气,在桌上悻悻做好。黄义被这突如其来的骂句打懵似的,一直站着不敢坐下。
许文秀把那锅鱼往桌上一放,嘴里像是呕出来两字:“吃饭!”
于是黄义才坐下,看着锅里那条大鱼。鱼香顿时升起,黄义本就很久没吃过肉,今天又饿了这么久,鱼汤里放了很多酱油,都快把鱼汤染成黑色。浓油赤酱,勾着黄义的魂魄往里进,他这辈子从未闻到过见到过这么香的鱼。黄义拿着筷子,刚准备夹。
“我说你娃儿真的不懂事!”许文秀便突然一筷子打在黄义手上,“大人都还没动筷子!”
“还有你那个老汉也是该死,你一家人都该死!”她越骂越凶,家里是一楼,就连四周的街坊邻居都出来围观,黄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双筷子。
许文秀仍在骂:“你妈呀!把你妈喊出来我砍死你们两个狗屎养的!”大家全当做许文秀发疯,毕竟她平常回家的模样跟疯子并无二致。
许文秀越骂越凶,黄义萌生逃跑之意,慢慢起身往后躲去,而许文秀眼见黄义要走,便起身追去:“我就该掐死你个畜生!”
邻居们全都避之不及,眼见她要抓住,便是张浩把她拦着,“妈!妈!”他不断喊道。黄义跑回家里,上下喘气儿。
张浩把母亲拦在家里,而许文秀冷静下来,整理了下衣服,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齐,两双眼睛王者黄义逃跑的方向像是两道利剑,要追杀过去。
邻居们像是看了场闹剧,渐渐散开。
她回桌夹了块鱼在张浩碗里,“吃饭。”她说道。
张浩自然不敢问她为什么叫了黄义来又要赶他走,只好听话吃饭,只是原本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烧鱼,他一下没了兴致吃,寥寥几口便放下筷子。
“去喂你爷爷吃点。”许文秀说道。张浩给爷爷端了一碗在床边。
黄义回家,没敢跟吴青说这件事,他在家门外待了一阵,把气儿喘匀了才敢进门。
“吃完了?”她问到。
“嗯。”黄义说。
“吃得好么。”
“好。很好吃。”
这天黄义是饿着肚子睡觉的,就像他这一年来一样。
池岁星记得那天他放学回家,本想像往常一样打算找张浩散步。许文秀这几天回家,张浩每次便以要陪母亲为由拒绝,因此今天池岁星也没去找张浩,一个人在小卖部里找碟片和杂志书消磨时间。
看到几张感兴趣的,便先买回家,路上还能听见大家议论纷纷,说是张继伟那家的大概是疯了。池岁星听这名字熟悉,问大人们发生了什么。
“哎哟,你不晓得刚才那婆娘日决(骂)得好凶。”付梅扇着扇子摇摇头。
“哪个?”他问。
“张继伟的嘛。”付梅说,想到池岁星估计不认识,于是说,“张浩家,他妈。”
“怎么骂了。”
“晓得在说哪个哟,决(骂)得一栋楼都听得到。”
池岁星很是好奇,可涉及到这些闹矛盾的事情,他又不太敢询问,只好暂时按下,等毛文博回来了再跟他一同讨论。他回家写完作业,看会儿碟片杂志,家里的挂钟敲了九下,他便下楼吹吹凉风,去小区门口等毛文博了。
不远处的自行车身影驶来,池岁星挥挥手,毛文博用一串车铃声回应。夏天的风并不解热,池岁星喜欢把衣服下摆直接撩到脸上擦擦汗,便容易露出腰部和肚子,毛文博老是批评他,不能这样做,容易漏点。池岁星却觉得没事,反正在学校他又不会这样做。
“刚才他们说张浩妈妈在骂人。”池岁星谈论道,“但是不知道在骂谁。”
毛文博觉得这估计是家事,“别乱问。”于是嘱咐池岁星。
夜空平静,一如往昔,如水如镜。而天上那些繁星像是水里荡起的涟漪,或是镜面破碎后连接起来的纹路,池岁星躺在自己的床上,旁边放了个枕头,以前毛文博在这屋里睡的时候用的枕头。
窗边的风很轻,池岁星枕在毛文博常用的枕头上,他喜欢把脸都埋进去,虽然偶尔很热,但这样会睡得很熟。
早晨天边的晨光爬上山头,池岁星半睡半醒。小学的早读时间比初中晚一些,他本不用这么早起来,可为了跟毛文博同步出门上学,从毛文博上初中开始,池岁星便跟他同步了一下起床时间。
夏天的早晨,大多都是充满蝉声和鸟鸣,要是放假一觉睡到八九点钟,那大概会被这些声响吵醒。池岁星与毛文博一路走着,手里还拿着水煮蛋和两个包子,现在条件好了,小时候早餐只有馒头。他嘴边还有些奶渍,牛奶的玻璃杯每天喝完要还回去,于是文丽萍便早上把牛奶倒进搪瓷杯里,池岁星喝不完一整瓶,每次毛文博都说让他先喝,喝不完的毛文博再解决。池岁星突然觉得他哥像是专门给自己解决问题的。
在学校的一上午,池岁星觉得过得挺快,老师仍在讲课,六年级还是要走路队放学,路边传来刺耳的救护车声响,人群的视线随之而过,而池岁星坐上公交,与救护车是同一个方向。
塔山幸福家园小区。当公交车还在半路上时,池岁星就看见救护车往回开去,一路风驰电掣,当池岁星走到小区门口,他才能确定救护车刚从小区离开。因为那楼栋前聚集起来的人群还未消散,众人七嘴八舌,声音杂乱到池岁星听不清话,只好早点回家吃饭,下午还要上学。
文丽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救护车来时她还在家里做饭。不像是起火、伤人之类的事故,这件事便被池岁星抛在脑后,预备当做晚上与毛文博相聚后的闲谈了。
午觉、起床、上学、订正、回家、吃饭。
池岁星吃过饭,照例要出门找张浩散步。今天是个凉爽的夜晚,尽管湾东已经入夏,各处的蝉鸣不断,天边还有点夕阳的尾巴,把晚霞映得很美。池岁星家里吃饭早,这会儿大部分家还正在吃饭,平常大家摆龙门阵的地方空无一人,就连街巷口也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某个遗世不出的侠客,出世时已经与世界脱节,像是他在景星煤矿看到的断了截的运煤火车。
不知不觉走到四栋,池岁星循着道路望去,一楼有两户人家,一户是张浩,另一户是从南湖移民来的一家人。张浩家里的灯暗着,池岁星知道张浩母亲回家,前些天并没来找他。今天顺路散步过来,想来看望一下,打个招呼。
张浩没有像往常一样端着板凳坐在单元楼下吹风写作业,池岁星略有不解,走进楼里敲敲门。没人回答,他继续敲,在门外喊着张浩的名字,对门的一家人,用南湖那边的口音说:“他们一家医院去了晓得不咯。”
“什么时候。”
“晌午。”
池岁星追问下去,“为什么。”
“说是吃中毒咯。”
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决定去问问黄义。此刻走出单元楼,凉爽的夜晚似乎变得刺冷,像是死亡笼罩在他身上。他本以为经历过这么多生离死别,自己早就习惯淡然,可实际仍旧害怕,心跳得快,又不像萧旭飞、张忠明去世时那么崩溃,更像是他看完某部碟片后怅然若失,在知道确凿信息之前只好祈祷人尚健在。
池岁星走到黄义家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开门,他如刚才一样又敲了门,没敢喊他的名字。只是这次没有好心的邻居解答疑问,黄义一家应该是已经搬完了家具行李,回了中盛。
塔山幸福家园小区的街道上,只有一个不明真相的少年默默走在街头。
他终于等到了毛文博,把自己的疑惑一股脑倾泻而出,世界上的夜晚似乎都如同今天一样恶寒,天边裹着云层,似要下雨。
“冷不冷。”毛文博问道,他不关心张浩怎样,看见池岁星冷的发抖,把书包里的校服外套拿来给他披上。
池岁星想到了很多画面,那些记忆原本藏在脑海深处再也不会想起。他把这些记忆立了块墓碑,可今天那带着南湖口音的话语像是一把铁锹,将这些坟墓慢慢刨开。
“我怕。”池岁星把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
“会没事的。”毛文博安慰道。
池岁星变小了,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七岁那时,到了景星乡的河岸边。他不断把毛文博的外套裹紧,那外套上有着令他安心的气味,像是下雨天的被窝或是刚晒过太阳的枕头。毛文博搂着池岁星上楼,可他把外套一脱,还给毛文博后自己走进家门。
“我想睡觉了。”池岁星说道。
“要不要过来睡。”毛文博问。
“不用。”他冷冷回道。
池岁星把竖在床面的枕头放了回去,像是他从没来过一样。
张浩是几天后回家的。整个人面色也不好,像一个没有脑袋的幽灵,脸上的颧骨突出,双颊完全瘦了下去,原本就矮小的身材,垂头丧气走起路来,更显瘦弱。
池岁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张浩回家里收了些东西,搬去了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他的爷爷和母亲食物中毒去世,而张浩吃得少,加上他身体素质稍好,中毒症状不明显,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后抢救了回来。而家里两个大人抢救无效死亡,120还是邻居打的。
这些消息,都是对门的邻居告诉池岁星的。
池岁星听到这些消息后总算有些放心,尽管他再也见不到张浩,可去世和远别有本质区别。他全把张浩当做了一个相处稍久的过路人,让自己不太悲伤。枕头上空无一人,他终于知道没人能陪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