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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未完 ...

  •   一九九九年,过完年后池岁星没再见过窦南康,好像在元宵节前的某一天,他便自己一人离开,没有告诉其他人,只是和刘国强一起去了车站,后者回来后才告诉大家,窦南康又回去工作了。
      过完年,湾东街头树上的彩灯显得冷清,年前贴在前门上的对联也积灰落尘,池岁星又要五十块钱交学杂费,学校发了新的教材,然而从五年级开始他都是用的毛文博的旧教材,而毛文博也几乎是用的雍淳杰的教材,池岁星想着把自己五六年级这两年的书保存好,到时候还能给刘振东用。
      池岁星没再去八中找过毛文博,现在五点多钟放学后,老师还要额外上两节课,加上作业的订正,六点多钟才能放学。
      天渐渐暖了,湾东城内的项目重新动工,人民医院扩建、老街翻新、滨江路修缮,池岁星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公交车驶过一个个工地,耳边全是榔头的叮当声响。而他似乎没那么多时间在乎这些,书包里的书本越来越多,不像中学那样能把大部分的书都放在学校,池岁星的所有教材、教辅全都在书包里,天天背着。
      就连毛文博也时时说,两年前他读六年级的时候还没让买教辅呢。这书要去西城新开的书店买,老师指定的,一本三十八元,让学生自己去买。池岁星当然让毛文博代劳。
      今年是兔年,文丽萍在年前就给池岁星买了几条红内裤,让他今年多穿。这时池岁星才突然意识到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小时候那么在意的生肖年份,好像已经不太关注了。
      今年的生日很是隆重,文丽萍特意买了排骨,做了麻烦的红烧排骨,有个蛋糕,还给池岁星五十的零花钱。然后池岁星转头就给毛文博了。他们两人现在特意用一个铁盒子当做存钱罐,说要买小灵通,这样平时方便联系。不过距离千元的售价,还有得存。毛健全劝说他们两人买BB机,摩托罗拉这种高端牌子的汉字传呼机,都已经降到百元了。
      不过池岁星还是想要个小灵通,能随时听到毛文博的声音。
      天暖和起来,池岁星写完作业又开始往外跑。平时出去散步,朋友们都讨论起要读哪个中学,大部分的人为了便利,离家近点,都说要读一零四中学。不过大人们口中都说八中要好上许多,以后要是读高中的话,也可以接着在八中读。
      池岁星好像不似个六年级的小学生,至少在文丽萍看来不是,他仿佛已经长成大人,天天跟毛文博混在一起,像个初中生。她倒是想让池岁星快去读中学,这样也不用每天在家里做饭,到时候他们俩早中晚的伙食都能在学校食堂吃,家里两个男人,也都吃厂里的食堂,自己呢,让池建国从厂里带一份,或是跟付梅一起吃。到时候的生活就轻松不少。
      而厂里最近入不敷出,一部分工资由生活物资代替,于是池岁星家里便出现了用不完的牙膏和肥皂,小时候洗澡刷牙时还得省着用,现在倒好,一天刷三次牙都用不过来,那一阵池岁星觉得吃饭时嘴里都是一股牙膏的薄荷味。毛文博把牙膏肥皂往外拿,海罗住校时牙膏都是毛文博送的,甚至卖给同班的住校生,比学校里外的超市小卖部都要便宜一块钱。
      这是个赚钱的活儿,毕竟全是利润,牙膏从家里白拿,用完的牙膏皮还能去废品站卖。两人的存钱罐已经有了三四百,这是算上了今年的压岁钱,往年的被文丽萍存着,说是池岁星以后的学费。
      学校里的阳光开始刺眼,教学楼走廊上的铁质围栏还未拆掉,一到下课,学生们在走廊玩耍时,总会敲得围栏当当作响,而后会引来老师的批评,大声质问那些调皮的学生是哪个班的。
      池岁星自诩大人,不与他们为伍,每次放学总是走得最快,一路上与霍鹏聊聊天,随后抓紧时间回家写完作业,去户外走走。跟张浩一起。
      之前他们聊天时,池岁星说老师每天都要多上一节课才放学,周立言他们也附和,大家对了下放学的时间,似乎都差不多。可池岁星每次回家后,总能看见张浩在家外。
      夏天来后,一楼的人家便大多开着门窗通风透气,张浩家也是。池岁星写完作业,吃过晚饭,天边的晚霞把四周群山映成梅红色,四周料峭的山峰瑰奇壮丽,池岁星不止一次想要爬到山顶,像小时候爬家属大院的后山,可湾东的山他一次都没爬上去,大多走到一半没路,有的却是到了时间,要回去找毛文博,隔天却忘了路怎么走。
      张浩没去上学了。
      这是某天池岁星回家时跟张浩一起散步知道的。他要在家照顾爷爷,而每天周立言放学,便把今天的作业告诉张浩。虽然张浩做不来,大部分题目都有错误。隔天把作业给周立言,由他带到学校交给娄老师,老师批改后再让周立言带给张浩。有时娄老师有空,便是他自己带着张浩的作业,顺便给张浩讲讲课。
      爷爷不是突然病倒的,从今年年初开始便有些许征兆,而母亲常不着家,去年三四天回来一次,今年已经两月未归,邻居们都说她在外面又有了相好,不然怎么每次回家都能拿几张红票子来,说她已经仁至义尽,只是可怜张浩。他们说着,却也只是冷眼看着。
      风挺暖和,张浩喜欢在门口吹风。屋里为了省电,白天都不会开灯,家里有些空旷,爷爷坐在床边,医生说是过度劳累,需要静养。他不想爸妈,只想什么时候能回去读书,把娄老师垫付的那笔学费还上,至少,要把今年读完。
      张浩每天都会在这儿等池岁星,自去年的大洪水,两人在一起住了一个暑假,平时说话多了不少,去年还跟其他人一起逛路(散步),不过后来仍旧坚持的,也就池岁星一个人了。张浩问过池岁星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走遍塔山的每座山。
      池岁星说只是无聊,只是等毛文博回家前的消遣,说不定等明年自己上初中后,便不再喜欢了。于是张浩愈发坚定要把书念下去的想法。
      文丽萍总让池岁星多吃点,这些话从小听到大,池岁星也没怎么长肉,加上最近长高抽条,脸上原本还有点肉,现在也快没了。池岁星总梦到自己从悬崖或是高空摔下去,然后陡然惊醒,觉得脚疼腿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长高,直到夏天到来,换上短裤,文丽萍看见池岁星膝盖处一条条纹路,于是每天订了纯牛奶,还有钙片。
      虽然池岁星并不喜欢喝牛奶,一想到能长高,还是每天吃早餐时灌了下去。钙片倒是好吃,甜滋滋的,刚开始的时候池岁星还去问毛文博有没有补钙,晚上特意跑到对门去跟毛文博比一比身高,发现毛文博腿上没有生长纹。
      从小到大,家里买什么东西,一直都是两人份,这还是头一次池岁星有什么东西而毛文博没有。他心里陡然涌出一丝难过,觉得他们二人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齐。因此池岁星有时会把钙片、牛奶偷偷留下一点,给毛文博尝尝。而毛文博也只是尝过一次,便让池岁星自己留着。
      自从上次之后,池岁星很少再去对门跟毛文博睡一起,后来他们都没提过这件事,仿佛上次亲吻的并不是他们二人,却有了嫌隙。池岁星仍会等毛文博回家,一起写作业玩游戏。他开始不知道怎么跟毛文博说那些心事,变得缄默无言。
      毛文博推着自行车,走在右边,池岁星总要走在左边,前些年,刚骑自行车的时候,他还会跳上车,让毛文博推着他走。后来就变成了池岁星拉着毛文博的手一起走,到现在,两人只是并肩走着。
      塔山的路灯亮起,近些年基建迅速,从城东到城西的那段大路已经亮起灯来,塔山附近的小区、门店也渐渐繁华。天边的太阳早已沉下山去,身上的汗水干透,只留下皮肤上黏腻的触感,草丛树荫里的蝉鸣遍布。
      池岁星等到毛文博,跟在他身边,两人的影子交叉重叠,变换不清。
      “哥。”池岁星喊了声。
      “嗯。”毛文博也应了声。
      见没回声,毛文博停好车,“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池岁星又不敢说了,找借口含糊过去:“就想喊一下你。”
      他又突然想到什么,“我最近没去八中。”
      “殷老师是不是要多上一节课。”毛文博接道,“我读六年级那会儿她也这样。”
      “嗯。”
      毛文博停好车,拿着钥匙往楼上走去。路灯的光斜照在单元楼下,池岁星站在原地,看着毛文博走上楼梯。菱形的镂空花纹里透出毛文博的背影,他转过身来,“怎么不走。”
      池岁星张了张嘴,看见毛文博又慢慢走下来,半人半影,站在灯光下。
      “哥。”他弱弱问道,“今晚能不能去你那睡。”
      毛文博先是一愣,他还以为池岁星最近很少来对门睡,是因为他足够成熟,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有些心事。
      “可以啊。”于是毛文博说道。
      池岁星点点头,跟毛文博上楼。“去洗个澡。”毛文博说。
      “我回去拿衣服。”
      “穿我的。”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毛文博的书桌前,穿着大差不差的衣服,电风扇的凉风吹在池岁星的后脖颈,穿过略大一些的衣服。
      毛文博手里拿着笔,还在纸页上写写画画。池岁星趴在桌面看着他,毛文博突然问道:“今天怎么想过来睡。”
      “好久没来了。”池岁星脱口而出,这是早就想好的借口。
      毛文博写的钢笔,夏天渝地湿润,笔迹久久未干,毛文博又喜欢左手扶着纸,久而久之,手上便容易擦上一些墨迹。他注意到后,想要擦掉,墨迹晕在手背上,池岁星想来帮他擦一擦,毛文博却下意识收手。
      “我去洗一下。”他起身说道。
      等毛文博洗完手回来,池岁星便拉着毛文博左手,像是赌气似的十指相扣。他能摸到毛文博手背上的伤疤,像一只丑恶的爬虫,黏在手背。池岁星一只手撑着趴在桌面,另一手还跟毛文博拉着,垂在身边。他突然能感受到毛文博手心里的汗,凉风还在身后,抚过脊椎,吹起毛文博的头发。
      池岁星伸手,手指绕在毛文博的头发上,“头发好长。”后者停下笔,又捏着池岁星的手腕,“别弄。”他说道。
      “写完啦?”池岁星问。
      “嗯。”毛文博收好纸笔,“几点了。”
      “十。”
      “该睡了。”
      “初中作业这么多呀。”池岁星有些害怕。
      “只是今天多。”毛文博起身去洗漱,一边朝池岁星解释,“你看平时我回家都没怎么写。”
      夜深人静,夏天的蝉不知疲倦叫唤着,池岁星又一次躺在毛文博的床上,与他同床共枕。只是两人默契得睡得笔直,一左一右,床铺中间仿佛像有着一道无形的墙壁,把二人隔开来。
      “我睡不着。”池岁星说道。
      “眼睛闭上就睡得着了。”毛文博说,“脑子里别想东西。”
      可池岁星就是忍不住想。上次两人还盖着同一床被子,而今天池岁星就算想盖被子也不行,过了几个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开着窗,凉风把夏天的一切揉进了风里,一吹便知。不知不觉便已天明。
      好在今天周末不用上学,池岁星头晕眼花,像是没睡好。昨晚许久才睡着,辗转反侧,毛文博半夜醒了许多次,眯眼看见池岁星仍未睡着。毛文博的卧室窗户是看不见天空的,被隔壁一栋楼挡着。池岁星习惯睡不着时看看星星,可在这儿看不见,只能看毛文博。于是毛文博半夜睡醒,眯着眼,看见夜里池岁星的双眼。
      他知道那双像是点着火的眼睛一夜没睡,毛文博知道池岁星在想什么,后者像是一棵树、一团煤炭,一有什么目标烧起来,便不会停止。今早起床吃早饭也没叫醒池岁星,想让他多睡一会儿。清早张浩便来找池岁星,夏天只有早晨这一会儿凉快一些,方便外出。
      “他还在睡觉。”毛文博对张浩说道,“找他有事儿吗,我帮你说。”
      张浩四处张望,确定没人,便悄咪咪对毛文博说道,“我看见黄义回来了。”
      黄义一家在塔山几乎人人喊打,黄正判决执行后,财产大部分没收,补发了工人们的安置费,他们母女二人几乎不在塔山抛头露面,黄义似乎也转学到其他学校。从小到大的朋友突然变得像过街老鼠,就连文丽萍也嘱咐池岁星和毛文博少跟黄家接触,池岁星觉得他没与黄义告别,略微有些遗憾。后来他们搬家那天池岁星看到黄义,也没敢上去打招呼。
      当天下午张浩又来了一趟,打算跟池岁星一起去黄义家看看。上次池岁星来这栋楼,还是几年前跟黄义一起找他那失窃的自行车。
      楼道昏暗无比,这个年代的走廊楼道没有声控灯,有些家往门外装了个灯泡当做楼道的光源,可也只有家里有人回来的时候稍微开一会儿。晚上大部分的时间,楼道内都是漆黑一片。
      池岁星跟张浩站在黄家门前面面相觑,两人都不想率先敲门,大眼瞪小眼。
      “划拳。”池岁星说。
      张浩点点头,随后输掉,极不情愿的上前一步,敲了敲他们家已经有了一层灰尘的房门。
      里边过了许久才响起脚步声,随后一片寂静,大概不敢开门。
      “是我。”张浩小声说道。
      门才略微开了一点缝隙。黄义家的户型采光很好,坐北朝南,大白天不开灯也光照十足。透过门缝,张浩与黄义对视。
      “你们真回来啦。”池岁星一下惊喜道。
      “进来说。”黄义消瘦许多,也长高了一些,不像以前矮矮胖胖。他把池岁星和张浩拉进门,回头帮妈妈收拾东西,“回来搬行李的,过几天就走。”
      “去哪?”池岁星问道。
      “还是在湾东。”黄义说,“在中盛附近。”
      “你去那边读书了呀。”池岁星说。
      “嗯。”
      黄义收着家里的物件,池岁星问:“你去哪个初中读书。”
      “八中。”黄义说,“中盛离八中进一点。”
      “诶。”池岁星活跃气氛,“我也准备去八中读。”
      “那太好了。”黄义总算有些笑容,问道:“张浩呢。”
      “我?”张浩一时语塞,“我——不打算读初中了。”
      黄义只好干笑两声,“也行——去学个技术也好。”
      似乎不知不觉他们的谈话变得不像小孩。时候不早,三人互相告别回家,池岁星突然看见毛文博在十五栋楼下等着自己,于是撒欢似的跑过去。人生还有很长,要做的事情总做不尽,五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五年前的人也死去,但五年前的故事还没完,也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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