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树一度笑春风》猊奥与冉客

26、26.一世

　　26．

　　我感到一旁的目光粘着在我脸上。

　　我睁开眼对上。宁长青转过眼去。

　　难道我沾到鸟屎了？
　　我冲他好脾气地笑，摸摸头顶。

　　宁长青寡言少语，似乎对什么都甚不上心。能叫他耿耿于怀的事我倒真是好奇。

　　宁长青只是抿紧了唇不开口。

　　我碰了个软钉子，喝了口水再闭上眼。努力忘掉微微浮肿的脚。心中却咒骂那个该死的女人。

　　明明她名下别庄多得是，偏偏要选一个建在山顶上的，还命令我中途下车步行上山。我相信她原就是要看我出糗狼狈才甘心。

　　我还偏不示弱给她看。

　　我狠狠按了按脚踝，扶着树干站起来，跺跺脚冲一旁又瞧过来的宁长青咧嘴一笑。
　　走吧。

　　宁长青看了眼我，沉默地跟在我后面。

　　说不吃力是瞎话。很有几次脚踝发软差点跌倒在地，多亏寸步不离的宁长青及时扶了一把。所以也不得不停下休息。

　　再一次休息时他便消失了。我舔着嘴唇瞄着四周浓密的森林，想着是不是该趁这时候跑掉。

　　不一会儿宁长青就钻出来，手里拿个一个杆子。递给我。

　　他简简单单地说，手杖。

　　我嘴角抽了两抽，瞪他。
　　我不是老年人。

　　宁长青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我知道。但我不可能背你。你答应夫人你会自己走上去。

　　我狠狠瞪了他一会儿，还是咬牙接过那杆树枝，戳在地上站起身。然后转头对他拉出一张狰狞凶恶的扭曲笑容，然后用甜腻的声音道，谢谢你提醒，不过就算爬我也会爬上去的。

　　宁长青自然还是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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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看到那绿树中的红顶房时我几乎要瘫软坐在地上。

　　脚踝早已麻木得没有感觉了。我坐在最后一个阶梯上，抹了把冷汗，然后把手中的树枝扔在一边，喘匀了气后才站起来。

　　宁长青依旧沉默安静地站着等。亏他有那份稳若泰山的脾性。

　　我尽量把自己弄干净整洁，然后才挺直了背随他去了前门。

　　门铃响后良久才有个花白头发的老管家来开门。见了宁长青也目不旁视，径直带我和他去了客厅。

　　女人背着门坐着，我瞄见桌上放着的上好茶盏，空气里也有冉冉的红茶香气。

　　我一肚子怨念，也不在乎礼仪，走过去径自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吹吹喝下肚去，然后才对上女人的视线。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和随即全然流露的鄙夷。

　　真是没有半点家教。
　　一身华贵的女人丝毫不客气。

　　没错，谁让我小时候就没了妈呢。
　　我笑嘻嘻找个地方让自己尽量舒服地坐下。
　　不过爸爸要是听见你这么说他绝对不会高兴。

　　女人嘴角立刻绷紧。
　　别以为把尹清山拖进来我就会让你好过。

　　我伸手捉了块饼干，耸耸肩。
　　我就随便说说，你干嘛紧张。

　　女人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我又喝了口茶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然后拍拍手。
　　我来交易，合同呢？

　　女人没有指示。她交叠双手放在膝头，眼神直直地射向我。
　　你在电话里没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立刻发出夸张的笑声。
　　梁姨，你一直那么明锐，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什么。

　　女人还是绷着脸。
　　我想听你说出来。

　　在商言商，真是专业。
　　我点点头。
　　我要你把从云朗那里收购的属于度非白的尹氏百分之十的股份还给度非白。

　　女人眉尖一颤。嘴角扬起。
　　恐怕你是搞错了。我并没有……

　　我摇头打断。
　　梁姨，何必和我绕弯呢。你瞧你从刚才就一直扣住手心的拇指，何必这么防备我。

　　女人冷硬的脸容上闪过一丝缝隙，随即又封紧。她微微笑，松开手，端起茶杯。
　　没想到你眼睛很利。

　　嗯。
　　我点头。
　　爸爸说过，人越是在乎，他就越紧张。这种时候只需要这么试探一下就好了。爸爸果然没错，你瞧，我就说了一句而已，你不就承认了。

　　女人珰地一声狠狠放下手里的茶杯，言语里露出压抑不住的恼怒。
　　你敢戏弄我？

　　我立刻眨眼讨巧地笑。
　　哪里敢。我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梁姨不至于与我这个晚辈生气吧。

　　女人嘲讽地哼了一声。
　　确实不至于。我嫌弄脏了我的地板。

　　我毫不在意地耸肩。
　　那么梁姨，条件我已经说了，你会答应的吧。

　　我为什么会接受？
　　女人轻蔑地冷笑。
　　你手里也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股份而已，我为什么要绕一个弯子取了你的还了他的？

　　因为你要是不接受，我就会给度非白。虽然你具有第一选择权，但是若你放弃，那份我留在屉子里的声明书明天就会奏效。到时候，你不仅得不到我的，度非白的那百分之十，恐怕也是没那么轻易到手吧。梁姨，你是个生意人，这种简单算术你肯定比我这个小辈算得清楚算得精细。

　　女人静了良久。

　　她最终哼笑出来。
　　没想到你这么个干瘪小丫头竟也有胆量敢和我叫板呢。

　　我没说话。

　　女人嘴角一扬。
　　你原本不是很喜欢我儿子么？现在不仅有了度太太的身份，怎么，连心也给他了？

　　我感觉血色倏然从我脸上褪去。

　　当年你和又晨不是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你不娶么？怎么这会子铁着心帮度非白了？

　　我不肯让自己低头，手指紧紧掐住膝盖。

　　微笑。我竟还能记得对脑袋空白的自己说，微笑。

　　早过去了。
　　我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

　　我缓缓站起身。
　　梁姨，看来你并不愿接受我的提议。那么我只好告辞。

　　我稳稳往门口走去。

　　等等。
　　在我按住手柄的时候女人出声。

　　我像泄了一口气般。感觉后背发凉。

　　我尽量慢地转过头去。望着她。
　　是？

　　女人站起身来，冲宁长青点点头。那个高昂的身影即刻消失在门后。

　　然后她望着我，面容上自然有那全然不掩饰的嘲讽痕迹。却似乎又带点读不透的意味。

　　我和她对视着，直到宁长青回来。

　　我用极快的速度浏览了条款，相当简单。有些舒气，接过笔，停在最后一页上的签名档上。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想笑。

　　多年前我离开尹宅时的那个夜晚，是我第一次感觉心快被撕成了两半。太多的情绪搅在一起，以至于弄乱了我的思维，于是竟傻傻而豪迈地写下了满心满念充斥脑中的那个名字。

　　太讽刺。

　　多年后的今天，还是为同样的东西。而这次，我竟也产生了当年那般的那份心境。

　　我闭眼，再睁眼，大笔一挥，然后丢回给宁长青。抬眼望着女人，说道，交易完毕，也请你尽快放人。

　　我转身拉门而出。

　　等等。
　　女人在身后唤。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对我儿子还有感情么？

　　门外景色很好。目光及处一片苍绿。静得几乎时间都停止。

　　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直视女人。

　　她现在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似乎挣扎于商人和母亲的身份之间。

　　我第一次对这个向来姿态强硬的女人有了些怜悯。

　　我冲她笑说。
　　我曾经，很爱尹又晨，胜过世上的这所有人。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只是现在，我会爱我自己。

　　说罢我关上门，转身沿路返回山下。

　　从今，我只过一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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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老师。

　　我正在擦黑板，听见这个怯生生的声音便转头向声源望去。

　　少女站在门口，揪着衣摆，小脸通红。

　　我咧嘴笑，怎么了梨花？

　　少女见我靠近便垂下头去，连耳朵都红了。
　　艾老师……我、我想退学……

　　我一愣，在少女身前蹲下，放软了声音。
　　上次不是和你爹说好了么？课本费老师来出，你来上学就好。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

　　我有些不安，抱住她，轻声哄。
　　梨花，怎么了？要不要老师再去找你爹一次？

　　少女迅速抬起头来，黑乌乌的大眼里已积满了泪水。她猛烈地摇头，水滴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
　　艾老师……我、我也不想读书了。那个课本费，您不要再替我给了。我这就回家给我爹说去。

　　说罢转身就跑。

　　我立刻丢下板擦追上去，两步捉住少女抱在怀里。

　　少女抽噎地厉害，仿佛小猫一般蜷在我怀里呜呜哭着。

　　我抱着孩子，摸着她发顶都有些结块的头发，又想着往日里这孩子的异常讨人听话的乖巧，心里越发难过。

　　梨花父亲是个十足的山里汉子，而她母亲体弱多病长年卧床，家里重担全在这个男人身上。所以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思想严重。幸好梨花底下还有个弟弟，但也就是因为这样，这根独苗宠得什么似地。梨花父亲老早就跟我说过不要梨花再读书，要跟他下地养家糊口，照顾母亲弟弟。我却一再反对，拿出钱来贴补不肯让梨花辍学。于是养成了每每他都以退学的理由叫女儿来找我的习惯。虽然我多少知道，那些课本费没多少能用在梨花身上。但至少还能保持着让孩子还在我的课堂里。

　　我抱着少女，轻轻拍着她，等她慢慢停止哭了，才柔声说，今天跟老师回家。老师晚上去见你爹。

　　少女眼里立刻露出畏惧来。她摇头，扯住我的手，眼圈发红。
　　艾老师你别去……你去，就又会给我爹钱……你别再为我给我爹钱了……

　　我心口发软。这么懂事的小姑娘。

　　我摸摸她的头发，冲她笑。
　　老师今天不会给你爹钱，你今晚跟老师回宿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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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便去给暖房的师傅打了招呼，然后收拾了洗发膏和香皂带着少女上澡堂。

　　少女脱了上衣后便羞怯局促地站着，手臂圈在胸口，目光躲闪地打量着我。

　　我咧嘴笑，揪了下她的脸，催促，还不快点脱了进去，不怕冷啊。

　　她这才脱了裤子。

　　我扫了一眼，惊住。

　　少女自己也立刻白了脸。几乎惊恐地抬起头来，带着哭音。
　　老师……

　　我立刻反应过来，走过去接过少女手里的内裤，稳定地说，别怕，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遇到的事，很正常不要紧的。反而老师应该说句恭喜的，你现在是大女孩了。

　　少女眨了眨眼，怯生生地咬住嘴唇，依旧将信将疑犹疑不定。

　　我心里难过。少女心思敏感，却连初潮来临都不知道。

　　我摸摸她头顶，快进去，老师等下解释给你听，女孩子一定要知道的。

　　少女点点头，转身跑进澡堂。

　　洗澡出来少女脸上已经释然了。被热气蒸熏过的脸颊上红润一片。头发干了后直直地披下来，仿若缎子一般。

　　我拿了一些干净衣物和护垫给她换上，刚才就发现少女身形已经慢慢长开了，如待开的花苞一般精致漂亮。

　　把从食堂带回来的饭菜加热，和梨花分着吃了，陪她做了功课然后哄着她睡了。

　　她睡着前还有些不安地同我说，想回家，怕父亲担心生气。

　　我坐在床边，看着女孩子乖巧安静的睡容，心里战抖。女儿难道就没儿子好么？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什么就不多疼惜一点？

　　我拧灭了灯，然后拿着手电筒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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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敲了门，是越新来开的门。

　　越新是梨花的弟弟，龙凤胎，跟梨花一般大小的岁数。

　　越新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家里虽然宠着，在学校却也没见他依仗着欺负姐姐。只是对姐姐很冷淡就是了。

　　艾老师。
　　越新恭敬地叫我，转身扫了扫床，让我坐下，然后倒了杯水端过来。

　　谢谢。
　　我喝了一口，笑着问他。
　　你爹呢？

　　越新眼光躲闪了一下。
　　……在隔壁屋。

　　我哦了一声，站起身。
　　我找你爹有点事，你做功课吧，我过去找他。

　　越新立刻站起来，眼里有些讪讪。
　　艾老师，你、你还是别去了。我爹……他在隔壁赌钱……

　　越新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我立刻明白过来。立时有些冷笑浮上脸来。
　　这么说他该没注意到今天女儿没回家咯？

　　越新没吭声。

　　我忍不住脾气。
　　既然这样你也没着急这么晚你姐去了哪里？

　　越新头垂得更低，局促不安。

　　我看着他，心里生气。却也想着再生气也不能冲少年发火。于是深吸了口气，坐下去，口气竭力平静。
　　越新，你能帮我叫你爹过来么？艾老师有话同他说。

　　越新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便听到院子里传来骂咧咧的不高兴的粗嗓门。

　　梨花父亲拉门而入，一脸被人饶了兴致的不耐，却还是不能太失礼。
　　艾老师你来了。

　　我点头。
　　你好。

　　越新跟着进入，关上门站在屋子一角。

　　男人找了茶缸猛喝了阵水，才抬头，也不再拐弯抹角。
　　艾老师，你要是为梨花来的，俺还是一句，俺不想让她读了。家里地里都缺人手，她是姐，本来就该为弟弟多做点。孔融还让梨呢她也该多伺候伺候她妈和俺。

　　我握住手电筒，直视他，最终还是决定强硬一点。
　　您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为梨花来的。不过我也是一句话，只要我在，梨花的书，是读定了的。而对于伺候的活，我不觉得您已经到了必须需要女儿要赡养的地步。

　　吭地一声，男人把瓷杯狠狠放在桌上，脸色不善。
　　艾老师俺瞧你是个外地人又是个大学生才不跟你计较。俺养女儿就是来伺候俺的，俺说不让她读书她就不能读书。

　　说罢转头冲儿子吼，你姐呢，叫她出来。好家伙让她退学她倒好能耐把老师叫来了压我！看我不抽死她！

　　越新面色有些战兢，看着我没说话。

　　我也不想看着这半大的孩子为难，于是开口。
　　您不用找了，梨花现在在我那里。您再想想清楚，若不答应我还会来的。

　　我推开门，想了一想转过头去。
　　原来那些钱你拿去赌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今后，你休想再从我这里借梨花的名拿什么去隔壁赌桌。孩子虽然是你生的，却没义务替你收拾烂摊子。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