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侠》悟飞凇

96、痴

　　自那日回到轻风山庄，闵思卓等闵老庄主睡下才从老人家房里出来，时辰已是子时，他心中犹疑不定，在去往闵心若院里的路上徘徊，并不敢进去。

　　江湖流言四起，轻风山庄不可能没听说关于闵义的消息，而闵老庄主细心交代事务的举动泰半不止因为闵予，种种迹象表明，闵心若已经知道闵义失踪这一事情，还可能告诉给老庄主。

　　闵思卓对母亲有点怨，有点怕，却也很是担心。

　　有闵心若院里的仆从值夜经过，看到闵思卓于小道上静立不前，遂行礼询问。闵思卓这才知晓母亲已经休息，便让对方告知一声他明早探望。

　　孰料，第二天，睁着浮肿双眼到来的闵思卓吃了个闭门羹。

　　闵心若不见他。

　　闵思卓只好让人叫来闵心若身边的丫鬟。

　　丫鬟面带忧色，说：“夫人知道庄主失踪的消息后就坐不住了，吩咐护卫们在晴城附近寻找，始终不得消息，她便去找了老庄主，回来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时哭时笑的，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闵思卓大惊，“昨日为何不言？”

　　“昨儿听到您回府，夫人本来有点好转的，还叮嘱厨房给您安排好膳食，可始终不见您过来，夫人也就随意吃过睡了。今早奴婢告诉她，她却说不想见您，免得心烦。”

　　闵思卓默默的点了头，摆手让丫鬟下去。额侧隐隐发疼，他揉了揉，许是多日失眠的缘故，他倒杯茶，喝完，总算舒服点。

　　闵思卓去看望闵老庄主后又折返闵心若院里，准备与母亲一道用午饭，并如实告知所知道的详情。

　　桌边，闵思卓先盛一碗清汤放于旁边座位，抬头就见丫鬟扶着闵心若到来。

　　闵心若步履缓慢，脸色极差，加之面无表情，美丽且不显年龄的容颜因此有些暗淡无光，好似一下子年老几岁。她觑一眼闵思卓，慢慢坐下。

　　丫鬟在旁笑着说：“少庄主亲自去厨房要的几道菜，都是夫人您爱吃的。”

　　闵心若端正坐着，垂眼看一圈桌上的各色菜肴，虽有两道清淡小菜，其他的一律偏辣，的确是她爱吃的口味，她“嗯”了声。

　　丫鬟舒口气。

　　实际上，她对夫人的态度也是不明所以，虽则少庄主自小常跟在老庄主身边，与夫人不像平常人家的母子亲近，但多年以来，两人从来和洽。少庄主待下人都彬彬有礼，更遑论亲生母亲，从未得见二人产生隔阂，有半点嫌隙。

　　真要说起缘由，丫鬟也只能想到上次那个突然出现在轻风山庄的姑娘，夫人极其不喜，还为此与庄主产生争执。

　　也不知这回的矛盾是否还是因那姑娘。

　　丫鬟对上闵思卓感谢的视线，躬身一礼，自觉带着另外两个守着的仆从退到屋外，合上门。

　　闵思卓指了指他盛的那碗汤，轻声道：“母亲，您先趁热喝点，开开胃。”

　　闵心若没有拒绝，拿起汤勺，舀一勺尝了，又拿筷子夹菜吃。

　　见她如此，闵思卓悬着的那颗心微微放下，虽不解母亲今早为何闭门不见，但总归现下还能与他心平气和的吃饭，想必只是对于昨日他没及时见她心存一点不满吧。

　　半刻钟不到，座上两人便谁也不曾再动筷。

　　闵心若平静的眸子转向闵思卓，等他开口。

　　把要说的话重新在脑海里整理一遍，闵思卓望向闵心若，沉重的说：“母亲，传言或许并非实情。土帮找到的那具尸体可能不是他们帮主叶默，而是，”说到这里，他还是哽咽了，“而是父亲。”

　　听完，闵心若沉默颔首，仿佛对此有了准备，她的反应冷淡得出奇。

　　闵思卓心觉有异，却也只能继续说：“虽然衣服是叶默的，但土帮人将尸体带回就立刻火化，根本不查具体死因，只利用这件事反驳对叶默的质疑，整个过程联想起来，非常可疑，而我也在这具尸体上发现能证明是父亲的证据。不知您是否记得父亲右小腿上有块伤疤？”

　　“的确有。”闵心若答一声，移开视线，“是毒宗宗主所伤，当时你在外游历，闵义不想你担心，不曾告诉你。”她机械般说着过往，“他啊，那时可是春风得意呵呵呵——”

　　闵心若笑了，笑容带着满满的讽刺，眼底却没一丝笑意。她笑着，好半晌，都不曾停下。

　　闵思卓觉出不对，惊得从座上起身，走至闵心若身旁，关切道：“母亲，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闵心若呵笑着看闵思卓，反应一会，问，“思卓，你此次到魔窟可有见那杀你舅舅的丫头？你报仇了吗？”

　　闵思卓怔然一瞬，摇头，“母亲，您知道小舅舅的事，尽管他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也不该包庇。”

　　“包庇？难道你祖父做的善事抵不过所谓‘桔梗公子’所做的恶事？是那些姑娘想不开，与他何干？”

　　“您这是不讲道理，轻风山庄一向以‘正’自居，没有任何道理偏袒小舅舅。”闵思卓有点气愤，但见闵心若方才表现与平常有异，缓和口吻道，“祖父也与我想法一致的。”

　　闵心若噤声，目光幽深的盯着闵思卓，少顷，她怪笑一声，说：“思卓，你可知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闵思卓心下一沉，“您此话何意？”

　　“我是想说闵义也是个见不得光的恶人，照你意思，他死了，也是恶有恶报，我们轻风山庄又何苦寻觅？”闵心若头向上一仰，说出的话冷酷至极。

　　闵思卓震惊着睁大眼，眼中全是不可置信。鹤老头所言中不曾提及闵心若知晓此事，他们皆以为父亲被小舅舅威胁，因私心而一朝踏错，酿成恶果，难道这件事，他母亲也参与其中？

　　“您知道桃李镇那件事？”

　　闵心若呵呵的笑，“知道啊，还是我让闵义选的。要么选那个一无所有的路家女路琴香，受尽天下唾骂；要么选我这个身份尊贵的大小姐，在轻风山庄当他的侠客。”

　　“娘！”闵思卓双眸一缩，只觉天塌了！

　　自懂事起，闵思卓便不再唤闵心若“娘”，而是尊敬的称呼“母亲”。

　　听到这声久违的“娘”，闵心若心头一震，有些忘记发生什么，神色怔愣。

　　闵思卓泪眼朦胧的望着她。

　　从闵予到闵义，再到站在面前的母亲闵心若，这些与他关系最亲近的亲人，为何每一个都参与杀害阿婧家人的事里？

　　他们平日和气友善，怎么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

　　闵思卓沉痛低吼，那声音带着无尽绝望，他又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一双眼眸蕴含无数泪意。

　　看着他面上悲痛交加的神情，闵心若好似转瞬清醒，一下站起，上前抚着儿子的脸，帮他擦眼泪，“思卓不哭，不哭，娘在这，你别哭。”

　　她抱住闵思卓。

　　伏在母亲肩头，闵思卓更觉难受，闭了闭眼，抬手抹把脸，终于压下那些郁结与痛苦，他轻轻推开闵心若时，表情已恢复平静。

　　闵心若确定他无事了，宽慰一笑，坐回桌旁，示意闵思卓也坐。

　　闵思卓谢绝，静了一会，接回先前的话题，“为什么？”他知道最大的罪责在徐义，可对于闵心若存在的问题，他做不到无视，“父亲骗您，是他之错，您可以与他和离，为什么要选择伤害旁人？那妇人还是爷爷朋友的女儿。”

　　“那又怎样？是闵义做的选择，是他造成的恶果。”

　　“母亲！”闵思卓只觉悲哀。

　　闵心若冷了脸，不以为然的说：“如今小予死了，他大抵也死了，不是报应？”说着莫名其妙的笑了，没多时，眼角又落下两行清泪，“但是，但是他们怎么能死呢？怎能丢下我一人？”

　　闵心若疑惑呢喃，末了，愤恨的瞪向闵思卓，“都是你！”

　　闵思卓立于原地，被闵心若这番颠三倒四的说辞震得害怕起来，从刚刚就觉得母亲状态不对，现在他几乎要确定了。

　　闵心若以手重重扫开桌上的菜肴，噼里啪啦的碟碗破碎声中，她指向闵思卓，“是不是你听信魔窟之言，还维护那妖女，让你父亲遭受算计被害？不然，他那么高的武功，怎会死？”

　　闵思卓愈发难受，哀伤道：“母亲，您可知阿婧就是那妇人的孩子？”

　　“什么？”闵心若的手愣愣放下，旋即，愤怒之色褪去，代之以不敢相信的神情，“她没死？”

　　闵思卓在闵心若面前蹲下，“母亲，她不仅没死，还找过来寻仇了。您为小舅舅不值，阿婧为她家人不值。”

　　闵心若呆呆看着闵思卓，一动不动。

　　闵思卓一急，轻摇她胳膊，闵心若却在下一瞬晕厥过去，闵思卓忙高声唤屋外丫鬟。

　　将大夫送出府外，闵思卓于轻风山庄门前站了许久，他望着天边的丽日，脑海回想起祖父的话。

　　“思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你只要做到心中自有一杆尺，辨清是非正邪，那就无需害怕任何。你的侠义之路，得你自己走。”

　　闵思卓出了会神，待要转身入内，却见一道红衣身影飞来，是昔日见过的一人，好像唤作云蚀？

　　来者的确是云蚀，他听从鹤老头之令，来此查徐义与叶默之事。虽然江湖上流传的事，魔窟已经知道，但鹤老还是让他亲自出来找闵思卓一趟。

　　云蚀停在轻风山庄对面高墙上。

　　见状，两个守门护卫挡在闵思卓身前，持剑指向云蚀，闵思卓出声说了句，护卫们走开。

　　“少庄主，我们换个地方谈谈？”云蚀淡笑着道。

　　闵思卓没有拒绝，山庄不适合，那就在外找个地方，他也好奇魔窟情况，不知阿婧有否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