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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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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赤井秀一坐在一张三座的米色布沙发上,背靠一面红砖墙。前方的电视机正在无声地播放新闻,他盯着屏幕,眼睛看见的似乎与电视画面不同,表情让人摸不准。忽然,他像接收到某种提示,站起身,先往左来到门口,在门后站了一阵,再转身朝公寓另一端走去。另一端是一张大床和两扇窗,窗框框起纽约常见的户外消防梯。他倚在窗边,消遣由看电视变成了看街景。
天色是忧郁的海水蓝,街上行人寥寥,湿漉漉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像张刚在暗处流过泪的脸。元旦过后,纽约城在人们以为能渡过暖冬的窃喜中迅速冷下来,一月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雪。纽约的雪不大存得住,往往落下来一片白,不久就脏兮兮地化了。不久,窗户正下方走过两个相互依偎的女孩。其中一个明显步伐踉跄,由另一个扶持着前行。两个女孩磕磕绊绊地走远后,赤井秀一走出家门,来到公寓的公共走廊。空气中飘着被门捂过的瓮声瓮气的音乐。他的脚步恰好应和上音乐的节奏,俨然歌曲的编外鼓点。音乐声在听觉中逐渐变强,他走到分贝最大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目光几欲反穿门上的猫眼。
赤井秀一原本是住在曼哈顿中城的。一个多月前,他搬到这栋位于下城东村的公寓楼,没多久便摸清了楼里的住客构成。比如这扇门后独自居住着一个小麦色皮肤,留着中长发的年轻男孩,宜人性强时,他家会飘出轻快的Bossa Nova,缺少公德心时,他会在深夜请左邻右舍听重金属。纽约的老公寓楼隔音都差,出卖的也远远不止音乐品味。现在门后播放的是节奏鲜明的Disco,不知房间主人是何种心情。赤井秀一在门上用力叩了三下,以防鼓点盖过敲门声。来应门的是个留板寸头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看着像拉丁裔,两耳上方的头发修得极短,贴着头皮剃出几道张扬的纹路。赤井秀一认得他并非这间公寓真正的租客,而是租客的朋友,只是常来此借住。男生自然也认得他,同住在这一层的长发男人嘛。有两次他们偶遇对方在楼顶抽烟,还曾闲聊过几句。那男生率先开口道:“哟,什么事?”他语气虽轻佻,双手却紧紧把着门与门框,姿态是警惕的。浓烈的酒气从他身后漫出来,飘到两人之间。赤井秀一状似无意地往屋内瞥了一眼,陈设和气味一样混乱。他问那男生:“你在楼里看见过一只猫吗?我养的猫跑丢了。” 男生挑起一边眉毛:“猫?对不起,没见过。” 赤井秀一又往屋里看了看,才道:“哦,打扰了。” 门一合,酒气旋风扑了他一脸,他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从未养过猫的家里。
两个小时前的一通电话把毛利兰召到了那间酒气熏天的小公寓。不止酒气,还有食物发酵后的酸腐味,一走进去,毛利兰感觉自己像走进了酒鬼的胃囊,胃里有烈酒以及消化了一半的佐酒菜。她的韩国室友Amy就坐在这一团混沌的气味之中。在场另有一位寸头男生,就是给她打电话的人。在电话里他自称是Amy男友的朋友,说Amy喝醉了,希望她能来接她回家。寻地址赶来之前,毛利兰心中是很忐忑的,她问及Amy的状况,对方在电话里也只用上扬的语气说了句:“唔,还好。” 她简直能看见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待她赶到一看,发现男生眼熟,曾与她在万圣节大游行上见过面。Amy见了她很惊喜,一叠声地问她为何会来,只是口齿已经有些含混,舌头叫酒精腌过了。毛利兰问站在一旁的那男生:“这是哪里?Amy的男朋友呢?”寸头男生歪嘴笑笑:“这就是他家,不过他现在人不在。”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湿纸巾正想给Amy擦擦脸,Amy似乎嫌她动作慢,夺过湿巾,往自己脸上粗糙地一揩,又猛地从沙发站起,弯下腰,把问题问到她脸上来:“为什么还不回家?” 这套敏捷又一惊一乍的动作让毛利兰震了震,见她行动自如,还那么有主张,她向她投降似的举起两只手:“好,好,回家。”
起初Amy走路不过有些踉跄,这并非大问题,她有力气,扶得住,但渐渐地,她显出了捣乱的倾向。因着是冬天,又才下过雨,纽约地下灼热的供暖管道既有泄漏,又蒸腾雨水,这会儿路面一朵朵白雾长得比平时更密集。眼看Amy又想往迷雾里钻,毛利兰将她拉住,问:“Amy,你是不是头晕?我们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的哦。” 面对喝醉的室友,她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Amy嘟囔着没事、没事,双脚也丝毫没有要慢下来的意思,毛利兰只得搂着她整个后背,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两人继续在路上并行。她们原计划是要坐地铁回家的。毛利兰觉得既然Amy还能走路,也能与她对话,那么公共交通不该是个挑战。奈何她就是警惕心不足,忽视了醉酒的状态是发展的,而且发展起来很迅速,起初看似正常的人可以在几分钟内性情大变。又一次,Amy欲闯入雾气中被拉回来后,她身子一拧,肘弯忽然向旁出击,将没防备的毛利兰撞了开去。反作用力把她自己也推得远远的,几下踉跄,人已来到马路边。眼看Amy还站不稳,毛利兰忙冲出去将她拉住,防止她进一步靠近马路中央。一辆恰巧路过的小汽车受到惊吓,幸而车身一歪躲开了她们,走之前用喇叭摁下了长长一串脏话。惊魂未定的毛利兰把Amy钳在身侧,生怕她不受控再扑到什么危险上去。不是没照顾过喝醉的人,这样棘手的情形还是头一回碰到,因为以前照顾醉酒爸爸,只要他开始耍酒疯,她两记手刀就能让他获得上上酒品——晕过去,所以此刻她难免想到若是可以把Amy打晕,这趟护送一定会轻松得多。要不要……她的手刀在跃跃欲试。算了算了,总之这情形再去坐地铁就太不方便了,她得盯着Amy的状况,再想办法叫辆出租车。
一辆辆已经赁出去的黄出租从她们面前经过,曼哈顿街头的妖风把人都要吹蔫了,她搂着她,只觉得这是命运的故意,让她在跑出半个地球后还得照顾酒蒙子。Amy倒是识趣,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闭眼靠在她肩膀,像马或牛羊,站着便能睡着。也好,不像爸爸那样需要她亲自动手。毛利兰想到远在东京的父亲,顿时有些惆怅,若是他又醉酒扰民,但愿还有人能及时把他打晕。
赤井秀一回到自己的公寓后,因为不需要再留意外头的动静,他调高电视音量,画面上唇语了半天的新闻主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推测刚刚的情况是她的朋友喝醉了酒,她来这里只是接朋友离开。其实赤井秀一会搬到这栋公寓来,小部分巧合,大半还是人的决意。去年八月他回到纽约,继续FBI的工作,虽然知道她也在纽约,但从未动过要和她见面的念头。人坚决离开故地,便已说明她(他)对新际遇的热烈期盼。赤井秀一才不想做煞风景的老熟人。何况还是个不熟的老熟人呢。回到纽约后首次遇见她,是在去年的万圣节大游行上。那天第六大道人潮汹涌,他作为补充警力,一直在人群外监视着游行队伍的动向。在一个极度普通的时刻,她带着浓墨重彩的妆容闯入,经过他的捕捉、对焦、分辨,最终是那双没有棱角的眼睛出卖了她。该怎么形容她当天的打扮呢?在一群奇形怪状的游行者中,他会说她的装束尚属于人类。高跟靴的靴筒在膝盖之上,身上是一件当裙子穿的破烂病号服,布料在胸前和腰间裂开口,周围还挂着毛絮。裸在空气中的一侧肩膀淌着从额角一路流下来的红颜料,用血腥装点了性感。总之离她平常的打扮很远,会招致一位古板的长辈走到她面前,扬言要把她这不成样子的样子告知她的父母。同她一起的还有一群朋友,有男有女,一行六七人。和所有参与游行的人一样,他们只有快乐,郁闷或无聊的表情被禁止出现在脸上。赤井秀一跟着游行队伍前进,始终没有离他们太远。待走到不太拥挤的路段,他翻越栏杆进入到队伍中,若即若离地跟在这群年轻人身后。假如有人问他在扮演什么,那么他的角色是个鼻子很灵的FBI。年轻人在特别的场合适度狂欢,这没什么不对,他也没理由反对她享乐,只是与她同行的那个几男生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要稍稍靠近,他便能闻出几人身上掩饰过的大麻的异臭。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许多,他们拥有太多自由,随时会因为自由而闯祸。不知她怎么会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后来从她们的对话中,他听出一直在她身旁的女孩是她如今的室友,其余人等则是女孩的男友及朋友们。晚上十点半,游行结束,两个女孩与男生们分道扬镳。他并不担心女孩们的去向,而是跟踪起那几个男生。散场后他们进入一家酒吧,待到凌晨三点,随后一起前往位于西村的一栋公寓。他猜这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家。他标记了这栋公寓楼,又做了些调查,直到目标楼层有开放出租的单元,他租下,搬到了这里。
另一边的毛利兰觉得非常庆幸,Amy是到家后才正式开始呕吐的,否则洗车费会让她非常肉痛。她站在厨房水槽边,给正在翻江倒海的Amy拍背。Amy虽醉,竟还认得路,一进家门便找来这里,没吐到不该吐的地方,真是值得表扬。毛利兰见厅卧顶上透着光,应该有人在,但弄出了这么大动静,里头的人始终没出来过问一句,让人不是滋味。室友冷漠,男友失踪,男友的那位朋友更是不顶用,毛利兰不禁想若是她不在,Amy的情况恐怕要很狼狈。想象中的情形已经让她替Amy难过起来,不过干嘛要喝那么多酒呢?这是等她醒了以后要拷问她的事,现在要做的是赶紧让她休息,她舒服些,也免得打扰到厅卧里那位室友。
安顿Amy在她的卧室睡下后,她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洗澡,换下那一身吸饱酒臭的衣服。洗完澡出来,她收到园子的短信问她在做什么,她回复说正准备赶作业,园子便说让她先忙。园子的头像之下便是新一的头像。上一次和新一传讯还是在跨年夜,他们互道了一声时差14小时的新年快乐。那封短信原本因为时代广场当时信号不佳而滞留在信箱里,是在她遇到昴先生、被带离封锁区、远离人群且找回信号后,才得以顺利传到东京的。
昴先生当时在那里做什么?据他说是在执勤。
如果把在人群中歇斯底里大喊的毛利兰视作危险分子,那把她抓出来,的确可以算是一项执勤任务。那其实是个很简短的瞬间,不过回忆有总带有慢放的功能。她记得他当时身穿深色夹克,高领毛衣,拉起她的手臂往外走。现场是很混乱的,要穿越人群好比赤足渡河,总是前进两步就不得不停下,且河流不过冲击一侧,他们则要迎接四面八方的阻力。
他在前头开道,她跟在后面一寸寸挪步。在新年欢庆的噪声中,她朝他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乍听起来,倒像他们是一对偶然碰见的老朋友。实际上他现在的模样她应该只见过两次,其余的时间里他是那个一头浅栗色头发,戴细边眼镜、眯眯眼的昴先生。他侧过脸告诉她:“执勤。”
终于辟开人群来到围栏边,他让守在外面的纽约警察给他们开一道口子。他微微弯身靠近她耳畔,使自己不必高声也能被听清,接着他指了个方向对她说:“别走那边,封路。” 拉她手臂的手一使劲,她就被送到了围栏外。
脱离人群后,空气重新变得凛冽,她也因此重获了一点清醒。刚刚他说封路?从第几街到第几街?若是封路将她要去的地铁口封了进去,那她就得重新规划回家路线。然而她没来得及问他,因他并没有和她一起走到围栏外,而是转身再次钻进人群里。
什么!?——毛利兰看着他的举动,瞬间的反应是痛心。这就好比眼见摩西千辛万苦分开了红海,毫无道理地,他转身又往埃及走去。看到他背上的FBI字样,蓦然想起他说在执勤,她才意识到她的痛心属实不必要。她纯粹是把自己对人群的抗拒移情到他身上了。边上穿着NYPD制服的警察催她赶紧离开,否则一会儿散场了就不好走了。既然已经出来,她也怕再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对警察的劝告当然是从善如流。临走前她还踮脚往人群深处望了望,他的身影再也找不着了。
回家的路上毛利兰只想着一件事:几个月前在路上和她擦肩而过的人,一定是昴先生。
赤井秀一当时的确是不得不回到执勤任务中。每年时代广场的跨年活动都要集中纽约的大部分警力。人数如此庞大的集会活动,一旦发生踩踏事故或恐怖袭击,后果非同小可。对于第一年到纽约的年轻人,“在时代广场跨年”总是有巨大的吸引力,所以他猜她会来,但也不光靠猜,他从同住一栋公寓楼的她室友的男友处套到消息,印证了这种可能性。那天一早他就和同事一起到时代广场□□,职务的便利让他能在封锁区内自由行动。他没有特地在找她,也清楚人那么多,能遇到的可能性是渺茫的,但始终留了个心眼,在所见的每张脸上都扫了一遍。跨年夜在时代广场找人,就像在玩真人版的《威利在哪里》,只不过他找的“威利”不穿红白条纹衫,大概和所有人一样用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好在玩这个游戏不重输赢,终归只是找找看。
直至天色完全变黑,他终于在进场的队伍里发现她了。那感觉非常奇异,仿佛这并不是他有心寻找结果,毕竟要在茫茫人海里打捞某个人,不是留心就可以的。看她所在队伍的位置,估计她是很晚才来。待她过了安检,他安排自己“恰好”进入她所在的观众区。
其实距零点稍早之前,人群就已经出现零星的骚动。他还有一些便衣同事也在人群中,据同事在无线电中回报,骚动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临近零点,骚动扩大,整个区域内的观众都跟着推搡起来。赤井秀一先尝试往后走,因为同事报称故意制造骚乱的人在后方,才走到一半,耳机中传来嫌疑人已被控制的消息,且将由后方带出去。于是他停止了前进,在原地站定。然而他所在的区域前半部还是乱作一团。群众的怨气就像聚集在脚底的泡泡,经过这一番搅动,都已经翻滚到面上来了。按照一开始的方位,他离她应该不远。他朝她可能所在的方向望了望,找到了,在那儿,离他大约30英尺。在一片不同口音、不同语种的咒骂的混响中,他听见她爆发的尖啸。她喊的是“别推”。
首先赤井秀一觉得她这样尖叫实在是没必要,这个区域的空间是绝对足够的,警方正在往后疏导人群,这股乱流很快就会消失。但拥挤确实可以令人很恐惧,体验与溺水是相似的。且恐惧的发生可不管有没有必要。他开始往她的方向前进。这举动有因私废公之嫌,但沿途被他摁过肩膀的人,见了他制服上的FBI字样,都像被浇过水的热碳,不再因为争夺空间而怒气腾腾。但见这FBI游到目的地,在众多手臂中精准抓住一个亚裔女孩的肘弯。刚刚还在疯喊的女孩转过头,脸抬得高高的。赤井秀一正是觉得她把脸抬得过于高了,在这样夸张的视线仰角中,他成了一片盖顶乌云。她双眼和嘴巴一起瞪着他,呼吸起起伏伏。旁边人只当女孩犯了事,被FBI捉去了。他辟开人群,开始带着她往外走。她不嚷嚷也不挣脱,接受这一切动作的意味,大概因为她也正好想离开这里?直到她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才确定她认得他。当时他没空和她叙旧,但他已经决定了过后去找她。毕竟总在暗处窥视,既然打了照面,也该大大方方现身一回。
毛利兰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是趴在床上睡着的,手臂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作业文档因此多了无数个无意义的字符。昨晚她洗完澡,原本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坐得累了,连人带电脑转移到床上没多久,困意便排山倒海地扑过来,害她连闹钟都忘了调。她醒来得可谓千钧一发,因为今早她有一堂最早的课。她从床上弹起来,迅速收拾,背着包冲刺到一半,又折回次卧看看室友Amy。还在睡觉,她放心了,可以继续冲刺了。赶往地铁站的路上,她的奔跑甚至惊飞了一大群以无赖著称的纽约鸽子。万幸没有迟到。直到上完一上午的课,她才收到来自Amy的短信,内容当然是谢谢她接她回家。毛利兰猜她应该是才起床,而她这边都已经准备去食堂吃午饭了。她回了一句揶揄:头很痛吧?对面发来一串哭泣的表情。
吃过午饭,她下午还有课,所以还不打算回家,但距离下午的课又还有一段时间,她决定去图书馆坐坐,顺便修正作业上的空格和乱码。虽然她只是参加了交换项目,并不会从这个学校毕业,但她几乎把所有能选的课程都选上了,否则她会感到巨大的浪费。等下午的课也上完,时间就已经不早了,她还是没离开教学楼,而是直接转战楼下的学院图书馆。和许多害怕自制力不足的大学生一样,她也仰赖图书馆奋发的氛围,似乎只要进入集体,无论哪种劳动,体力或脑力,人都更能获得坚持下去。
学院图书馆和校图书馆不一样,有小间隔和非常舒适的座椅。她在一方小天地里不知不觉就完成了当天作业的一半,再抬头,窗外喧嚣的橘粉色让她一惊。原来有一场完美的日落正在外头悄悄发生。她走到玻璃墙边,先向上看看晚霞,再猫腰往下看。教学楼前是个很大的长方形平台,架在南北贯通的大马路上,像座粗扁的桥,连接着两个教学区。平台中央有块长长的草坪,被十数套桌椅围绕着。这会儿平台上的人真不少,显然都是为这场晚霞驻足的,椅子坐满不说,还有许多靠在平台边缘的扶手栏杆上。每逢好天气,校园里就处处是人。她马上收拾好东西下楼,冬天还没过,云彩在天上耽搁不了太久,一转眼就会消散。
迈出教学楼,涌入感官的先是一阵寒意,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橘粉色,丰富得让人微微晕眩。平台边缘的栏杆面朝南方,她走过去,倚在栏杆上。脚下一条大道往南无限延伸,车流呼啸,将视线带往曼哈顿中下城鳞次栉比的高楼。云彩就在高楼的肩膀上,世界浸润在橘粉色的霞光中。虽然已经看不见,但地平线后一定躲着个熊熊燃烧的太阳。
在这值得被镜头记录的场景中,她没有像某类电影主角那样冲虚空大喊发泄情绪的台词,只是双手扶着栏杆扶手,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做自娱自乐的游戏。她的半张脸躲在红围巾下微笑,风景很美,但冷空气刺得她鼻头酸痛。
“下课了?”旁边有人在说日语。
她往右边转头,吓得几乎叫出声。离她约三步远的地方,昴先生正面朝着她,侧身靠在栏杆上。她的两只手被蛰了似的从扶手上缩回来,整个人也往后退了一步。此刻她心中终于有了电影台词:“老天爷,不是吧?!”
昴先生穿着及膝的黑色羽绒服、牛仔裤,马丁靴,头戴青灰色毛线帽,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她盯着他,惊愕在加深:这人气质里的阴暗是如此顽固,能给全城加滤镜的霞光落在他身上竟是徒劳,不能使他看起来稍微和善一点。她的两只手像是没地方搁,都攥在单肩包的背带上。“你、你、你——”她仿佛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只好先用“你”来招呼。
待她“你”完,他又问了一遍:“下课了吗?”
她点点头。
“有时间吗?” 他又问。
她再点点头,说:“是。”
赤井秀一90度转身,正面倚靠栏杆,面朝平台之外。脚下的大道在遥远处有着一个缩成硬币大小的尽头。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且就只有一杯,是她下课前他在学校的咖啡店打发时间时买的。他抿了一口这唯一的一杯咖啡,也不觉得失礼——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找着她,所以他做主省下了客人那杯。
毛利兰也靠近栏杆,小心地将双手重新放在扶手上。金属的温度让她逐渐冷静。她悄悄呼了一口气——刚刚被他吓到而吸入的一口冷气,两只一直吊着的肩膀也松弛下来。她的系统终于完成对这个人的识别,接受他了突然冒出来这一状况:眼前的就是在跨年夜见过一面的昴先生,出于某种原因,他找到了她学校来。
“听说你现在在纽约上学,所以来看看。”他解释道。
她的眉毛颤了颤,目光垂落地面。她想她到纽约来的事一定是新一告诉他的。
按说别人专程来“看看”你,也属于一种关怀,但她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该说谢谢的时刻,只好回答:“是。”
“在纽约还习惯吗?”
“是,挺好的。”
“是嘛。”
“嗯。”
“……”
“……”
尴尬的沉默来得这样迅速,对话一停止,马上充满他们四周。毛利兰双手在栏杆扶手上有节律地捏着,人在尴尬中总有些不自觉的小动作。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件要紧事,忙把手机从口袋掏出来,“昴先生,你现在的号码是多少?”
赤井秀一不由得一愣。如果她此刻对他的称呼是赤井,那他不会多意外,毕竟妹妹和那小子很可能和她说过他的事。没想到她会对着他现在的模样喊昴先生。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有过不少身份和代号,冲矢昴不过是其中极其普通的一个:表面儒雅的大学研究生,有够用的聪明,擅长做料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么叫过,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有隔世之感,神思难免在不同人格之间打了一下秋千。
毛利兰会主动问他手机号,当然因为他也是个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的主。跨年夜是,在东京时更是。她的拇指一直悬在手机键盘上等着,抬眸瞟了他一眼,疑惑他怎么还不给出他的号码。
赤井秀一并非要对自己的联系方式保密,不过是还在回想“昴先生”这个称呼。其实她能自动将“冲矢昴”和现在的他看作一体是件好事,至少能免去他一些解释的麻烦,应该是妹妹或那小子帮他解决了这部分麻烦吧。终于他报上了自己的号码,并眼睁睁看着她把那串数字键入在「昴先生」这个通讯录条目下。
她收起手机看向他。她又把头仰得很高,于是他又成了那片盖顶的乌云。她问:“昴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既然问她有没有时间,应该有事要说才对。
赤井秀一一时语塞。他来找她并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事”,只不过上次已经遇见,他又知道她的学校乃至住址,若不正式碰个面,反倒像他刻意回避。其实他的话题可以是提醒她与那些男孩保持距离,但这样又会牵出许多他不想回答的疑问,比如他是怎么知道那些男孩的、又为什么要劝她保持距离。她不是那种从小品学兼优的乖小孩吗,他相信她有识人的能力。他换了个更休闲的站姿,淡淡地说:“没事,只是来看看。”
她感激地说:“还没谢谢你呢,跨年的时候帮了我。” 她能提前离开拥挤的人群,避开散场的人流高峰,全赖他的帮助。除此之外,其实她还有许多事该和他说谢谢,但话题还未聊到,她一时半会开不了口。
他清清嗓子,又喝了一口咖啡,才说:“没什么。”
“好巧噢,正好碰到你在执勤。”她对他笑。
“嗯。”
“你还是FBI呀?”
“是。”
终于提到了跨年夜的偶遇,但他在这话题上他没表现出闲聊的意愿,也只好让它结束。她总不能再问他执勤内容是什么呀,工作累不累呀等等,没话找话太明显,反而更尴尬。
两人视线都不在对方身上,要么在看天上的云霞,要么在看脚下车流,高楼的玻璃窗、大道两旁的树、地平线,行人,随便他们沉默地看。
赤井秀一则觉得她这句“还是FBI”很有意思,能将往事串联起来。他第一次遇见她时,恰好就是个穿着制服正在执行任务的FBI。论起来,“赤井秀一”和“毛利兰”以前只是见过,从没真正认识过,而且每次他以赤井秀的模样遇见她,都不是什么欢乐和谐的场面。现在他们没话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好在他面冷心硬,不怕尴尬,若是她觉得不自在,也只好靠她自己克服一下了。请放心,他不会耽误她太久,联系方式已经给过了,他已经在准备告辞。
“对了!”突然她又兴奋地叫起来。他不得不扭头盯着她的脸。她再一次掏出手机,这次是打开地图,指着屏幕往他那边一送:“去年十月初有一天,呃……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样子,你应该有经过这条路吧?”她很想知道当时在街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人影究竟是不是他。自从跨年夜相遇,她便觉得这个使她一直惦记着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只差他亲口的一句确认。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赤井秀一伸长脖子,将头歪向她的手机。只消一眼,他便果决地说:“没有。”
“啊?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十月的前两个礼拜我都在芝加哥。”他冷静地说。
“啊?” 她的思绪霎时乱成一团,原本笃定的事就这么被一句话推翻了。她挤着笑脸说:“这样啊,啊哈哈……”
他不明白她脸上那是什么表情。
毛利兰很难掩饰这一刻复杂的情绪。她原本以为是谜题的存在令她心痒,只需得到是或非的答案就能痛快,哪知答案会让她那么沮丧。与她擦肩的人不是昴先生又怎么样呢?并不会导致她失去一个朋友啊!事实是昴先生的确在纽约,她在纽约的确有了朋友(如果昴先生把她当朋友的话)。可她就是惋惜那一记擦肩,她觉得那擦肩很有意义,是带着点儿灵性的,因为他是她的纽约故人。这个乌龙就好比她隔着窗户拍到了UFO,久久沉浸在目击外星文明的兴奋中,最终却发现那只是相机闪光灯在玻璃上的反照。因此她的沮丧是可笑的,她沮丧,还得嘲笑自己的沮丧,早知如此,真伪不如不验。
“怎么了吗?”赤井秀一对她的反应很好奇。
她苦笑着摇摇头:“没有,没什么。”
“……”
“……”
赤井秀一眉毛挑了挑,意思是那好吧,别人不想说的事他不会追问。毛利兰继续抿着嘴微笑,那笑容就像她嘴里含了块极酸的柠檬,但不想叫人看出来,实际上谁都看得出来。
东拉西扯的同时,白天正在进一步走向完结,两人脸上的光色都掺进了暗调的蓝。笔直的大道两旁纷纷亮起灯,黑夜缓缓沉淀到地面。这么冷的天,又没什么话,干站着也是受罪。他不准备再把她拘在这里。
“你回家吧。”他说。
也许是她对他的刻板印象,总觉得他的语气带点命令。她“哈?”了一声。至此她终于敢下断言,这人来得完全是莫名其妙。
“我还有事,不能送你。”
送她?别别,那是真的不必。她收回搭在栏杆上的双臂,站直身体,说:“那、我先走啦?”
“嗯。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说出这句话,赤井秀一便终于有了长辈应有的风度,来这一趟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他让她知道她在纽约“有人”,可以帮她解决一些麻烦。
她有些不好意思:“噢……好的,谢谢。”
毛利兰真就背着包离开了。起先她还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似乎在目送她,她赶紧将头转回去。走出到她认为他不可能看见的距离后,她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直至出了校门口才停下。
跑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比起从前昴先生的样子,他这面目实在算是陌生人。刚刚的谈话浮皮潦草,真正深入肌理的问题她一个都没问,比如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扮成冲矢昴是不是FBI的任务?车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东京失踪后去了哪里?假如问起这些,就会不可避免地谈到东京的那段日子——她知道柯南是新一,而他一直旁观她与新一的关系。
毛利兰回到家,发现Amy又出去了。这个点她不可能是在上课,或许又有别的活动安排吧。最近Amy常常外出,有时还夜不归宿。一般来说,她们不会过问对方的去处,但昨天才见识过Amy的醉态,毛利兰认为自己有必要对她的情况多加留心。回到房间,她发现桌子上有张字条。字条是Amy写的,说在冰箱里给她留了碗汤,是她下午在家时做的。毛利兰看了很高兴,一来因为Amy下厨的手艺一向很好,二是被人感谢、被人惦记,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熬到到夜里11点,毛利兰已经哈欠连天,然而还不见Amy回家。她发短信去问,对方答说马上回来。深夜的纽约并不是个友善的世界,毛利兰提出去接,但被她拒绝了。早上起得早,又上了一整天课,很快她便熬不住睡着了。翌日早晨,她悄悄打开次卧的门,Amy正在沉睡,几点回来的不得而知,但毛利兰可以肯定她没洗澡,还穿着外出时穿的衣服,一身远远就能闻到酒气。毛利兰半眯着眼,没好气地盯着床上呼呼大睡的人。她心中正在排练一句她自认为很有力的威胁:以后你再喝醉,我可不会再管你!
2.
赤井秀一给出自己的号码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他并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问候或是帮忙的请求,什么都没有。这期间她还曾来过他们这栋公寓楼,不过只有一次,另一个女生倒是常来,仍是逗留在那间公寓。公寓的租客依然是那个留中长发的年轻男生,只是公寓被他拿来不停歇地招待朋友,恐怕房间也已经疲惫不堪。最常来的还是那个短发拉丁裔,赤井秀一前几天在天台上抽烟曾还碰见他们。他私下给租客的代号是长毛,另一个则是寸头。长毛不高不矮,也不算健壮,但五官锋锐,有棱有角,是野性的英俊,寸头则是一身腱子肉,五官处处透着圆钝。从视觉上来说,他们是一对很有趣的组合。
双方打了声招呼,长毛给他递烟,他谢过但没接,表示他抽自己的就可以。接着他闲聊般向他们问起:“之前看到有两个漂亮的亚洲女孩从你们家出来,是你们谁的女朋友吗?”
寸头一听便来劲,马上指着长毛说:“是他的女朋友啦。”
“哪个是?”
“两个都是。”
寸头一脸坏笑。长毛虽没怎么搭理,但也笑容暧昧。赤井秀一向他们心领神会地笑笑,表示理解男人下流的天性。之后他走到角落抽自己的烟,没再和他们搭话。
这天毛利兰一到家,还没进门,就把正要出门的Amy逮个正着。她展开双臂,大字型堵在门口,挡住Amy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她虎着脸问。这是Amy一连好几天早出晚归(或者夜不归宿,她不确定)后,她头一回在家里逮到她。
Amy无辜地看着她:“吃饭,晚饭时间到!”她不好说实话,因为知道她最反对她出去玩。
毛利兰本就是刚才外面回来,再出门也不需一搜收拾打扮,见Amy这么说,她很干脆往后一退,大方地说:“好啊,我也还没吃,我和你一起去。”
Amy这下为难了:“可是我约了别人耶……”
“没问题啊,那我正好认识新朋友。”
室友之间本不应过问太多,但毛利兰完全有立场盘问Amy——迄今为止她已经亲自去扛过醉酒的她三次,在家中照顾她的次数更多。每次她喝醉,多多少少都会麻烦到她。叮嘱她少喝吧,她答应得好好的,扭头就把脑袋清空装进酒精。所以毛利兰不打算让路,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Amy用鼻子叹了口气,绝不是怨她,只是这局面让她心中郁闷。她并不是存心要欺骗她,依她的心理来解释,她只是不想让她失望。酒精成瘾和健康生活的决心无时无刻不在她体内打仗,道理她都懂,还是忍不住放纵自己犯错误,对于苦口婆心劝她的人,她其实是很抱歉的。
“好嘛……”Amy扭捏起来,有点求饶的意思,“是有一个派对啦……”
毛利兰给了她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怎么样,还要和我一起去吗?”Amy讨好又打趣地看着她。她知道她不喜欢派对社交,更不喜欢为派对牺牲掉宝贵夜晚时间。
毛利兰把心一横:“当然!”今晚她铁了心要看着她,以免她又喝得烂醉如泥。
“真的?”
“没错,我要也去,你别想丢下我。”
Amy笑嘻嘻地拉起她就跑:“那太好了!那我们快走吧!”。
毛利兰顿时感到上当。
派对办在Amy男友所在公寓楼的楼顶。天台面积不大,半人高的红砖围墙东一块西一块地长着涂鸦,靠近围墙间错地摆着一圈花坛和长椅。天台中央是个大凉棚,凉棚下摆着白漆铁艺桌椅。大楼为租客们的休闲娱乐,显然是花了心思的。现场另外放了一条长桌,是专为派对而设置的。桌上摆满高低错落的酒瓶,宛如一个小型的天台酒吧。最近天气虽然很好,但远远没暖和到适合夜间户外活动的程度。毛利兰想之所以把派对办在天台上,大概是怕在室内会被邻居投诉,而且公寓空间有限,人多了活动不开。现场音乐声不高,但能确保飘至各个角落。她们到达时太阳还没下山,现场有十几号人,都在吸收最后的日光。毛利兰也不知道派对的主办人是谁,主题是什么,反正美国人有事没事都能办一场派对。她盯着那些酒瓶讥讽地想:派对主题可能就是喝酒,比比看谁先喝醉。
现场的人她大多不认识,认识的,也只是在万圣节时过一面之缘。她一直跟在Amy左右,留心着Amy的杯子。时不时地,她会趁她不注意把杯子顺手拿走,往里面兑些软饮料。Amy不停地和她咬耳朵,分享派对上各号人物的八卦秘辛。两人小声说,大声笑,毛利兰虽然也爱听八卦,但也不免担心这样是否太有“mean girl”作派。一旦有人来跟她们说话,她便笑笑跟着寒暄几句。寒喧其实是个很累人的活儿,但她已经决心要整夜在Amy身边当“监护人”,她要拿出了钢铁般的意志来招架整个场合。
太阳下山后不久,大家都下楼,挤在Amy男友的公寓里做游戏。毛利兰有点懂得为什么Amy总是喝醉回来,因为每一个游戏的最终目的都是找出一个倒霉蛋,惩罚他/她摄入酒精。拜托,这对酒鬼来说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啊?毛利兰以不会喝酒为由推脱不入局,大家起哄,还好Amy的男友替她解了围。整晚她都只抱臂旁观,适时偷换Amy杯中的内容。几个小时下来,大家在公寓里呆得头晕脑胀,便一致同意回到楼顶吹吹风。
天台布置了许多灯饰,入了夜后亮起来,明暗交织,若用喝醉的眼睛来看,大概会是个很美的梦境。长桌上还剩了许多食物没人去碰,到了这个点,大家都有些熏熏然,动作慢下来,灯光下一个个随着音乐摆动的身体多少都丢失了些灵活度。毛利兰独自坐在缀满灯饰的凉棚下,远远地看着Amy与男友说话。哪怕她是她的“监护人”,这种时刻她是肯定要躲开的,非礼勿听嘛。
灯光下的Amy很漂亮,明眸皓齿,中分的长卷发成熟抚媚,身材却娇小可爱。后来毛利兰常常想,她这么小一个人,肯定一点酒精就足以放倒,偏偏还不知节制。抛却明显的酒精成瘾这一点,Amy其实个是非常好的人,热情,大方,爱帮助人。记得刚来美国时,是Amy领着她办理各种事务,给了她很多帮助,她一直非常感激,常记在心里。Amy的家其实在西亚图,她是在美国长大的韩裔新移民,只不过感恩节和圣诞假期都没听她说过要回家去。
毛利兰看看时间,已经过了零点,Amy还是很清醒,看来她的“监护人”职责尽到了。在坐着她发呆时,Amy的男友来到她身旁,给她送了一杯饮料,马上又走开了。她接过饮料有些无措,望向Amy那边,她正在和别人聊天,再望另一个方向的她的男友,他朝她微笑点点头。
毛利兰喝了一口,发现杯子里是果汁。比起第一次见面,这一晚上下来,她对Amy的这位男友的印象好了许多,甚至有点理解Amy为何会喜欢他——除了一副好皮囊,他还很细心,并且有股潇洒的派头。
现场有许多双双对对的人,她半眯着疲倦的眼,重影之下,人影两个变四个,加倍的相亲相爱。她忽然奇怪地想,怎么她就没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呢?她揉揉眼睛,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是困劲儿上来了,她端起杯子打算四处走走。走出光影梦幻的凉棚,走进天台四周的暗处,周围的高楼和繁复的霓虹灯光给她提了个醒,噢,原来她还在这个钢筋水泥丛林里。
天台角落的长凳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她一共来回看了两眼:第一眼,她确认坐着的是个男人,第二眼,她确认那人就是昴先生。
他正在暗处用目光向她打招呼。
毛利兰加快脚步走过去。困倦从她脸上消退,让位给越来越大的惊喜:真的是昴先生!
她很快走到他面前。这次换他仰头看她了。但她不会是一片乌云,世上没有这么眉飞色舞的乌云。
“昴先生!好巧哦!”
“是啊。”赤井秀一道。她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搬到这里。这世上的确有巧合,只是更多发生在不被留意时,那些能被看到的,也许并没有那么巧合。
长椅足够长,她在他身旁落座。昴先生穿着皮夹克,没戴毛线帽,长发就这么披散着。发丝和皮衣在暗处都散发着隐晦的光泽。毛利兰看得入神,很想上手摸一摸,忍住了。
“昴先生住在这里?”
“嗯。”
赤井秀一本来在抽烟,见她过来,他把烟掐了,捏在手上。
“在开派对?”他问。
“对,我朋友住在这里。”
“哦,是嘛。”
他看了她的打扮,又问:“不冷吗?”
毛利兰穿着毛衣开衫,下半身是短裙和长靴。她摇摇头,实诚地说:“不会啊,我不怕冷。”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烟熏火燎的臭味。冲矢昴对这个味道不陌生。纽约是自由之州,自由的空气有时不那么好闻。
“玩得开心吗?”他又问。
“很开心啊。”她脱口回答。
“是嘛。”
毛利兰对谈话的气氛很满意,昴先生总算不那么板着脸了,她觉得这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他们谈话用的是日语。母语让毛利兰感觉很安全,也让她感到难言的疲惫,就像有时人要沾上床和枕头,才能察觉到累。她向前弯下身,一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腮。她又打了几个哈欠,眼皮像缺油的合页,开启关闭都困难。
赤井秀一闻着那股“烧烤植物”的味道,靠到长椅椅背上。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而她还在参加一场人员复杂的天台派对。年轻人中世世代代流行着一场名为叛逆的情绪瘟疫,如今他为她的感染而称奇。她不是一直很成熟吗?而且明明到了应该更成熟年纪。
听见她一连串的哈欠声,他将先前掐灭的香烟重新抿在唇间点燃,也像她一样往前弯腰,双臂搭在大腿上,把烟夹在指间。
她扭过脸来看他,两张脸几乎平行。她毫不设防地对他笑了笑。
他忽然把指间的香烟递给她,滤嘴几乎就摆到她了唇边。“试试。”他怂恿到。
毛利兰小心地接过那根香烟,每个动作都充满疑惑。如果她有吸烟的意愿,她早就可以从爸爸那里继承这个恶习,不需等到他来引介。这是要干什么?
“提神。”他说。
她虽然疑惑得不能再疑惑,但仍听他的将滤嘴含进嘴里。吸气,辛辣的烟雾顶多抵达支气管,绝没有到达肺部,就被她全咳了出来。她地动山摇地咳着,嫌弃地将香烟递还给他。
赤井秀一接过那根烟,放在唇间深深地吸了一口。醇厚的香气在他肺腑间荡了一圈,留下尼古丁的美妙刺激。同样的成分入喉,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反馈。他微笑地看着她的咳嗽,接过她眼神发射过来的嫌弃和抱怨。没有再抽第二口,他满意地掐灭了那根在两副嘴唇间流转过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