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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听见室友Amy说与男友分了手,毛利兰拿在手上的一沓艺术馆宣传单张忽然掉落在地。这消息把人类艺术史上最伟大的名家们都惊得四散。

      分手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蹲下捡回梵高的《鸢尾花》,伦勃朗的《自画像》,马蒂斯的《舞蹈》,抬头看趴在床上痛哭的Amy。她蓬着长发,一侧脸颊微微红肿,眼皮更是肿得发亮,泪水从黑眼珠里源源流出。毛利兰觉得这张脸也经典得够格当传世名画,名字可以叫《失恋的少女》。

      毛利兰刚刚逛完艺术博物馆回到家,听见Amy房间有哭声,于是前来查看,谁知房中会是这样的情与景。为什么分手呢?她问。Amy连眼睛都没抬,只是麻木地摇摇头,缄默到底。

      分手这种事,毛利兰自己没有真正经历过,也缺乏安慰人的经验,眼下能做的只有陪伴。她坐到她身旁,焦虑地咬了咬手指。Amy的喉头咕噜咕噜地响着,因为她正不停地试图将哭泣咽下去。这场分手不仅使她伤心,更让她身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沉默与忧郁。她一动不动,真成了画里的人,唯有两汪泪是活的,险险地在眼眶里蓄积。

      毛利兰看着这样的Amy,觉得非常不安。

      眼泪终于滴下来了。Amy擦了一把脸,忽然振作。她哑着嗓子狠狠道:“我一定要把相机拿回来!”

      毛利兰不知相机是怎么回事,只是赶紧点头,对室友的决心表示支持。但她觉得Amy脸上的狠劲像是做给她自己看的。

      “绝对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Amy加重了语气。

      毛利兰继续点头附和,又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什么相机?”

      “是前些日子我送他的啦。”

      “哦哦。”

      那就奇怪了,不久前才送了贵重礼物,怎么这么快就闹起了分手呢?

      不想被对方当便宜占了去的相机,想必有不菲的身价,于是她又多嘴问了一句:“多少钱呢?”

      Amy支吾了一下,才说:“4000多刀。”

      4000多刀!?

      毛利兰双眼瞪得微微露白,抿起嘴唇,以防自己发出惊叫。她没想到随口一问会招来这么一道晴天霹雳——4000美元,比她们贵得离谱的房间租金还要贵出1/3! 要是两人情比金坚,当然可以不必吝惜礼物的昂贵,可是他们这才交往了几个月啊!而且又在送出礼物后没多久便闹到了分手的地步。毛利兰想,这会儿要是她也哭天抢地,只怕Amy会更崩溃。她只能貌似理解地轻轻点头,尽量不在表情中流露这数字对她的冲击。

      Amy看出她脸上一副“忍”相,忍下的是震惊、心疼和责备,便又抹起眼泪来。

      毛利兰赶紧说:“没事没事,去拿回来就好了。”

      没想到Amy顺势说:“那你明天能陪我去吗?”

      这下毛利兰真的犹豫了。她并不是觉得送出去的礼物再往回要这事儿不占理,也不是想躲避情侣间的俗务,更不是怕对方是男的而她们是女的,争执起来会处于劣势。她存粹是不想见到Amy的那位前任。可是这件事她又不能不管。Amy哭得这样惨,感情上想必很受伤,现在她既然想挽回经济损失,想让她陪同,作为朋友,毛利兰还是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当然啊,明天我当然会陪你去。”她说。

      又安慰了Amy一会儿,毛利兰回到自己房间,开始了她的烦恼。

      有一个实情她从未向Amy提起过,那就是,自从天台派对后,她的那位男友就曾好几次邀请她出去玩。当时她以为都是些会有Amy同在的场合,也没多想,只因实在不喜欢派对,便都婉拒了。就在前几天,他再次发来一条邀约的短信,语气暧昧。虽然有些反感,但她顾及对方是Amy的男友,也谅解言语上的多情是此地的一种风俗,拒绝也依然保持客气。

      但今天却得知他们分手了的消息。

      这桩分手会不会和她有关系?这是她最害怕的事。一想到其中的可能性,她就焦虑得冒冷汗。按理说应该不会啊。首先,Amy除了自己伤心,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异样,其次,如果分手有她的原因,Amy也不会让她陪着去要相机了不是吗?总之毛利兰衷心希望自己不是这段关系败坏的因素,一千一万个不。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现在他们已经分手,那她是否该告诉Amy,那男的曾对她说过一些不合适的话?万一他们的分手只是一时意气,过些日子又和好了呢?毛利兰烦得直揪头发。别人的感情的事,处理起来比自己的还棘手。

      忽然听见外头的雨声又开始了,她赶紧去关窗,要是雨水祸害了木地板,没准会丢掉租房押金。窗扇一闭合,玻璃马上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风将雨丝斜拍过来,像撞墙的鸟群,比恋爱中的Amy还要悲壮。又下,又下。她站在窗前埋怨地想。她曾经问过Amy,怎么放假时从未听她说过想回家?Amy说因为西雅图总是下雨,她不喜欢。那时她正在热恋,也常常不着纽约的这个家。毛利兰没去过西雅图,但凭她遇到过的纽约的雨天,她疑心此地的雨水其实并不比西雅图少。

      翌日,由于两人白天都另有安排,于是约定好傍晚直接在Amy前男友所在的那栋公寓楼前碰头。

      陡然看见Amy在公寓楼前向自己用力招手,毛利兰一惊。一夜的睡眠完全革新了她的面貌,随眼泪流出去的斗志和泼辣劲儿似乎又回来了。两人一起上楼。来过几回,毛利兰也算熟门熟路。见到Amy的前男友或许会有些尴尬,不过她想这该是最后一次,无所谓了。

      前几次来,门后总会有音乐声,这次倒安静得很。Amy站在门前,将两边头发别到耳后,深深地呼吸。可怜的Amy,要面对刚刚变成旧爱的男人,的确心绪难平。在毛利兰怜惜的目光中,Amy举起拳头,在门上连捶三下,喊声瞬间在走廊上爆炸开来:“开门——!”

      毛利兰捂住耳朵往旁边一躲。刚刚喊声就在她耳畔,害她鼓膜都被震痛了。“Amy!”她抱怨道。这是干嘛呀,吓了她一大跳。

      Amy像没听见她的话,仍对着门穷追猛打,战士刚上场就杀红了眼。如果说昨天Amy的模样只是伤心外加一点小脾气,那么她现在的模样就是要生吃个把人。

      毛利兰在旁边看呆了。

      敲门不应,Amy又掏出一把钥匙。以前她常用这把钥匙开这扇门。钥匙进了锁眼,一拧便卡死,气得她一通乱捣,钥匙都拗弯了,差点折在锁芯里。门还不痛不痒地立着,如今门的态度便是人的态度。

      “该死。”Amy踹了那门一脚。

      “来之前你没有和他联系吗?”毛利兰问。直到刚才为止,她都以为Amy和前男友是约好了今天谈判,带上她只是为了壮胆。现在她察觉到这桩分手远远不似她想象的那样和平,恐怕还非常不愉快。

      Amy嫌恶地说:“嘁,我和他打了一架,他早就把我拉黑啦!”

      砰砰,那门又挨了两脚,收获两枚新鞋印。

      打架?毛利兰大惊失色。难怪昨天Amy的脸颊也是红肿的。昨夜她对事情还有许多积极的设想,比如说对方也许并不打算霸占相机,她们来要就会归还;又或是两人的争吵只是一时意气,气头过了便会复合,万万没想到他们已经闹到了动手的地步。该死,这个男的!

      看Amy现在这态度和架势,哪里还有复合的可能?毛利兰见状也提腿给门来了两下,只是没敢太用力,万一真把门踹倒了,私闯民宅又是另一回事。收回脚,她心里开始琢磨一个新想法。

      一旁的Amy大概还存着门后的人只是躲着不出声的疑心,继续跟门和门锁动手:“狗娘养的,有种你开门啊!”

      这番动静理所当然地惊动了好事的邻居。走廊上一颗颗好奇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有的看看便摇头缩回去,有的则点出她们要找的人显然不在家,这么做是在找麻烦。Amy很不服气,继续敲她的,不过半天下来她的确有些累了,脸上最初那股来讨债的狠也松懈了。为了提振精神,她又飙出几句毒辣的咒骂。假如那男的站在Amy面前,毛利兰相信句子会像粘痰一样发射到他脸上。倒是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把她拉黑。

      一位不肯把头缩回去的邻居声称自己将马上报警,如果她们再不停下的话。Amy岂有此理地转过脸去,岂有此理地呛道:“你报啊!正好我被抢劫了,你快让警察来,看看他们到底抓谁!”

      停停停!毛利兰赶紧拦住开始胡言乱语的Amy,劝道:“别这样,我们先回去吧。”

      Amy像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两道漂亮的眉毛挑得老高:“那怎么行,还没逮到他呢!”她听起来不光是想逮到他,还要和他同归于尽。

      “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毛利兰拉着她,像拉一头蛮牛,艰难地离开。

      “他把你拉黑了,又连夜换了门锁,明摆着在躲你,对不对?”Amy同意。“所以就算找到他,他也一定不肯把相机还给你啊!”这话也是实情,Amy无法反驳。“刚刚我和一个在纽约当警察的朋友短信联络过了,他说可以帮我们想办法把相机拿回来,不用和那男的硬碰硬。我们再等几天,怎么样?”Amy虽然很期望可以硬碰硬,但不得不承认这方法听起来更理智且可行,好歹是同意了,并且答应她,这几天不想方设法去找那男的。

      毛利兰心里则是这样想的:Amy和前任显然已经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要是她坚持再上门“讨债”,一场激烈的口水仗在所难免,搞不好还会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所以这件事最好还是由自己来办。至于咨询警察的那些话嘛,全是幌子。她可没打算拿这件事去麻烦那位警察朋友,她有自己的计划。

      当天晚上,毛利兰主动给Amy的前男友发去信息。

      “听说你和Amy分手了,真的很遗憾。”

      对方果然很快回复了一个不开心的表情。

      “今天真的很抱歉。Amy让我陪她跑一趟,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没想到她会砸门……希望没有破坏任何东西!”

      他回复:“我知道,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哈!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多事的邻居果然把两个亚裔女孩上门捣乱的事告诉了他。

      紧接着他又打趣道:“门还坚持得住,不用送医院。”

      毛利兰在手机这头捧场地哼笑了一声。

      “那就好。因为觉必须和你说一声抱歉,所以发了短信。打扰了(>_<)”她在表演一个日本女孩能做到的多礼、拘谨和俏皮。

      “没关系,有机会一起出去玩。”

      毛利兰回复一个笑脸。

      自此开始,这位前男友先生便时不时没话找话地和她聊几句。毛利兰当然都积极回应,还始终维持着“对他们分手内幕毫不知情,对没能制止Amy闹事十分抱歉”的形象。如此短信来往了三天,他终于发出邀请,问她周日是否能来他家参加派对。她直说这恐怕不太好,自己毕竟是Amy的朋友。对方却说有东西想请她转交给Amy,请她务必来玩,可以顺便把东西带回去。毛利兰顺势答应。到他家去本就是她的目的,但是他说让她转交东西……难道他真的良心发现,愿意退还如此贵重的礼物?

      另一方面,Amy这几天都蔫蔫的,除了上课就是呆在家。当然她也听从劝告,没再试图去找前男友干架。期间毛利兰确认了几件事:第一,Amy那儿有相机的购买记录;第二,赠与是私下口头进行的;最后,她还仔细检查了Amy和前男友的短信往来,确保没有出现相机是礼物的暗示。也多亏那段时间Amy总是在他那儿留宿,短信往来记录相对较少。以上条件都对她们拿回相机比较有利,唯有一个不利因素,那就是相机的确被对方长期占有,必然会留下许多使用痕迹。她对Amy说,这些都是要提供给警察朋友信息,当然,那个警察朋友就是她自己

      到了周日,只身赴约之前,毛利兰给真正的“警察朋友”发去一条短信,询问他是否在家。上次的天台派对后,她得知昴先生就住在那栋公寓楼。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巧合了!如果他在家,她就能有个近在咫尺的援手。但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应多此一问,反正无论昴先生在不在,这个约她都得赴,有什么后果也是她自己承担。昴先生回复说在家,问有什么事,她当了一回话只说一半讨厌鬼,只说没事没事。

      那扇公寓门上横七竖八的脚印还在,不知是因为男主人懒得擦,还是特地留着它们当个性的炫示。毛利兰垂眼看这些脚印,还能看见Amy留下它们时的身姿。门开了,前男友先生站在门后和她打招呼。他是个漂亮的男人,长到脖颈处的微卷发依然浪漫,身体里的拉美与地中海血缘争夺着在他脸上显灵。他还是完全的他自己,分手没有给他的气质留下任何划痕。应该在办派对的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毛利兰冲他微笑,这她早就猜到了。

      赤井秀一刚才在窗边看着毛利兰从街上走过来,觉得非常困惑。她肯定不是来找他的,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她他住在这里的哪一层哪一号,所以她只能是来找那个长毛或寸头的。他以为上一次在天台,他已经把“离这些人远点”的忠告传达得非常到位了,想不到她还是愿意与他们做朋友。她看起来特意打扮过,平日披散的头发编成了一根麻花辫,修身皮夹克搭牛仔裤,肩上一只大帆布袋。那么刚刚的短信是什么用意呢?她来此地玩乐,想顺路看望看望他这个熟人?

      她果然走进了这栋大楼。赤井秀一等了约十分钟,无人来敲他的门,她的去向如他所料。

      他从窗边离开,去厨房给自己做冰咖啡。公平地说,那些男生其实也不算多大的反派,是她太正派了,她往那群人里一站,个个儿都被她“害”成了反派。或许是仗着陌生环境,她的叛逆期才敢来得如此迅猛。她来到纽约,像个空白的人,连正派的历史都丢掉了。事实上纽约客个个有历史,不过都在翘首盼待一部新历史罢了。如果从正派跨进反派的领域是她渴望的新历史,如果她认为人对堕落仅仅好奇是不够,还需要亲身去经历,那他又能说什么呢?

      此时与赤井秀一几扇门之隔的毛利兰要是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已经如此面目全非,那么天地良心,她简直要停下手中的事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她现在还不能。她正在Amy前男友的公寓里,目光锁定那台就放在茶几上的相机。

      “坐吧。”前男友先生给她递了一杯饮料。

      她接过饮料,在沙发坐下,天真的眼睛表示自己不懂为何派对只有两个人:“其他人还没来吗?”

      他的回答是耸耸肩,外加一个有意图的笑容。他在她身旁落座,气味比人先触碰到她。毛利兰忍住了后退的冲动。

      “呃,需要我转交给Amy的是什么东西呢?”她继续卖弄她的无辜。

      他笑出8颗大白牙,下巴朝茶几的方向指了指:“那个,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毛利兰脸色微变,不确定他的意思。同时一双手过来了,一只捉她的腕,一只揽过她的腰,使她的身体朝他贴近。慌张过后是一阵恶心,她调开脸,不愿看向他。所以他是愿意交出相机,但要另占一份□□的便宜?

      真是找死。

      “你准备怎么把它拿回去,用偷的吗?”温热的句子喷在她脸颊。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分明是一开始就看穿她短信里戏弄的意图,着急要报复和羞辱。

      但就算他能洞穿这一切只是她为了拿回相机演的猴戏,还有的是他不知道的事呢——毛利兰容忍他的脸在自己脖子间多蠕动了两秒——比如说他眼前看起来纤弱的亚洲女孩是整个日本关东地区的空手道冠军。她敢只身前来赴约,当然不是因为对人性的盲目乐观。

      她抬起手,照着男人下颌就是一拳。男人像饮料罐一样被碰翻。她起身理理衣物,迅速将相机收进包中。男人死在沙发上有有一会儿,但也复活得很快,在她得以离开之前,他及时缠了上来。

      赤井秀一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推门出去看时,扎着麻花辫的正派和长毛的反派已经打到走廊上来了。只见他双手占了上风,掐住她了的脖子,而她扭转身体,背向敌人,这样右臂就能将掐她的两根臂膀夹于腋下,左臂再从侧面向后肘击。接着她再次转身,发起一个正面蹬踹,但被反派躲了过去,对方还伸手捞到了她肩上包包的肩带。

      赤井秀一评价:是个难缠的反派呢。

      毛利兰也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男的。虽然身法比她差,但他有街头斗殴的经验和不俗的力量,何况她又不能下手太重,说到底这次是她上门“抢”东西,她得掂量造成人身伤害的后果,谁叫法律只约束守法的人呢。真烦,她只是想让他放手,奈何这男的像个疯子,不能接受到嘴的肉飞了,相机也被拿走,人财两失。呸呸,她才不是他的人。

      赤井秀一咔哒咔哒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立马惊动了打斗中的两个人。双方招式都僵住了,都觉得该在这个男人面前停战,最后狠命发力作动作的收尾,悻悻地分开。毛利兰将帆布包扯回来,重新安置到肩膀上。

      两人都向赤井秀一投去看熟人的目光,只是神情各有不同。长毛看他,是看一个留一头长发,总戴一顶针织帽的神秘邻居。毛利兰看他的想法则简单多了:哎呀,是昴先生!

      赤井秀一走得不紧不慢,像个裁判来到他们面前。他满脸严肃,让证件在两人眼前闪过:“FBI.”

      长毛心中一凛,糟糕,这人居然是FBI。

      赤井秀一扫了她一眼,转而看向长毛:“什么事?”

      长毛居然耸耸肩,吊儿郎当地说:“没什么,我们在闹着玩呢。”

      毛利兰不作声。她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认识这个FBI,尤其是当他说起英语,又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陌生。

      “女士,你好像不是这栋大楼的住户吧。”

      “啊?”

      一丝笑意停驻在赤井秀一脸上。他又说:“我刚刚看见你袭击了这位先生。”

      “我——”

      他们靠得很近。毛利兰正欲辩解,他迅速将她的手腕抓拢,从身后掏出一副手铐,将她结结实实铐了起来。

      如此随意的逮捕让参与打斗的双方都震惊了。给她上铐时,他还煞有介事地还念了几句米兰达警告,什么保持沉默、什么呈堂证供云云。铐了她,他没有再铐另一方的意思,在长毛看来,这显然是一起抽过几次烟的邻居在卖自己人情。

      状况风云突变,长毛赶紧嘿呦兄弟长兄弟短地嚷嚷起来,他请探员先生不必那么认真,这事他们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毛利兰则依旧不说话,手铐卡得很紧,不像在闹着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被逮捕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外面的人骚扰我们大楼的住户。”他殷勤地向长毛承诺,脸上似笑非笑,又抓着毛利兰的手臂:“跟我走。”

      长毛跑到前头试图拦截:“不不,这没必要,她真的没有伤害我。”他不能让她走,但又不想让这个FBI知道他们正在争夺一台相机。

      赤井秀一开始变得对长毛的阻挠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只管押着毛利兰向前,撞出两人的去路。长毛还在身后试图纠缠,他猛地回头,给了他半张阴毒的侧脸。长毛一怔,这个FBI原来不是和自己一伙的?他停下脚步,看清形势后无限恼恨,但已知道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去。

      “昴——”

      “嘘——”

      “嫌犯”毛利兰被“押解”下楼的过程中曾试图开腔了解自己的处境,结果发现自己的处境是不许说话。直到她被押进楼下的一辆私家车。

      毛利兰觉得情况应该不严重,因为没有嫌犯会被塞进副驾驶座。又或许这是她作为FBI探员的熟人获得的厚待?

      “你们在争什么?”上车启动发动机后,赤井秀一问她。

      毛利兰只觉得心头一暖,啊,日语日语,她熟悉的母语。

      “一台相机。”她如实禀报。

      “相机呢?”

      “在我包里 。”

      毛利兰打算用铐着的双手把包包从肩上摘下来,但车子轰一声开出去了,她双手只能转道去扣安全带。

      “相机是你的还是他的?”

      “是我朋友送给他的。”

      “那你和他争什么?”

      “我是想帮朋友拿回来!”

      赤井秀一一听就明白了,又是那种替别人出头的事。他瞥了她一眼,把头发扎成麻花辫,原来是为打架做准备的?

      车子开到几个街区外,他找了个路边的车位停下,伸手过来要相机。毛利兰配合地敞开包口,使相机顺利转移到他手中。他也没问能不能看相机里的内容,低头便开始侵犯他人隐私。

      “喂,这个。”毛利兰把手举到他面前,提醒他她还被铐着。

      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被逮捕了。”

      她的心凉了小半截。他长相太严肃,过他嘴的话哪怕再荒唐,也能引发人片刻的自我怀疑。她翻了个“没空和你闹了”的白眼给自己壮壮胆,似乎这样有助于令整件事往玩笑的方向倾斜。见他看相机屏幕看得专注,她也好奇地瞄了一眼。这一眼令她大惊失色,马上从副驾探身过去,让眼睛靠屏幕更近些,以求证刚刚看见的就是她所以为的东西。

      女生的裙底?

      她的双眼瞪大一倍。

      赤井秀一继续往下翻。女性的裙下、胸部、甚至裸体不断呈现。一些是隐蔽的偷拍,一些则显然是趁交往对象没注意按下了的快门。记忆卡中一共两百多张照片,粗略判断,被偷拍的女生绝不少于十数位,而且很奇怪地,全是亚裔。毛利兰从屏幕仰起脸来看他,眼也瞪嘴也瞪,脸上三个圆圆的“O”。

      赤井秀一倒是异常镇定。他关掉相机,告诉她,这台相机恐怕要暂由他保管。毛利兰收回探出的上半身,目光惊得直愣愣。难怪对方当时拼了命不让她拿走相机。这事Amy知道吗?莫非这就是他们分手的原因?

      “上次我就说了,离这些人远点。”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就是要趁机展示他的前瞻性正确性。

      毛利兰正发愣。要是她没在发愣,她可能会反驳:你什么时候说过?上次在天台,他只是请她抽了一口烟,又问了她一些关于派对的情形,嘱咐她早点回家,少来参加这种派对。哦对了,他还问了新一是否来纽约看过她。她说新一那家伙说过想来,但她不许。扯远了

      “真想不到啊,Amy前男友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

      赤井秀一掏出钥匙准备给她开手铐。

      “要是我能早点拿到这台相机就好了!”这事早一日捅破,没准就能少一个女孩受害。

      “得了,下一个拍摄对象差点就是你。”

      “怎么会,我不可能让他得逞的!”她这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偷拍哪是那么容易防得住的呢。

      他把手铐钥匙扔给她,意思是这么能耐,你自己开吧。毛利兰不服地拾起钥匙,两只手腕耍杂技,还真就自己把手铐解锁了。赤井秀一撇嘴笑笑,让车子再次上路。

      “先送你回家。”

      “那那些照片,是不是该正式报警?”她着急道。

      难道他不是一个正式的警?

      他问:“这台相机很贵吧?”

      “是。”

      “你朋友不是在争相机的所有权嘛。”

      对啊!但现在相机已经变成了作案工具,是重要物证,还有可能再回到Amy手上吗?

      赤井秀一知道她的疑虑,说:“相机先放我这儿,有处理结果了我会告诉你。”

      没多久,车子开到她家楼下。她满心都是照片的事,都没意识到原来他知道她的住处,木木地向他道了谢便走了。在家见到Amy,她只好告诉她相机已经在警察先生手上,但还需要一点时间……走一点程序……才能拿回。至于真实原因嘛,唉,还是先瞒着Amy吧。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很平静,毛利兰要么在家读书,要么出门逛公园和博物馆,看各式各样的展览。她之所以那么清闲,是因为她交换项目的课程前些日子就已经完结了。她本可以立刻回东京,但她还想再多留一阵,便和房东商量续租的事。房东只同意三个月起租,毛利兰咬咬牙,还是签了约,想着大不了后面转租出去。纽约和周边还有那么多好地方,她想自己必须都去看看,看得仔细些,也不枉在纽约住了一场。中间出了Amy分手的事,毛利兰就又多了一个在纽约逗留的理由:她必须看到事情有个了结。然而她很清楚,或早或晚,自己一定会回到东京去。

      一天早上,没心没肺的Amy终于问起了相机事宜的进展,毛利兰只得转而去问昴先生,只是好几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收到回复。午后她独自到哈德逊河畔游玩。春天已到尾声,她坐在公园一条叫Cherry Walk的步道,眺望借了太阳金光的哈德逊河。附近全是晚樱,嫣红花瓣重重叠叠,花朵长出硕果累累的气派。听说这些樱花都是由日本政府捐赠的。其实她比较喜欢粉白的染井吉野,但到了这个时节,染井吉野早已经谢幕。

      收到昴先生的回信了。问她在哪儿。她说在河滨公园。公园哪里?Cherry Walk。不久后他发来地址,是附近的一条街。他说他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不能停太久,让她快过来。太突然了,让人一点准备也没有,毛利兰只能拿出运动健将的本领去应对。冲刺到他给的地址,她找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的车。她跑到主驾那侧,想透过玻璃确认车里的人,他正好降下车窗,眼对眼,搞得有些尴尬。

      “昴先生。”

      “上车。”

      原来他不是来给她送相机的,而是刚从河对岸的泽西市回到曼哈顿岛,正好顺路载她去他家拿相机。他的原话:“省得我再跑一趟。”坐稳后毛利兰还有点气喘吁吁,她笑说,上一次这样飞奔找他的车,还是在东京、地下车库那次。

      赤井秀一有点讶异,没想到她会笑着提起这件事。他说:“还得谢谢你啊。”

      她忙客气道:“哪里哪里。”好心都忘了当时他多么危在旦夕。

      她又问:“那次……是怎么回事啊?”

      他斟酌片刻,答:“和那个黑衣组织有关。”

      空气似乎冷了冷。

      “你知道的吧。那个组织。”

      “嗯,”她把脸转向窗外,“后来新一和我说过。”

      “那之后,我都在处理黑衣组织相关的事。”他解释他在东京“失踪”的那段历史。

      她看着窗外出神。车内气氛还未热络已遭急冻。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以前的事。这些事不提,好像就被遗忘在东京。忘了也就忘了,到纽约后彼此自动领取一个熟人身份即可。原来她还是想提,还是想知道。

      “去河滨公园干嘛?”赤井秀一问。难得的闲聊语气,冲矢昴回魂。

      “噢,我去看樱花。”

      过了一会儿,他问:“想家了?”

      毛利兰皱了皱鼻子。她不同意他从“她赏樱”跳进“她想家”这一结论。纽约有千千万万的赏樱人,未必都有一个樱花盛开的故国去想。花好看,她便去看,怕花无人看觉得枉开了一场。她固然常常思念东京,但此刻的一点感伤,纯粹因为想到新一与那个组织相关的经历。

      她拿笑作掩饰:“没有呀。”怕他把她看得太软弱,离家大半年就愁得要对花叹气。

      车到目的地,上楼,经过Amy前男友的家,门上的脚印已经被擦除。毛利兰倒不怕见到他,谁怕谁,但昴先生在一旁说:他不会再在这里出现。去哪儿了?他耸耸肩,没有透露详情。

      头一回到昴先生的公寓,格局和Amy前男友那间看起来差不多,都是大单间。门口没有多余的拖鞋,她只好穿着袜子进屋。坐吧。他招呼她在客厅沙发坐下,在她面前放下一罐无糖可乐。相机就摆在床尾窗边的桌上,他取来递给她。毛利兰打开相机,里面的照片全没有了,相机的历史被清洗一新。她问昴先生,真的可以拿走了吗?她担心拿走相机会影响办案。他让她放心。

      但她还有疑惑:“可是,如果相机不属于他,那怎么证明那些照片是他拍的呢?”

      昴先生又从书桌上拿来笔记本电脑,坐到沙发上与她并排。当着她的面,他调出一张偷拍的相片,局部放大。画面中的玻璃清晰反照着Amy前男友的脸。毛利兰抿着嘴,看得极仔细,都快把脸伸到屏幕里了。他又展示了另外几张偷拍照,在明显的反光物中,Amy前男友有时举着相机,有时是手机。作案工具还挺多样,受害者则是清一色的东亚女孩。毛利兰忽然意识到,这男的与Amy恋爱,给自己发暧昧短信,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集邮”的癖好。他病态地迷恋着东亚女孩的某些特质,故而在努力收集这个族裔的性伴侣。

      “之前Amy还说他是艺术家呢,原来是这种「摄影艺术家」啊。”她反感地撇着嘴,“长这么一张脸,就用来骗女生。”

      赤井秀一抱臂靠向沙发背。他看着她认真研究照片的后脑勺,希望她能真正意识到这场冒险游戏的危险性。任意一刻不谨慎,受害者队列里就会多一个她。她这样发挥孤勇,会让远方亲友担心的,尤其是那小子。

      “这个男的,他追求过你?”

      “没有!”她立马回头反驳,脸却烧了起来。

      赤井秀一不和她争执,反正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有她自己清楚。他把电脑合上,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收集脏衣服,当客人不存在似的做起了家务。毛利兰则在沙发上托腮出神,时不时叹口气。

      “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你把相机带回去给你朋友吧。”

      毛利兰抬头没看见他,站起来找,才发现他正蹲在厨房。她站到岛台另一侧,伸着脖子,微微抬着下巴,看他把一篓脏衣服塞进岛台下的洗衣机。

      他好像事情挺多,做家务也得争分夺秒。她想自己还是不便多打扰,便说:“那,我先回去咯?”

      “去吧。”

      “欸?你不开车送我吗?”

      他直起身,见她站在岛台对面笑容灿烂。毛利兰觉得他们已经把熟人关系兑换成友谊,是能够这样说笑的。

      他也笑笑,说:“你自己坐地铁回去啊,反正你最近清闲得很。”

      毛利兰奇怪:“你怎么知道?”

      “课都上完了,还躲着不回东京。”

      她的眼眸迅速垂下去。他话语里的揭露给她带来一阵慌乱。昴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她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哎呀,这么晚了,我得走啦!”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赶去。

      赤井秀一扭头目送她,又在她即将出门时把她叫住:“周末过来吃饭吧。”

      她停下了,但没回头。

      “我请你吃饭。”

      她急于摆脱窘境,胡乱应道:“噢,好呀,再说吧。”

      那天夜里,毛利兰掉了些眼泪在枕上。

      重获相机的Amy可能是整件事情中最高兴的人。第二天,她不由分说地把毛利兰带到一家昂贵的餐厅吃晚饭。餐厅装潢非常漂亮,毛利兰要说的话却很煞风景。她如实告诉了Amy那些照片的事。Amy不过惊讶了一下子,很快就撇撇嘴说不意外。在一起时,她就察觉他很喜欢把镜头对准别的女生。不过他们分手的原因倒不是这个,而是他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时恰巧被她撞见罢了。

      Amy能对她说这些,可见已经从失恋的阴影下完全走出来了。她恢复了往昔的活力,并随时准备走进自己的下一段罗曼史。提起前男友,她发出一个轻蔑的鼻音。

      “哼,这种人,坐牢就对啦!” Amy拿起桌上的酒杯痛饮一口,大有把往事冲刷殆尽的乐天。

      她是真的潇洒,毛利兰很佩服。不像自己,心就像只口袋,什么都装着。离开东京时,这颗心就是她最重的行李。最终她还是没有把那个男的曾给她发暧昧短信的事告诉Amy,反正两人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没必要累得Amy还要多消化一份恶心。从这个角度看,她对朋友也不算完全坦诚。她想任何人之间都难有绝对的坦诚,但不坦诚不意味着不忠实,就像新一和她。

      “小兰,你在想什么啊,有心事吗?”Amy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毛利兰一怔,原来自己的烦恼都挂相了。她赶紧另起话题,说自己周末要到朋友家作客,不知带什么伴手礼好。Amy说,带酒啊!毛利兰犹豫,酒吗,也不知道昴先生会喜欢什么酒啊。

      “你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你在纽约居然还有男朋友?!”

      “瞎说什么,就是帮忙拿回相机的警察朋友啊!”

      “噢,哈哈,一下子没想起来。”

      “你朋友喜欢喝什么酒?”

      “不知道呢。”他到底喝酒吗?她对他其实很缺乏了解。

      “没事,总之我来挑一瓶好酒谢谢他。”

      饭毕,Amy领路,她们去买了一瓶红酒。原本还没决定周末去不去,买下这瓶酒,酒就替她做了决定。Amy一度抢着要买单,但毛利兰坚持自己付款,这是她欠他的人情,虽然人情欠来欠去的,早已是一笔糊涂账。

      这瓶酒比毛利兰本人还要先一步迈进他的公寓。

      周六下午四点钟,赤井秀一打开门,她就在站门外,双臂往前送着酒瓶。她说:“昴先生,送给你!”

      她的双眼好像忘掉了上次的不欢而散,笑成两道弯。赤井秀一接过酒看了看瓶身,是瓶好酒,叫她破费了。他让出位置,说,请进。

      毛利兰见他一副邋遢相有些惊奇:睡衣,长发油腻打绺,下巴胡茬发青。他说抱歉,自己天亮才结束工作回到家,刚睡醒,现在需要洗个澡,请她自便。工作那么辛苦,当然是他的需求先行,对此她没有意见。他消失进浴室,毛利兰无言地在沙发坐下,电视机正在播新闻,新闻主播替他招待她。

      昴先生从浴室出来后换了一身黑,黑衬衫黑裤子,衣袖半挽。少了那顶针织帽,披散的黑色长发搭在黑衬衫上,像瀑布入水。他到厨房打开冰箱,背对着她问:“你想吃什么?” 明明是他邀请她来,他作东请客,却像什么都没准备好。毛利兰走过去,和他一起检视冰箱的内容:鸡肉,牛肉,速冻蔬菜,苹果,咖喱块,很多很多黑咖啡,一些无糖可乐。“做咖喱吧?”她仰头看他,“做鸡肉的,比较简单。”“好。”

      U型厨房一侧是炉灶,对侧就是岛台。中间的墙上开了一扇窗。阴雨天,窗子像副灰蒙蒙的挂画。厨房容纳两个成年人稍嫌拥挤,但他不会阻止她帮忙,毕竟这是她天性使然。她更不可能因为没得到良好招待而有怨言。所以他不理解,一个如此心软的人,居然会因为怄气而舍下一段感情,漂洋过海来到这里。

      两人默默并排在水槽前处理食材,很像从前在阿笠博士家的情形,只是地方窄小了许多。电视在播什么他没留意,反正一直在响,窗外也在沙沙响,那是春雨的声音。赤井秀一看着她接了一大碗水,把洋葱泡进水里,再切成细条。回忆闪了闪。

      切好洋葱她就走出了厨房,坐到岛台对面的高凳上歇息。见他探究地看着自己,她笑起来:“怎么了,我是客人耶!”

      他笑笑,继续干活。咖喱鸡肉做起来很快,菜出锅,米饭也好了。刚刚还解冻了两块牛排,给牛排撒盐时,忽然听见她说:

      “你还是当昴先生的时候比较好。”

      不知她是不是想起了在阿笠博士家做饭的情形,当时他在她眼里还只是冲矢昴。

      他问:“为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说:“看起来比较像好人。”

      赤井秀一嘴角翘起来,但还是笑得不像好人。

      饭菜端上小圆桌。客厅没开灯,光源只有正在播电视剧的电视机。玄关处和厨房的灯倒是亮着,外加厨房的一扇窗。小圆桌恰好在客厅与厨房之间,一顿饭半明半暗,毛利兰坐在明的那一半。

      赤井秀一打开了她带来的酒。没有高脚杯,只有喝威士忌的玻璃杯。他问:“你喝吗?” 她皱眉摇摇头:“酒又不好喝。”于是他只倒了一杯酒,又给她拿了一罐可乐。

      一连喝了两杯酒,他才开始吃东西。对面的她已经把咖喱鸡肉饭吃了1/3。她看着他,再次语出惊人:“你就跟爸爸一样。”

      这次赤井秀一真的意外了:“没那么老吧?”

      她皱皱鼻子:“我是说,都喜欢抽烟和喝酒。”

      如果她还介意他上次怂恿她吸烟的事,那他很高兴自己加强了她对烟酒的反感,

      “还以为你说我看起来和你爸爸一样老。”虽然年纪确实也差不太多,“你和我妹妹还是同学呢。”

      她瞪大眼睛:“谁是你妹妹?”

      “真纯。世良真纯。”

      毛利兰差点被饭噎死。猛灌了一口可乐,气泡又在喉头作乱,半晌才压下去。

      世良?!

      “天呐……世良……世良居然是你妹妹……”从来没人告诉过她。

      他低头吃饭,抬头欣赏她长长久久的诧异。

      她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问他:“那你真名叫什么?”

      不容易,还以为她会一辈子叫他昴先生。他歪歪脑袋,说:“不告诉你。”

      毛利兰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实在遇到太多这样的人了,要么撬不开他们的嘴,要么语焉不详,总是以让人猜谜为乐。赤井秀一自得其乐,随便她白眼翻飞。她放下勺子,抚着下巴作思考状,喃喃地说:“世良……世良昴……世良FBI……”她捂着嘴,被自己的无厘头逗乐了。轮到他翻了个白眼。

      “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冲矢昴的?”

      “不告诉你。”

      其实她心中一直记着当年在纽约雨巷遇到的长发男人。不仅记得,甚至一想起这个男人,她心中就有一股异样。以至于当冲矢昴露出一点端倪,她就将两个人对上了号。

      “真纯小时候,我和她去海边,见过你。和工藤。”

      她的圆眼睛睁大又眯起,边咀嚼边皱眉,似乎是想起来了:“噢,那个下海救人的大哥哥啊!”

      他满意地点点头。看吧,他就说自己没那么老。

      在遥远的记忆中浮沉了一会儿,她话锋一转:“你为什么总是戴帽子?”

      他用眼神指了指额前垂落的碎发:“自然卷。”

      “欸,真的耶!”她的手伸过来,想触碰那一缕微卷的额发,“可以吗?”

      他不置可否,就是默许她的手造次。

      那缕头发比毛利兰想象的要柔软。她感到一丝惊奇。

      客厅的电视机正放送一部浪漫的爱情电影,在他们沉默不语时,电影提供了悦耳的配乐。外头的雨下个不停,雨对屋里人不过是一种白噪音,对鸟儿则是场大麻烦。扑棱扑棱,厨房窗沿飞来了一只躲雨的灰鸽子,羡慕地窥探玻璃窗后干爽的世界。不过屋里的男女好像并未发现它,他们吃着食物,有时说话,女生偶尔捂嘴笑。屋里气氛和谐到这地步,就该被破坏了。赤井秀一今天叫她来,当然是有目的的。

      “你和工藤怎么样了?”

      “还好。”她的口气变得非常冷静

      “为什么还不回东京?”

      “租约还没结束呢。”

      “你续租了。”

      “你想说什么?”

      两人的语速都变得飞快,句子在空中交火。她的眼睛盯着他的,一寸也不挪开。她知道他请她来有目的,为此她一直准备着自己。

      突然没人说话了,都低着头,饮,食,整整一分钟过去了。真是好漫长的一分钟。

      窗外的灰鸽子眨着绿豆眼睛。电视上的有情人正相亲相爱,屋里那对男女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对,它决定舍弃这段屋檐,振翅飞进雨里。

      赤井秀一喝了一大口酒,想让话题冷一冷,下一秒说出的话却还是不饶人:“ 受了一次情伤,也值得躲到现在?”

      其实她可以装作听不懂,让他进一步解释情伤是什么意思,也许他就能意识到自己有多尖锐,能让石头都流血。不过这次她选择认下。她看向他,眼里的坦诚毫无杂质。

      “是啊。” 她说。

      她承认受情伤,也承认躲。

      承认比反驳的力量大那么多,赤井秀一有些错愕。但他是从不在这些事上展现他的错愕。他只是盯着她,把话语权交给她。

      “你觉得我不应该受伤是吗?”

      他沉默了一阵:“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话语的确和本意有所偏离,远不如他的狙击枪精准。他从来不是要批评她的逃避,是怕她因为一时伤心,就斩断了一段美丽的关系。

      “当初我决定来纽约,大家都吓得要死。”她解嘲地笑笑。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工藤新一在你生命中所占的篇幅,谁敢相信你们会上演血淋淋的了断呢。

      “我是真心想参加这个交换项目的,昴先生。”

      他看着她切开牛排,但不吃,切面的肌红蛋白很快就失了鲜艳。

      “我也想着,也许一次出走,可以让我心里平衡一点。”毕竟她为新一担惊受怕了那么那么长时间。

      他用鼻子叹了口气。

      “他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点头抢白,“你们都有道理。”但痛不认道理。他们都正确,她四周正确林立,正确锋利,她站在其中,难免受了点伤。

      她与他对望了一眼。赤井秀一承认,有时他们只想做正确的事,却没法让人不受伤。

      “你是担心我不回东京去吗?”

      他没接话。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就此了断和新一的关系呢。

      赤井秀一彻底听明白了。还怕她一直想不开,还想劝她快点回去呢,谁知是自己错估了她,白操了一份心。但他不介意白操心,因为她总是使他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美丽。那段经历后来没能兑换成美满的爱情,反而变成他心底最深的遗憾之一。生活是充满意外的,他希望她和那小子可以顺利一些,更不必经历如他那样的遗憾。

      “是吗,”他说,“我知道了。”。

      他们再次对视。他发现她说了那么久,眼圈居然都没红过,都有些不像她了。她好像被他盯败阵了,先垂下眼,切牛排的动作带点狠。他翘翘嘴角。桌上的红酒瓶已空了一半,半瓶酒下去,他只有耳尖和眼皮微微泛红。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昴先生。”

      “嗯?”

      “你到底几岁了?”

      “不告诉你。”

      “不会真的和我爸爸一样大吧?”

      “不——是——”

      她压下嘴角的笑意,发现他又在盯着自己。盯什么,一个玩笑还开不起吗?

      屋里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两人同时朝电视的方向转头。画面中电影的男主女主竟不顾屋里两人的尴尬,非要在这时表演灵与肉的结合。如果马上去关电视,那就太刻意了。没事没事,他们可以通过沉默把情节熬过去。毛利兰眼观鼻鼻观心,十多秒后,电视机里的那对有情人终于停止了呻吟。呼。她松了口气。要是再不停,她真要怀疑这是个什么分级的电影。她偷瞄了昴先生一眼,发现他完全面不改色,耳聋般的定力,佩服!她却还心神不定,伸手去拿盐罐,不慎打翻了,盐泼在桌面上,盐罐盖子滑行过后摔落在地。

      “啊,不是吧!”她捡起盐罐盖子,发现连在盖子上的一颗装饰用的红珠子齐脖摔断了,珠子也不知所踪。低头在四周找了一圈无果,她断定珠子是滚到沙发底下去了。于是拿手机一照,果然,而且停在深处。她跪下,试着伸手去捞,在沙发底摸索了好一会儿,结论是这姿势还够不到。

      赤井秀一转过身来看着她。她显然是觉得跪姿不适用,于是整个人趴了下来,想将一侧的臂展全部利用上。他起身走到她脚边,对她说:“别捡了,地板很脏。”最近工作忙,他都记不清多久没吸过尘。

      “没关系。”她的声音被脸颊挤扁了。

      他绕到她头的那侧,把茶几挪开,想让她起来,换他来捡。

      “你别管!”她激动道,“我可以,就差一点。”。

      可是珠子已经坏了,沦为废品,捡回来也要扔掉,何必非那么大劲?她真是一个很犟的人。赤井秀一就近在沙发扶手坐下。半晌她终于翻了个身,将手臂抽出来,仿佛从幽深的洞穴探来宝物,而宝物只是一颗坏掉的塑料珠子。她仰躺在地上,将那颗红色珠子举在眼前,顺便也是向他展示。赤井秀一坐在沙发扶手上,而她躺在地板上,往下看,好比从悬崖凝视谷底。这是个前所未有的视角。越过她举着的珠子,他望向了她的眼睛。圆润无锋的眼睛,投出的眼神还挺能切中人的心。没有疆界的圆眼睛,正因为没有疆界,人一旦被看进去,就将永远停留。

      她由自喋喋说着,说不是她手短,说这颗珠子恰好滚到了沙发脚的后面,拿出来是好不容易。

      赤井秀一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来。她接过他的手,使劲一翻身,先呈单膝跪地的姿态,再起另一条腿时偏偏滑了脚。他家没有多余的拖鞋,她是穿着袜子进来的,袜子加上积了灰的木地板,滑倒再正常不过。原本沙发前铺了地毯,他前不久给撤掉了,否则她不至于滑这一跤,膝盖磕向地板。他为她的倒霉感到抱歉。他双手及时地齐伸出去,托住她的背,提起了她的部分重量。

      所以毛利兰总的来说只是摔到了他腿上,但她感觉这个姿势像个拥抱的雏形,令她很不安。他继续将她扶起,直到两人完全站立,这姿势就越发像个发育不良的拥抱。屋子里暗得很安全。似乎有一刹那,双方都在等这姿势发育下去,都好奇它最终可以发育成什么形态。但她中途转身退开了。她走到一边,理理自己的衣裙。只是两个人错神的瞬间恰巧凑到一起,没有发展成长篇故事的可能性。

      两人回到桌边,她磕磕碰碰地收拾好撒出的盐。她说,我吃饱了,就先回去了。他说,好的。她又说,谢谢款待。他说,不客气。她突然拿过他的杯子,仰头咕嘟咕嘟地将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他戏谑地问:“不是说不喝吗?”

      她流里流气地反问:“不可以吗?”

      忍下葡萄酒在两腮发作的酸涩回味,她说:“我走啦。”

      “要伞吗?”外面在下雨。

      “不用,我包里有。”

      密会就这样结束了。赤井秀一继续坐在餐桌前,直到喝完剩下半瓶酒。他不会对别人提起,也有把握她不告诉别人,因此这会是一场密会。

      毛利兰并没有立刻回日本。接下来的日子,她把已经规划好的在纽约及周边的行程一一实现,给所有亲友买了礼物,又委托室友Amy帮她把房间转租出去。做完了这些,她才终于登上飞往东京的飞机。那天来接机的有爸爸妈妈,园子,和新一。

      她的毕业是在九月。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她从来没有过学业上的困扰。回来后还没见过世良,听说她随母亲到英国去了。园子申读了硕士,仍留在东京,因为京极真已经回国。而新一呢,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当侦探,上学只是副业。她和新一又和从前一样好了。他毕竟是新一,他们毕竟都成长了不少。但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学业上的深造时,她却意外地选择了职场。人问起她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她只是笑答:想上班试试看。谁也没法干涉她的“试试看”,她就这样当起了某企业的实习职员,兢兢业业。

      入九月后,西太平洋沿岸拉开了秋雨的序幕。从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冷空气与此地暖湿的海洋气团交锋,为东京带来丰沛的降水。秋雨一直持续到10月上旬,所幸今年台风稀少,雨也都温和。

      窗外淅沥沥,前一夜没休息好的毛利兰在办公室中听着雨声更是昏昏欲睡,手指键盘敲,敲出的都是梦话。她想着起来活动活动有助于提神,于是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却还是困。她想不如“摸鱼”15分钟好了,如今她也学会了一些职场人偷懒的法则。她拿起伞,打算去楼下买一罐茶饮,为了不撞见同样“摸鱼”的同事,她特地绕路,到一家离公司远一点、也更大的便利店去。

      世良就是在那儿遇到小兰的。她刚买了饮料,还站在便利店门口,看见打着透明伞的小兰,差点没认出来。她怎么会穿成那样呢?上身一件白衬衫,下着及膝的黑裙子,胸口还挂着工牌!她的高跟鞋一路踩着小雨,正往自己这个方向的来,世良兴奋,等不及似的跑出去,将她拦在雨中。

      两人相见,一激动,就都忘了自己在雨里。世良说自己刚从英国回来,和母亲已打算在日本定居,好想念东京的朋友。

      “我也好想你,世良!”

      “你在上班啊!你怎么会在上班呢?”她这身职业套装真让她新奇极了,忍不住傻笑着一遍遍打量。

      毛利兰笑答:“对啊,我想工作试试看嘛。”

      “对了,给你介绍一下,那边那个是我大哥。”

      毛利兰吃惊地转身。便利店外的角落处站着一个吸烟的男人。

      他还是带着一顶针织帽,头发剪了,帽檐以下只露出短短的毛刺。眼角依然垂着一缕微曲的额发。那缕额发其实比看上去柔软,她的手指知情。

      直至确定她看见了他,他才把烟掐灭,一步步向她走来。

      毛利兰一直觉得他的身影像一片阴云。印度东北部的梅亚加拉邦终年多雨,其邦名的梵语对音便是“云停处”,她觉得他站立的地方就是这样一片云停之处,每当他出现,往往都夹带着雪或雨。

      这片云已经悬在她身前。

      “这位是我大哥,虽然他看起来很凶……”

      真的很抱歉,世良的话在抵达她听觉之前就已被雨水化开。她仰头看着他,将手伸出去。

      “你好,我叫毛利兰。”

      他握住她伸到伞外的手。纽约的雨轮回转世,滴在东京两人交握的手上。皮肤很燥热,雨水有些阴凉。

      “你好,赤井秀一。”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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