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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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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着我,拜托你看着我!”
走廊狭路相逢,小姐捉紧他双臂,提的竟是这么个怪要求。
高个子侍卫木雕一座,听任摇晃,末了又像被触动开关,原本低垂的眼眸爬升、爬升,爬至央求他“看着她”的小姐脸上。终于四目相对,他见她的目光似在寻觅什么着,神情惊惶,不知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小姐的脸色由黯淡褪至惨白,侍卫猛然意识到自已所犯的错——他让眼睛给小姐作了一回镜。他想她大概已经猜到关于她生命的真相了。视线仍相扣着,他低头,盘算该如何解释“眼中没有她的倒影”这回事。怎料紧抓他双臂的手在此时松开,她的惊愕使他重获自由。正好。趁对方呆滞的时刻,他乘机抽身告退。她是被法术强留在阳间的已死之人不错,但知道此中真相对她又有何益处呢。侍卫退至走廊尾端,以余光悄悄回望,小姐还扛着一身层层叠叠的华服站在原地,红衣黑发,随风招摇。还未魂飞魄散,看来她有个牢固的灵魂。」
毛利兰茫茫然站在原地,眼看着冲矢昴背吉他包的背影走远。从她发现他到他现在离开,顶多不过十五分钟,短短十五分钟,这人却完成了“动弹不得”到“健步如飞”的过程。离开前他没有就今夜的情况作出半点解释,只是告诉她他要离开,并指了个方向,厉声喝令她“快走”。从虚弱到强势的过渡如此迅速,这人究竟是从什么伤害之中康复的,现在又要去哪里,那声喝令和这些问题都让她心中满是迷惘,没有多余的情感可供他的坏语气伤害。很快那个显然不愿被跟随的背影就走出了她的视野。她皱着眉收回目光,扭头看着旁边被丢下的车。车窗中人垂头的那幕剪影,光是回想就足够她惊魂好一段时间。也许他现在真的很赶时间,或许稍后她可以发个短信问问情况。记着他的命令,她开始朝他指示的出口前进,回到地面,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学校地址。一路脚步虚浮没有实感,来时心惊肉跳,离开时却像挨了一记闷棍。
冲矢昴倒不是存心叫她有挨闷棍的感觉,只是考虑到,让她来到这个停车场已是巨大的失误,当务之急是纠正错误,纠错方法不该是花时间解释,而是赶紧离开此地。所以当自觉麻木的身体复苏一半,他便收回本就不该放在她头上的手,告知她快走。彼时她正趴在驾驶座边上调整因奔跑而紊乱的呼吸,听见他的话,她抬起头,脸色在停车场灯光下苍白惨重。那你呢,她问。他用仅有的五成力量提着体重从车上下来,走到后备箱,取出装枪的吉他包。我也要走了,他说。她跟在身后“可是”了一下,有话追问,然而他的面孔和动作都十分冷硬,麻醉带来的一点柔软已被理性驱逐出去,除了一句“快走!”他没有什么解释可给。好在她还算听指挥,他回到地面后,很快就见她从大楼另一个出口出来。她打车,他也拦了一辆跟在其后,一路跟到了学校门口。
出租车司机停靠在路边,望着后视镜纳闷。前车都已经下客开走了,自己车上这位要求跟踪的怪乘客经他提醒后还是坐着不动。
冲矢昴隔着车窗和一条马路,盯着那个已经走进校门内的身影。再等等,还差一点她就会安全地消失到他视野外。他面上沉默,手中却有点神经质地把玩着那台受过枪伤的手机。他从停车场带走的东西一共三样:枪,手机,还有印象中一张惨白的脸——是她扶起他无力的脑袋时呈现在他眼前的、受惊吓的副产物,被他无意间揣进记忆里,成了这场意外的特殊纪念。
“那个……客人先生?”
前方的司机再度提醒。
“客人先生?!”
后方乘客忽然报上一串地址,似乎并未走神太远。司机闻言转郁闷为大喜,赶紧发动汽车。那是个很遥远的目的地,车费绝对足够买下他的满腹牢骚。一脚油门踩下,计程表上的数字欢喜地涨跳起来,车子按照吩咐高歌猛进,载着沉默的乘客驶向他计划好的消失。
「高个子侍卫消失了,小姐断言,他一定已悄悄离开这座她离不开的大宅。
小姐对那位侍卫的留心,源自二人在走廊上互换的一眼。那一眼作用巨大、余震悠长,因她在侍卫空空的眼里读出了某个民间传说:传言看似活着的人若没有倒影,便是已死的,只是自己不晓得,一旦知道,其作为“人”的存在便会失效。在巫术盛行的平安朝,人们对光怪陆离的故事听惯见惯,传说确有现实作土壤。小姐由此联想到自己生活的转变。自溺水后她便被禁足家中,家中不再有镜子,日用器皿都换成不会反光的粗陶。细口瓶饮水,暗室沐浴,避免日晒,连院子里的水池也被填平。种种改造的谜底突然被四目相对这一眼揭晓了:原来她才是空空的,她该为侍卫眼里的一无所有负责。
她与侍卫若有似无的交往,正是由那一眼开启的。
那段日子她默默积攒着自己没有影子的证据,对于自己已死一事,她相信了,接受了,传说中的魂飞魄散却始终没有来。照家中规矩,为避日晒,寻常白天她只能待在室内。竹帘一卷,脸冲着走廊和庭院,看仆人来来往往便是她的消遣。每当发现高个子侍卫经过,她总是自顾自地冲他点点头,有时他会回应,多数时候装作没看见。正是有了点头点出来的些许交情,她才生出埋伏他的念头。
按家中一贯的安排,每晚会有一名侍卫在宅子中彻夜巡逻。小姐私下打听来高个子侍卫当值的日子,当天夜里,趁看管她的仆人睡熟,她摸黑从睡房来到外间,跪在门帘边等待。外头的虫子仿佛知道她在等人,故意起哄似的低声唱个不停。终于有一阵干脆的脚步踏在绵软的虫鸣之上,小姐小心地撩起了竹帘一角。是他。小院中月色如银,苦等的人恰好从走廊转角拐入她眼里。她果断撑开竹帘,探出半个满怀期待的身体。远远地,高个子侍卫动作一滞,他显然是看见她了。他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停下环视四周,排除被暗中窥视的可能性后便径直朝这边走来。行至帘外,他和她一样跪坐下来,没有说话,用姿态表示他的洗耳恭听。竹帘早已降下,维持二人间必要的朦胧。从里向外看,帘上树影纤纤,人影昏昏,像幅精美的暗色刺绣。此刻刺绣两岸都心事重重。小姐先开口,嗓音轻细,她心中有个疑问想请对面人影解惑,问题并非关于她自身,而是关于她的未婚夫,那位世家公子。公子已许久没来探望,近日她捕捉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他为了寻找某种神秘力量,踏上了遥远凶险的旅途。请问这是真的吗?她向帘后发问。她寄希望于侍卫的诚实,她已在仆人那里遭受过糊弄、碰过了壁。高个子侍卫的确不像旁人那般急着否认,他伸手去挑竹帘,似乎这问话足具挑战性,他需要先将对手看看清。帘后侍卫渐渐露出完整面目,小姐不由得恍了恍神。他肩上停着一轮沉默的月亮,面孔背光,双目隐隐泛绿。妖物纵横的时代,谁敢保证她对面这位一定是“人”?小姐鼓起勇气,再次询问有关未婚夫的传言:“是……真的吗?”侍卫夜猫似的眼睛眨了眨,点点头,无声胜有声。
这就是侍卫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那夜以后,她开始积极配合家中的种种安排,对昭示自己已死的蛛丝马迹也不再好奇,倒不是害怕传说中最坏的结果,而是预感到另有要事暗暗发生,不如免去花在她身上的功夫,最好把水归还给水池,让专门看顾她的仆人去做别的事。不知是不是她乖顺的结果,家中对她的看管果真日渐松懈下来。看管松懈了,家中气氛却越发古怪。先是高个子侍卫的消失,自那个月夜后,小姐再未见过他的身影 。她也曾设法打听过他的去向,不过徒劳。又一段日子过去,她惊觉许多常在家里走动的仆人也不见了。从自身的死亡,到未婚夫出走,再到家中人员无故消失,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而得不到解释,小姐心里明白,涌动在大宅内的这股暗流必定源自远方某处的激荡,而这个远方恐怕已经迫近。
今日阴雨,她擅作主张,离开呆惯了的房间,坐到走廊下亲近疏远已久的雨水。举目四望,远处景致溶解在如纱如云的雨雾里,大宅顿时像个经不起雨淋的幻境。近前那个被碎石填平的水池像块疤,想到地面是因她而受伤的,真是罪过。没了水池收留,积雨便无处可去,就地长出无数小水洼。她把头探到廊檐外,往下看,每只水洼都盛着阴云,唯独盛不下她的影子。她没有倒影,这事家中人人知道,连水洼也知道。奇怪的是,换作平时,她这样的举动恐怕早已引来仆人将她叫回房里去,今天她却得以在此久坐。垂于两颊的长发渐渐被雨水沾湿、打绺、变成滴滴答答的雨链,她始终低头盯着的水洼。大家都去哪儿了呢,他去哪儿了呢?唉,真叫人担心啊……」
柯南偶然回头,发现茶几后的小兰姐姐正低头看着什么,眉心紧锁,不知是什么令她在这个普通的周末夜晚心事重重。他放下游戏手柄,好奇地站起身,视线翻越茶几,才发现她注视着的是摊在榻榻米上的一本书,应该是纸上内容给了她这副担忧的神情,但她久久没有翻页,心思又好像不在书上。
“小兰姐姐?”
担忧的目光转而向他投来。
他挑起个闲聊的话头:“你最近为什么总是回家啊?”以前两三周一次,最近却几乎每个周末都能看到她。
她心不在焉地答:“因为担心你啊。”
“哈?”柯南不解。他好端端在家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从莫名的愁绪中回过神,变得有点负气:“就是、就是担心你和爸爸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啦!”接着她起身,用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零食残渣:“我要去洗澡了,喏,这些你要负责收拾干净!”
她装作气鼓鼓地从他疑惑的目光中走开。
毛利兰其实也很无奈,总不能直说她常常回家是担心昴先生的事故波及到他。停车场内惊悚的一幕在她心中从未走远,悲剧可能会以怎样的形式发生,当天驾驶座上佝着头、嘴唇青灰、死一般静默的人已经给她打了样。可以说就是从那天起,知晓柯南的安全成了她的一项精神需要。至于那位事主昴先生,算了,就是她想关心也关心不着,自从停车场一别,他音讯全无。
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毛利兰继续读小说到深夜,直到哈欠连天才熄灯躺下。马上她就会做一个冰凉的梦,冰凉来自于掌心的记忆。她会在环绕她的无穷多的车窗中锁定其中一扇,跑过去,打开车门,捧起一张灰败的脸,让冰凉触感从此附着在手心。然后她会发现那其实只是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缺失最基本的温度、血色和汗液。她会因为过于惊骇而忘了检查他的心跳。他还活着吗,拜托一定要活着。正当她试图做点什么将他唤醒,掌中的面孔猛然睁开一双绿眼睛。
又是一场恶梦。
梦以外,绿眼睛的主人其实过得不错。赤井秀一常常驾着型号不同的汽车穿梭于日本各地。如今他车子换得勤,选择也谨慎了许多。从他决定“消失”的那天起,他在工藤宅的生活痕迹已在卡迈尔的帮助下清除干净,“冲矢昴”这一身份自此算是作废了。而上次行动的另一位参与者基尔,则在收到詹姆斯的提醒后进行了一次极限叛逃,在赤井秀一忙着离开车库的同时,她也带着冒死取得的资料果断消失。没了卧底任务掣肘,如今他们可以随时更换身份和形象,组织要想追踪起来可不容易。
从他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被窃密的山本老头目前已经离开日本,至于那位在车库堵截他的千面魔女则奇怪地始终没有动静。这段日子能够太平无事,大概是因为组织正焦头烂额地忙着移植或中止在日本的各项计划。他与基尔合作盗取的那份资料内容杂乱,既有一些人物的名称,也有大大小小的各种事件。他们正在做的事,就是明确哪些人在为组织服务,又有哪些事件的发生与组织有关,通过排查事件参与者的上下游,最终摸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组织培植这个关系网许多年,其中不乏颇具政治名望的人物,不可能因为一次资料外泄就将联系全部斩断。数十年缠斗,他们与组织彼此都清楚最致命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手里掌握的对方的情报。
赤井秀一想,他能给那个女孩的答谢,无非就是让这一切尽快结束。
凌晨时分,他的车子路过毛利侦探事务所,车灯泼进二楼一扇熟睡的窗,恰好掠过房间主人凉凉的梦境。
「小姐从午睡的梦中乍醒,视线立马被身上的一小块光斑攫住。光斑耀眼,像落在衣衫上的一片亮白的雪。她循光线望出去,原来是安置她睡觉的仆人没将门帘拉好,放进了一束角度刁钻的阳光。想到什么,她猛然坐起身,双手在身上急急摸索。然而她没有找到灼痛的感觉,也未摸出身体上有哪处空缺。她还是好好地存在着。即使被阳光照到后。小姐呆呆思索了一阵,望向地上那块被她侧身躲开的光斑,迟疑地将手伸过去。除了一丝温暖,她再无别的感受。怎么会这样,传说中的禁忌总也不应验,难道那些保护她灵魂的举措其实并无意义?这或许是个启示,提醒她也许不必活在为她定制的疑团里。
几天的天人交战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就“死亡”这件事与父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当她向身边的仆人提出想见一见许久未露面的父母时 ,仆人却告诉她,她的父母很不巧出远门去了。
“出远门了?”
“是。”
可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仆人嘴角扯出个木偶一样的微笑:“快了。”
笑容诡秘的仆人自动退下。小姐目送她到室外,跟随出去的目光捕捉到一丝异常——斜照的阳光下,仆人脚边居然不见影子。小姐难以置信地往前两步,视线追出去辨认,仆人脚下的确只有亮堂堂的地面,地面上方的身体来去仿佛透明,一眨眼,连那个身体也消失了。小姐停在门边,没有追出去一探究竟。她咽下一口惊惧的唾沫,突然生出很不详的直觉:所有她关心的人都是真正地离开了,而离开这座大宅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柯南,你说昴先生还会回来吗?”毛利兰暂时合上手中的书,问身旁的男孩。这本小说其实在园子生日会后她就从图书馆借来了,因手头积压的书单太长,便一直放着没读,等到还期临近才想起来。在园子的生日会上,她和昴先生曾有过一次无言的不愉快,那次不愉快后来一直没被提起,如今他已经从工藤宅搬走很久了。按照柯南的说法,昴先生是因为“有事”要长居外地才搬离工藤宅的。这应该算实话,毕竟“有事”是个包罗万象的理由,至于有的是什么“事”,那才是她打听不到的。不知他是否一切平安。
柯南惯常地打哈哈道:“昴先生去外地工作了,我想有机会的话他是会回来的啦。”
她想“冲矢昴”这个皮囊大概已经被弃用了,甚至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她喃喃自语了一句:没出什么事吧?
柯南突然笑了一声。毛利兰看过去,他正站在窗前,似乎在注视某个遥远的目标。他开口时声调变得格外低沉:“安心吧,他没事,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意识到自己说得忘情、说漏了嘴,柯南忙折回来解释:“呃、我是说,昴先生什么都能应付的啦,所以你就放心吧,啊哈哈。”
毛利兰理解地点点头,收下他好意的宽慰。窗外的东京正暴雨如注,她低头回到书中晴朗的章节。
「太阳尚未升起,四周不过蒙蒙亮,稀薄的云层中已孕育着一个晴天的雏形。小姐正将筹谋已久的出逃计划付诸行动,她蹑手蹑脚穿行在晨雾中,一切景致都是潮湿的、欲滴的。她收着力道的脚步必须足够大,赶在仆人们醒来之前,她要达到大宅的一扇小小角门。如今家中的对她的看管已经十分松懈,假如她足够幸运,角门将无人把守,她可以从那里逃出去。
她衣着简素,将一件罩衫披在头上,一方面想徒劳地挡一挡太阳,另一方面希望到了外头能不被认出来。矮树伸出枝叶与她擦肩,她感觉到露水的微冷,院子里植物的气味青涩,泥腥动人。如此真实的五感让她常常怀疑自己其实不止是一个鬼魂。起码她已确定自己经得住日晒,也经得住已死的现实,但,如此种种都局限在这座大宅里,若是到了外面的世界呢?
马上她就能知道了。
路上没有面孔阴森的仆人突然从雾中浮出,她顺利来到角门,在门前站定。假如门后有人把守,她的出逃即宣告失败;假如大宅是她唯一可安全藏身的结界,那么踏出去就意味着灰飞烟灭。她轻轻将门推开一线,停下,除了她狂跳的心,四周没有动静。她再推,万幸,门后的确无人。回望沉默的大宅一眼,太阳在天边稍稍露头,院子里的晨雾开始退散。她终于抬脚跨过门槛,身体完全来到门另一侧的世界,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作为人也好,作为鬼魂也好,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于是她再向前迈了两步,脚步声清脆,来自木屐与石板笃定的碰撞。她暂时看够了身后大宅的模样,这次便没有回头,只是进行了一次深长的呼吸,然后迈开腿,跑!」
2.
赤井秀一站在厨房,正想给自己倒杯冷茶,听见妹妹的话,他暂停手中动作,扭头向“卧室”重复道:
“去纽约了?”
单身公寓不以墙划分区域,所以厨房和卧室间的对答不必穿梭就能完成,不过世良大半心思都在手机上,因而忽略了大哥语气中一点分外的惊讶。她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边打游戏边向厨房回话:
“对啊,去纽约了。她争取到一个交换项目的名额 ,上个月就出发啦。”
东京的盛暑正想方设法将高温逼入室内,偏生空调吹的出风还软塌塌的,正好一把游戏结束,世良放下手机,开始四处翻找空调遥控器。厨房那边好像安静得过分,她望向大哥的背影,背影沉默,像没听见她的话。也许大哥只是对他们小年轻的事没什么兴趣。她拿着遥控器将温度一口气下调五度,等挂在墙上的空调叫完了五声"滴——",大哥忽然问了个十分切中要害的问题:“那小子现在不是在东京吗?”
世良耸耸肩:“是啊。” 大哥口中的“那小子”,无非就是曾经的柯南、现在的工藤新一。今年春天,他们的母亲玛丽以及同样被APTX4869所累的柯南和灰原,终于在完整解药的帮助下恢复了原来的身体。正因为工藤新一好不容易回来了,小兰要离开才特别令人意外。但小兰解释说只是不想浪费一个难得的机会。
世良再次看向厨房,大哥硬梆梆的背影里没有一丝要继续“八卦”的姿态,她也不甚在意,低头继续对游戏攻坚。她的计划是在这里赖到晚饭时间,这样她大概率会有好口福。如今那个跨国犯罪集团在各国的核心人员要么已死,要么被警方控制,整个组织气数已尽,难再构成什么威胁。最近母亲回英国办事,她则留在东京过暑假,既然大哥也在东京,她便时不时来他这里蹭饭。
磨蹭了许久,赤井秀一总算给自己倒好一杯冰镇大麦茶。他捧着冷茶坐进“卧室”与“厨房”之间的沙发,一根中等长度的马尾低低地牵拖在脑后。他放任头发生长迄今已经一年有余。眼下黑衣组织的忧患已经解除,每个他应该保护的人都安然无恙,他也终于漂亮地卸下任务,不必再在身份与身份之间串场,可以专注地做赤井秀一了。
“哎哎,我说你家空调是坏的吧,怎么这么热啊!?”
听见妹妹没好气的抱怨,赤井秀一立马回敬:“那你回家好了。”她和母亲早就从酒店搬到了一套精美的塔楼公寓,绝对比他这单身汉住所要舒适得多。真纯嘟囔着表示她可不能走,还指望着他给她做晚饭。忽然她提议:“我们明天去海边玩怎么样?叫上秀吉哥哥和由美。”
赤井秀一对此既不热情也不反对,可去可不去。他不作声,等妹妹继续说服自己。
“今年还没去过呢,这天气最适合去海边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说起来,上次我们一起去海边,还是第一次见大哥你的时候吧?”
这话让赤井秀一的眉毛跳了跳。
“对了,第一次见小兰和新一他们也是那个时候呢。已经十、十……”回忆使她微微翻起白眼,“十四年了!”
赤井秀一的记忆库里有个光点开始忽闪。十四年前的夏天,正是他尚未正式成为FBI还在接受训练的时候。趁着假期,他从美国回到日本,母亲和秀吉带着出生后就没和他见过面的妹妹与他在海边汇合。那时母亲对他擅自加入FBI一事很不满,他躺在躺椅上和母亲言语过招,忽然一个小男孩跑到他面前,自称是福尔摩斯的弟子,一番自说自话的推理后,男孩断定他的职业是“小丑”。赤井秀一记得他为此大笑了一场。当时男孩身边还跟着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那天现场发生了一起堕海命案,他下水捞起被害者,又指挥小男孩去走访附近商铺,小女孩则被他派去报警。他对这件事的记忆其实很完整,只不过很少有机会去回想。
真纯在一旁由衷地叹道:“真是有缘啊......”
他微微弯了弯嘴角,难得表示同意。当初立志追随福尔摩斯的小男孩如今真的成为了名侦探,那个帮忙报警的小女孩也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和他当年一样,独自往离家万里的城市漂去。只不过当年他到纽约的动机是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父亲,更迫切也更悲哀。赤井秀一抿了口冷茶。十数年光阴一抹电,甚少陪伴的妹妹也长大了,比小时候更勇敢、依然潇洒和顽皮。他看她的眼神里有朦胧的欣慰。
世良突然淡淡地说:“小兰和我说,其实她早就知道柯南就是工藤新一了。”她的语气像要讲一个悠长的故事,一句话已是一个故事。
赤井秀一有点意外:“这事那小子也知道?”
“对啊,她跟工藤也是这么说的。”
“噢。”他沉默片刻,下结论道:“吵架了。”
对于大哥轻飘飘的断言,世良并不同意。她半眯起眼睛回想:“应该没有吧,她说的时候虽然好像在生气,不过小兰这个人嘛,唉,她肯定是开玩笑的啦!”
“那干嘛要'争取'当交换生?”那小子才恢复身体没多长时间,正该是两人叙旧情的时候,何况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想留学也不差这一会儿,完全可以等硕士时再申请。
“她说是因为机会难得啦,而且她还说……”世良完全停下了手中的游戏,面向天花板的脸也变得柔和,话音中有些不解,更多的是叹息,“她说,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3.
手上这只苹果红得奇特。毛利兰站在卖苹果的摊子前,举着果子端详,认真得都有些轻微对眼。这只苹果是从她面前标着“Fuji”的木筐里拿起来的。富士,源自日本的品种,经过异国驯化,以其甜蜜和爽脆迅速跻身北美苹果市场主流。富士一般通体呈淡玫瑰色,带黄斑,眼前这只果子形状虽属于富士,颜色却是暗红的,毛利兰想,有点像陈旧了的血渍。奇怪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把苹果放下了,没有像以前那样忧心这抹反常的红。她已经戒除了胡思乱想的毛病。那个犯罪组织早已被控制,新一也已经从七岁的身体里解放出来,得救的不止新一他们,还有她长期紧绷的神经。她明白这奇异的红只是苹果发育过程的一桩意外,不必是不详征兆,不必是血的引申,更不必用来点缀她过去常常想象的可怕场景。她对世良说的是实话,她的确做到了放心。
离开苹果摊,她在市集里继续漫游。这个露天市集其实就位于学校门口的大道旁,每周举办两次,卖纽约和周边产的时令果蔬、农副产品还有鲜花。工作日的下午人不多,买的与卖的似乎都有大把闲情。她经过一堆形状各异的南瓜,经过果酱垒起的甜蜜的墙,酸黄瓜和香肠组成的阵列,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烘焙产品,手上始终拿拿放放,没和哪位摊主达成交易。倒不是瞧不上,只是她一路留心价格标签,这里的东西普遍卖得比超市贵。常见食品的价格她心里都有数,来美国后她还是坚持自己做饭,健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省钱。常年顾家的她精打细算惯了,如今每个月要付出近三千美元的租金换一个卧室的使用权,难免想从别的方面做些挽救。路过朝她仰脸的簇簇鲜花,也只能抱歉地欣赏一下,购买美丽对现在的她来说是一桩奢侈消费。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这个漂亮市集,坐巴士回到目前所住的街区,去超市采购了一周量的食品。步行回公寓的路上,她远远就看见她的一个室友从正对面走来。公寓楼就在彼此前方,显然室友也正要回家。毛利兰张张嘴,空着没抱购物袋的那只手蓄势待发,正要举起,但她竭力把这个招呼压下来了,不是美国改变了她的性格,是这位室友有点“怪”。这位室友睡在打了隔段的客厅,俗称“厅卧”,平日行踪神秘,很少逗留在厨房、浴室这样的公共区域,毛利兰只在刚搬进来时和她有过寥寥数语的交谈,只知道她已不是学生,但不知具体在做什么工作。合租初期,有几次毛利兰做了饭,想请这位室友尝一尝,结果是一律被婉拒,后来她也就停止了这种破冰尝试。在这里,你得学会尊重千千万万的个性。也许是为了避免同行的尴尬,一直埋头走路的厅卧室友果然“没看见她”,很快进入了公寓楼。比起这位有点孤僻的厅卧室友,住在次卧的韩国室友则是另一个极端——活泼,热情,甚至有些聒噪。因为在同一所大学上学的缘故,她与韩国室友常常一起出行,闲时还会一起做饭,算是毛利兰在这里最熟识的人。异国他乡,一份实实在在的陪伴是很宝贵的,所以毛利兰觉得她的聒噪也十分可爱,当然,她们之间的热络也有另一位室友始终太过冷漠的缘故。人总是习惯区分敌我,再抱成一团。
到家后毛利兰发现客厅隔间的门果然紧闭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她轻手轻脚地安置好刚买来的食物,识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住的是这间公寓的主卧。高昂租金换来的不止百十平方英尺的木地板和上头的家具,还有窗外遥远的哈德逊河河景。当初正是这景观让她在几个租房备选项中果断选择了这间主卧。比起衣食,她更在意居住环境。
到家时约莫午后三点半,她原计划只是到床上眯一小会,谁知再睁开眼,窗外的哈德逊河已经成了落日下的红河。午睡是件充满陷阱的事,睡和醒的时间不对,睁开眼面对的就不是现实,而是自己半辈子的伤心事。毛利兰盯了挑高的天花板半晌,搓搓脸,起身走到窗边。河上的游船不会知道有一双迷茫的眼睛正遥远地迎送他们,橘红色的落日也不知自己竟让没睡醒的眼睛看得如此悲凉。待毛利兰乍然想起回家时买的菜,她才从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情绪中回到现实。身体饿了,晚饭时间到了。她走进客厅,发现厅卧的门还关着,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平常这个时间段厅卧室友一般是不在家的,看来今天情况特殊。由于厅卧的隔断并没有做到顶,这会儿在厨房做饭的话,气味必然会飘进去,多少会对里头的人有影响。本想敲门提醒一句她要做饭了,请对方包涵,再想想,忽然没了劲头,睡醒后情绪不高,更懒得大费周章招待自己的口腹。看外面天还没黑全,不如出门走走,沾点人气,也好甩掉一场失误的午睡残留在身上的愁绪。
如果能遇到卖盖饭的清真餐车,这顿晚饭就可以便宜又美味地解决掉。然而她已经走了好几条街,人行道上的脚手架也不知钻了几个,平常随处可见的餐车就是执着地躲着。她较劲似的继续埋头走,不信全纽约的餐车都歇业,直到看见一家99美分Pizza店门外的队伍,她才甘愿慢下脚步。这家店她路过过几次,印象中无论什么时段,总能从门口牵出一条长长的人龙来。这似乎足以证明它多么值得一试。她走到队伍最前头,透过橱窗,眯眼读柜台上方的菜单。她想,试试这个好像也不错。锁定了菜单上想要的套餐后,她还轻声念了两遍,默记在心,然后才跋涉到队伍末端。队伍中有用飞快语速交谈着的三两朋友,也有她这样孤独的食客。队尾不断有人加入,微妙地给前头的人增长信心,仿佛后来者越多,越证明自己选择的优越性。毕竟是快餐,因此队伍虽长,轮起来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天长地久,不一会儿就到她了。她点的是最基础的芝士披萨外加一罐冰汽水,她胃口不大,对付一顿完全足够。小店门面袖珍,橱窗边的桌子早就被全数占领,她不想站在店里束手束脚的,干脆捧着晚饭继续上路。
出门往西走,她大方向朝河边去。天色已暗,落日早就赶不上了,但河边的清风不限时。手中的Pizza饼底薄脆,芝士香软,在快餐中绝对算得美味,她的情绪有了点亮色。如果刚刚没有为那家Pizza店停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获得这份美食体验。为着自己没有错过,心情更好了些。夜间遛狗的纽约人开始出动,沿途遇到好几只漂亮的大狗狗,她对狗和主人一一报以笑脸。一角Pizza吃得还剩最后两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忙把剩下的一点全塞进嘴里。掏出手机,左手握着,小指还勾着汽水罐的拉环,右手翘着油乎乎的指头点击屏幕。是韩国室友发来的短信。室友回家后想找她,却发现她不在,于是隔空传来呼唤。毛利兰对手机笑笑,短信语气真够夸张,好像她是无故失踪了似的。四周的风渐渐大了起来,河岸已经近了,她一边继续朝西走,一边回复室友,说她只是外出吃饭,一会儿就回去。室友表示知道了。再问什么事,对方却说没什么,等她回来再聊。手中冰汽水还剩大半罐,毛利兰喝了一口,激爽得半眯起眼睛,正欲谴责室友故作神秘,有个人就在此时与她擦肩。那人的身高有笼罩人的气势,穿一身黑,还留着一头长发,带起的风似乎与江风是完全不同的品种,夹着不知名的香水分子和散得飞快的烟味。三秒钟后,毛利兰停下机械前进的脚步,给自己念了个名字:昴先生?
关于昴先生的表里,她心里有份靠直觉建立起来的档案。那年夏天在新一家附近的小巷,当他指出她“又在哭了”的时候,她立刻想到了雪天从电话亭里走出的男人。原来昴先生就是那个男人,从纽约到东京。再后来,当他在车库里喝令她“快走”的时候,他更是直接将纽约雨巷中那副阴沉凶暴的表情用在了冲矢昴脸上。冲矢昴是个表象,背上背着FBI三个大字的长发男人才是诸多形象的起源,他或许有很多名字,但她只知道冲矢昴这一个。
所以刚刚经过的是昴先生吗?她胸中刹那间升腾起热烈的期待,回过头,想找回那个身影。尽管他曾经坏心眼地看她的好戏,常常语气不善、最终不告而别,但这些都可以勾销在他乡遇故知的惊喜里。她不在乎与他是否有过龃龉,如果真的是他,她会很高兴,会跑上前去对他说:嗨,真的是你呀,好久不见,你好吗 ?
但她得先找到那个人。
她的朝向转了又转,目之所及,留长发的显然都是女士,没有哪个身影能高大且阴森到能与她的印象重合。有些失落,但念头还未熄,会不会是他走得太快,在她犹豫时已经拐过街角,走到另一条大道上去了呢?这样想着,她拎着汽水罐就开始跑,半满的汽水晃晃荡荡地威胁着她前进的速度,让她不得不在追逐和□□中找平衡。跑到街角,十字路口大大方方地敞开,交错的街道让她瞧个够。她对各个方向上的行人一一扫描,哪有什么穿黑衣服的长发男人呢?她一向挺得很直的腰背耷拉下来,整个人比摇晃过的汽水还泄气。至此,她完全忘记了要去河边散步的事,开始往家的方向折返,一路上还不住地朝两边商铺张望,仿佛希望要找的人恰好被摆在橱窗里。·
才到家,韩国室友听见她进门的动静,火急火燎地将她拉进房间。原来短信没有言明的神秘消息是室友恋爱了。
“啊?和谁?”毛利兰问。
“你不认识的啦。喏,给你看照片。”
她们俩除了是室友以外,的确没有共同的交际圈,留学生一般也更愿意与同国籍的社□□往,所以室友有了个她不认识的“男朋友”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她接过室友的手机,屏幕上那张脸看起来并不韩国,或许是混血,总之族裔难辨。不过男生的相貌相当不错,还留着一头浪漫的半长卷发。
“诶,挺帅的嘛!”毛利兰很捧场,凑到室友面前,用审讯的语气问:“怎么认识的?”
室友做了个麻辣的表情:“Dating App啦。”
这下毛利兰是真的惊讶了,室友坦诚得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是个艺术家哦!” 室友脸上混杂着爱慕和骄傲,“改天我约上他,我们一起出去玩。”
毛利兰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是否有当这电灯泡的必要。室友由自喋喋,计划着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去什么地方,对她脸上的为难全未察觉,不过她很快释然了,室友的直来直往正是她的可爱之处。
当夜入睡前,毛利兰又想到了那个长发男人。记忆中男人的脸也像是种族融合的产物,也许他本身就是半个美国人,所以多年前那场雨夜的初遇会发生在纽约。长久的思索后,她最终承认自己早前犯了错,将某个与她擦肩的路人臆想成长发男人。她投降了。窗外响起纽约特产般一惊一乍的鸣笛,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他们忙着去处理突发情况,顺便让城中一个个浅浅的梦碎在各自枕上,今夜她因为辗转难眠,反而躲过了一次破碎。
在不久后的万圣节晚间大游行上,毛利兰头一次见到了室友的男友。当天男生还带来了一帮朋友,大家都是奇装异服的,说实话,她没看出男生的“艺术家”气质,倒觉得他举止亦匪亦野。那晚她还头一次体验到纽约人潮的可怖。一出地铁站,人的步子都被挤碎了,更别提往上城走的那一路,让人怀疑一次万圣节游行把全体纽约市民都召到了第六大道。尽管那次游行称得上好玩,但拥挤的感觉始终让她心有余悸,所以当室友再邀请她参加时代广场的跨年活动时,她心中立马大打退堂鼓,连连拒绝。
“哎哟,去嘛,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室友劝道,似乎已经预见了她跨年夜只身在家的情景。
毛利兰还是摆摆手。一个人在家又什么不好?现在可是圣诞季,除了家,纽约哪哪儿都有太多的人。
对方激动起来,上前搂住她的肩膀:“明年这个时候你都不知道还在不在纽约了,不去一次怎么行!”
好吧,毛利兰承认这句话打动了她。当初决定来美国的时候,她的其中一项决心就是要尽可能多地体验异国生活,在机会面前不能轻易退却。她开始反思自己现在是不是变得太缩手缩脚了。但她当时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说想再考虑考虑。真正让她决定答应去参加跨年活动的,是和厅卧室友的一次短信交流。厅卧室友想知道她31号晚上是否会在家,如果她外出的话,她想带些朋友回来开派对。这对毛利兰是个挺霹雳的消息,当然不是为自己没挤进对方的朋友圈而失望,只是感叹人的多面性:原来貌似孤僻的厅卧室友也有朋友,且多到足以撑起一场派对。想着这位室友是极少提要求的,她当然要拿出成人之美来,便回复说:“当然可以,31号晚上我会外出跨年^_^”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意外推动下定下来的。
比起不过三个小时的万圣节游行,想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进入时代广场,是一场强度要大得多的体能特训。排队入场的过程没有回头路,警察会封锁举行活动的街区,进去后如果出来,几乎就再没有进入的可能,因此排队者需要自备饮食,上厕所就别想了。听说有狂热的跨年活动爱好者为了抢占前排好位置,会从31号凌晨就开始排队。了解完这些,毛利兰已经有了在寒风中站上一整天的心理准备。那么她们究竟应该几点出发去排队呢?这事两人商量了几次都没个结果,因为室友似乎在跨年夜前别有安排,总说要过几天才能确定出发时间。这一拖就拖到了30号。30号夜晚,毛利兰没等到室友回家,短信电话都没回音,31号上午还是不见人影,毛利兰差点要报警,直到下午三点才终于和她联系上。她在短信里说,抱歉抱歉,实在没时间回家一趟了,我们可以到时代广场附近汇合。
什么嘛,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毛利兰对着手机气得咬牙。现在已经三点多了,就算立刻出门,等赶到现场也注定是所有参与者中的吊车尾,不说好位置,能挤进活动区就算胜利。坦白讲,如此不顺的开局已经让她萌生退意,但既然答应了另一位室友把公寓空出来,她无论如何都要出门。这体验恐怕一生只有一次,何况这点排队的苦,别人能受,她也一定承受得住。她就这样半哄劝半激将地把自己送出了家门。
毛利兰是下午五点左右出地铁站的,此时日光只剩一丁点尾声。天上黑,地上更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人人,全是人。一入人群,左右突围或者掉头都无可能,双脚马上被剥夺自由意志,只有被人潮裹着前进的份。她再没有比这更“随大流”的时候了,但愿这“大流”的流向是正确的。
人群前进速度渐渐放缓,直到完全停下,人群变成队伍。队伍的最前头显然梗阻在警察设置的关卡处。为了维持秩序,警察会分批往活动区内放人,至于何时放行没个准,有时连警察都一问三不知。被堵在人群里的毛利兰终于弄清楚她所在的位置,54街,而室友发来短信说她与男友在51街,双方隔着三条街的距离。活动期间南北方向是无法随意通行的,如果她们想汇合,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会场后穿过重重人障找到对方。但这现实吗?在这个连手机信号都快被捂断气的地方?她没有为此沮丧,现在是只要能进去她就心满意足了。人的要求就是在挫折中一步步降低的。
和她排在一起的都算这场活动的后进生,他们似乎不接受自己已经占不到好位置的事实,人群一旦出现些松动,便开始站位大洗牌,有人拼了命挤前去,有人挤到前面最终又被挤回来。队伍不动时,大家便站了坐,坐了站,直到天空下起小雨,老天爷彻底收回席地而坐的便宜。最前头的入口久久才打开一次,每次打开,人群便泄洪似的往里冲,两旁围栏若不是有警察在外围顶着,早已像河堤被人潮冲垮。大冷天的,不吃不喝不上厕所,手机信号还时有时无,如此五六个小时的苦等后,毛利兰终于也随人潮冲进活动区,汇进时代广场数万人的海,继续等待午夜到来。远方的舞台上不断有歌星登台暖场,期间两旁大楼洒了几次彩纸,天上开了几束烟花,毛利兰没有太多雀跃的表情,她的脸已经被寒风吹硬。一号大楼顶上的水晶球离她很远很远,几乎看不见的程度。四周是各种味道的呼吸和体臭,几万人聚在此地迎新,却把空气都弄得旧了。
她将手机举过头顶,想接收一点信号,给在远在东京的亲友送上这个时区的祝福。人群忽然出现骚动。也许是临近倒数的缘故,围栏外的游客想趁最后机会挤进来,也可能是围栏里的人还想往前挤一挤,好看清马上要降落的水晶球。总之后面在推,前面却不肯(或无法)再向前,两相抗衡。毛利兰感觉自己正置身一台坏掉的洗衣机里,没有方向和节律,只有蛮横的动力。她从人群中央被挤到边缘,被推的同时也几次用力推开周围的人,变成她讨厌的蛮横动力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有信号,她无望地收起手机,接受孤立。持续的推搡中,四周陌生的面孔浮浮沉沉,寂寞像浪潮一浪接一浪拍在她身上,她也浮浮沉沉,纽约城让她变成了一艘泊船,她一直隐隐渴望锚定一份熟悉,才会把路过的人影错认成昴先生。
“别推我!”她紧握拳头,突然无目标地大喊大叫起来。谁理她?人海瞬间稀释掉她的爱憎。“够了,别推了!别再推了!” 她的呼吁没有打动任何人。大好的新年夜,她这点爆发不过是开在人群的一朵烟花,还不够佐兴的。大家真快乐啊,捱了这么久,午夜终于要来了,最后的倒数开始。
10、9、8、7.......
她不开口,早就丧失了一切玩兴。
6、5、4......
她感觉到有人不客气地拽住她的手臂。她在倒数声中回头。男人的长发和当年一样长,表情也同当年差不多阴暗。烟花一个接一个炸响,天空飘起五彩纸屑。万众沸腾的情绪蒸发掉攒了一夜的疲劳、饥饿和寒冷。无人在意人群中有一个人粗鲁地扯着另一个人的手臂。原来倒数已经结束了,远处高楼上那颗可恶的水晶球已经降到底,新岁平等地落在每个人头上。毛利兰没有做任何庆祝动作,她朝那张阴郁的脸惊讶地瞪着眼睛,这个雨夜和那个雨夜便暗中衔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