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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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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信遇到夏辰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后巷的臭水沟里。
这背着个大背包的男人肯定是走错了路,要不怎么会拐进这逼仄且暗无天日的后巷,一把将自己拎走,还带回了家,还养了起来。
还让他叫爸爸。
真奇怪。
桑信从小就当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泼猴,上天入地,白天偷钱晚上帮忙敲竹杠。哪里能混口饭吃哪里就有自己,哪里睡觉不会被雨淋哪里就有自己。
能当他爸爸的人还没出生呢,就算出生了桑信也一板砖过去敲他个头破血流。
生了不养,真晦气。
这是他在孤儿院的时候,天天挂在嘴边的话。虽然院长很不喜欢听,可越难听的话桑信越是要讲。
就像他被人打得越是想哭的时候,越是要笑,还是要放声大笑。大得能盖过打在身上的拳头声最好,大得能忘掉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最好。
把痛用力撕扯开,痛到极点时能减轻伤痛。这是桑信一直以来的人生信条,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能有多久。
但这被他奉为金科玉律的人生信条,被那个年轻男人轻轻地打破了。
轻易得如小鸡破壳而出,就像蛋壳注定要从内向外被打破。
桑信感到无所适从,手和脚在面对那个男人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唯有沉默和撒泼能让自己看起来强大一点。
但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很幼稚的做法。既然那个男人能在都市里最邪恶混乱的罪恶街区来去自如,不管他拥护谁,不管他有什么本领,都是能碾压自己的存在。
可他却只让自己叫爸爸。
桑信躺在他家的床上,回味着那个男人当初的自我介绍。
“你受伤了,现在在我家里,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安心养伤。”男人在床头柜放下药物和水,声音比桑信枕着的羽绒枕头还要轻柔,这些都是他在遇到他之前无法想象的东西。
“还有,我叫夏辰。但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爸爸。”
桑信没回答,而是迅速转了个身。可由于转得太猛,扯到了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他在心里倒吸口凉气。
背后的人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再挑起话头,轻轻地把桑信脖子后面松掉的创可贴换了一张,就起身离开了。
房间门被轻轻关上,桑信摩挲着自己脖子后面的创可贴,上面仿佛还有男人手指的温度。
桑信放下手,扯起压在身下的被子捂住脸。
房间里一切都很安静,除了少年微不可闻的啜泣声随着空气中的尘埃时起时落。
就像书要翻到下一页那般自然,桑信就这么住了下来,但他就是不叫夏辰爸爸,有时叫名字,有时叫喂,有时直接不叫。
夏辰也不怎么恼,他的情绪本来就甚少起伏,除了被骂做菜难吃的时候。
夏辰会泡上一个下午坐在电视机前收看烹饪节目,深入研究各大菜系多年,浅出一坨不能吃的东西上桌。
桑信这时通常喜欢倚在厨房门框旁,手里拿着罐可乐看着兴致勃勃的桑信,和他光滑细腻的后脖颈。
总会看得有些痴迷。
不过下一秒,便强行把脑子里的画面清理出去。
不要随便对人露出后颈,这是他在孤儿院时单挑的心得,也是他逃出孤儿院后流浪街头打群架时的心得。
可夏辰似乎对这很不屑,因为他总是在转到格斗节目时发出“啧”的一声,摇摇头再转去他最爱的烹饪节目。
“为什么?”桑信出声。
夏辰有点迷糊地回头:“什么为什么?”
把喝完的可乐罐捏扁,投进角落的垃圾桶,桑信一个翻身到沙发上,坐在夏辰对面看着他。
夏辰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桑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苦修烹饪多年,归来仍是被孩子嫌弃的厨子?”夏辰歪头试探问。
桑信听后翻了个大白眼。
这男人眼里怎么只有吃的。
夏辰瘪了瘪嘴:“不是之前说过了吗,“死老头!吃你的饭还不如死了算了!”。唉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不是在学么,况且我也没有很老。”
嘟嘟囔囔完他又转头认真地看。
桑信深呼吸一口气,起身拿走遥控器,转回格斗节目的台。
“诶诶!不要老是看那么暴力的东西,打架斗殴最不好了,你忘了你之前被人抽得躺沟沟里半死不活了吗?”夏辰伸手去抢。
桑信一只手把遥控器高高举起,灵活地躲开了夏辰的进攻,另一只手更灵活地把夏辰翻身压着。
“为什么不喜欢近身格斗?”
夏辰被桑信突如其来的这句话问得懵住,整个人被卡在沙发缝里,一时半会儿忘了动作。
“还有,我之前是被骗了。而且,他们二十个人打我一个。”
桑信松开了夏辰,把声音调大,电视里瞬间传来斗殴的梆梆声,拳拳砸进肉里,力量与速度最极致的碰撞。
呼吸渐渐加重,桑信仿佛把自己站上了格斗台。
夏辰接收到桑信的目光,挑眉看向电视里缠绕又分开的选手,汗水和血从他们脸上混合着滴落地面。下一秒马上被踩在脚下,随着选手的步伐,留下一道道滑腻又粘稠的痕迹。
数不清的鲜红在桑信眼里宛如跑步冲刺的撞线,两名选手在做最后的生死争锋,就看谁先把对方留下的鲜血红线踩破,谁就能在台上站到最后。
坐在旁边的夏辰第二次摇了摇头。
“不觉得近身肉搏,很爽吗?”桑信转头,诚挚地朝夏辰问道。
“太粗鲁了,我更喜欢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之中。”夏辰托着下巴看电视,没有回头。
“杀人?”桑信呼吸一滞。
“你不是已经进过那间上锁的房间了么?”夏辰平静地看着桑信说。
桑信在夏辰清澈的眼睛里看到露怯的自己。
“你喜欢用枪。”桑信逼着自己吐出一句正确的废话。
夏辰看起来有些满不在乎,他轻轻抽回遥控器,转回烹饪节目。
“嗯。远程射击更适合我,人没必要死磕自己不擅长的东西。”他又开始目不转睛盯着厨师的操作,“当然,做菜除外。”
“但如果你实在喜欢,我可以给你找个专业的老师。”夏辰歪头讲着,露出了他的后脖颈。
桑信看着云淡风轻的男人,心里摇了摇头。
不可能,他不可能一点近身搏斗都不会。
“嗷。”
夏辰的脖子和他煮的菜相比,简直是国宴。
桑信想着,又咬了一口。
夏辰扔飞了遥控器,遥控器被精准地投进角落的垃圾桶里。不愧是射击的好手,扔东西连看都不用看。
此刻他就像一只被叼住脖子的小动物,一只手维持着扔的动作,身体梗直僵硬,眼睛瞪大出神。
“这块肉很嫩,各位在烹饪预处理时,动作一定要轻柔小心。”电视机里传来厨师的声音。
桑信在心里点点头,轻轻咬下第三口。
嘴唇离开夏辰脖子的时候,上面已经红了一大块,还泛着透明的水光。桑信有些不好意思,用大拇指帮忙擦了擦。
头顶的黄铜吊扇转了一圈又一圈,桑信和夏辰抗议过几次,说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太吵了。夏辰反驳说,这是他一次出差从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国淘回来的,极具艺术价值,不能丢。
桑信此刻有些庆幸保留了这个吊扇,能在过于静默的空气中不时“吱呀”一声,他也能趁着这时候重重换一口气。
当他换到第十一口气时,夏辰蹭地一下从沙发上起身,径直走向大门,穿上挂在玄关的风衣出去了。
出门三秒后又折返拿了条围巾。
桑信趴在阳台上看,夏辰正走在通往图书馆的那条路上,道路两旁金灿灿的落叶渐渐盖过他的身影。
他好像,真不会。
没关系,自己会就行。
道路两旁的树几经年轮,又换上了新绿。桑信趴在阳台上看到拎着菜回家的夏辰,扔下抹布,顺着楼侧的管道往下滑。经过老张几年的训练,他下楼已经不用走楼梯。
修长的手指一勾,夏辰手里的菜被桑信拿了过去。桑信掂了掂,蛮重。
”今晚做牛扒?”
“今晚做滑梯,直接让你从四楼滑下来。”夏辰没好气地把大门推开一线,兀自进门,桑信轻巧地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两人除了刚刚的对话便再无其他,整个房子里只剩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一个人踩完另一人立马接上。
盯着夏辰的背影,桑信在心里笑了笑。
滋啦滋啦,油脂在烧热的铸铁锅里飞溅,时不时弹到桑信的手腕上。但他从来不躲,几年的训练下来他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疤,这点烫不算什么。
加上夏辰在身后注视着自己,桑信挺直腰板煎得热火朝天。
按理说,儿子生日,应该是爸爸做饭,夏辰是这么说的。
但每个人成年只有一次,自己好不容易能活到今天,不想因为食物中毒死在这重要的日子,桑信是这么回话的。
所以现在站在灶台前热火朝天的人变成了桑信。
三年的收养时光,让桑信知道了夏辰在烹饪方面实在是毫无长进。虽然每日的早餐有在慢慢变得不那么焦黑,但今天这个日子不一样,桑信想让今天是完美的。
仪式感从爱里诞生,自然而然。
桑信常常讶然于自己的变化,当他想追溯源头,手里那根长长的红线,会一直将他牵引到夏辰身边。
就这么一点一点收着那根红线,在三年时间里慢慢卷成一个毛绒绒的红线球。躺在手心时,仿佛一颗心脏在跳动。
“好吃。”
比如现在,和夏辰坐在黄昏里吃饭,也是心脏猛烈跳动的瞬间。
无数个清晨,黄昏和夜晚,小狼慢慢收起自己的爪牙。
“今天你生日,喝一杯吧。”夏辰从冰箱拿出桑信要求买的啤酒。虽然家里摆满了红酒,但桑信就是不喜欢那股馥郁的味道。
同样地,夏辰也不爱喝自己的啤酒。因为那是他小时候射击训练一开始就要攻克的难关——射中藏在2480米外野草堆里的啤酒罐。
但今天,夏辰拿出专门为他准备的啤酒。
学校布置作文,要求写自己的爸爸,桑信总是把夏辰写得很不堪:不会做饭,早出晚归,不闻不问……以至于老师总是打得很低分,说爸爸应该是沉默寡言成熟稳重的,让桑信重写。
而夏辰会一把夺过作文和老师的评语钉在靶子上用枪一炮轰烂。
桑信写不出那些太流于世俗的字句,他选择在心脏上雕刻下每个和夏辰相处的瞬间。
在每个被以前痛苦记忆造访的夜晚,桑信会把刻在心脏上的字迹翻来覆去地看。其实大都是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但他觉得那是鎏金闪烁的诗句。
夜越来越深了,桑信看到夏辰湿润的眼睛映着屋外的星光。
三年前,桑信觉得自己的人生草草且早早地要结束,直至这个背着大背包的男人离奇地绕进那条后巷,滑稽地让自己叫爸爸。
桑信再一次想,仪式感不是今天,是昨天和明天。不是索求,是爱与被爱。
“爸爸。”
夏辰停住喝酒的动作。
下一秒,他的身子离开座位,伸过餐桌,手掌抚摸着桑信的脸,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一个湿润的吻。
“好奇怪……我是不是喝醉了?”
桑信没给夏辰说第二句的机会,他把夏辰打横抱起,看着怀里喝啤酒都会醉的人,搞不懂为什么要在家里放那么多酒。
把夏辰轻轻放到床上,桑信趴在床沿看着他。床上的人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后,脚开始不安分地踢着枕头被子。
桑信对此再熟悉不过。
到家的第一晚,桑信就听到隔壁房间在午夜里传来一阵阵的啜泣声。他小心翼翼推开门,那个带自己回来的男人似乎正因为做了噩梦而哭泣,被子和枕头被踢得到处乱飞。
男人似乎陷进了噩梦而无法自拔地挣扎着,怎么都叫不醒,推搡摁头都不行,桑信不敢用力。
脑海里一闪而过动物小时候被妈妈叼住后脖颈的画面,他抽风般朝男人脖子咬了一口。
“嗷。”
神乎其神,男人渐渐安分了下来,桑信擦擦男人脖子后的口水,指尖竟有些许发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桑信前十几年人生其实也算简单,打架吃饭睡觉,周而复始。被打晕了,醒过来就没事,醒不过来,就更没事了。可自从夏辰闯进来后,生活开始吊诡起来,他们家人般生活,师徒般训练。
爱人般相对。
桑信一万次琢磨过这个念头,最后都以夏辰挂在嘴边的“叫爸爸”为终。
这样想的,好像只有自己。
那就,等床上这个人酒醒了再确认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被桑信咬了一口的夏辰却突然噌地一下坐起来,俩人四目相对。
桑信心想,这招失灵了?那以后夏辰再做噩梦怎么办?还有哪里可以咬?
当他还没想出新的方法,就又被夏辰拉过去亲了一口。
“别亲了,你喝醉了。”桑信按着乱动的夏辰,着急忙慌从床上起来。
“臭小子,成年了,想走?”夏辰从床上跳下来,一脚踢上了房间的门,好一只发疯的醉猫。
不知道夏辰醒来会不会后悔,反正自己不会后悔。
可以说,这是桑信想了很久的事。
汗水渐渐流入背沟长成一条涓涓小河,随着每一动作,小河再流入身体大地的各处。
夏辰好似被弄醒了点儿,开始狂飙脏话和拳打脚踢,甚至要去摸藏在床底的枪,但对桑信来说构不成一点威胁。
就是有点烦。
“你人老了,话也多了。”桑信说完这句,一口朝夏辰的后脖颈咬下去。
午夜又过半晌,身旁的人已经晕了过去。桑信看着自己被挠得全是印子的上身和手臂,无奈地摇摇头。
刚成年第一天,就满身疲惫。
桑信俯身去看睡得香甜的夏辰,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流连夏辰的后脖颈,而是在夏辰额头湿透的发丝留下一吻。
“做个好梦,夏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