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云姜

5、五、月之约

　　爬到了半山腰，柳胤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虽然背上的少女并不算重。
　　“累了吗？”柔美却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带多少感情，却切切实实把柳胤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望去。
　　她雪白的睫毛下，乌黑的眼瞳半睁半闭着。脸靠在他的右肩上，幽幽地望着他。长长的白发披肩泻下，脸色依然苍白如死，乍然看去，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以外，便如同一张白纸，显得那么空虚，那么……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她的话打断了柳胤的思路，柳胤一惊，脸颊拂上淡淡的红，立刻放手，让她下来。然而才刚开放手就传来花颜摔到地上沉闷的声音：“花姑娘……”他手足无措，连忙又扶她起来。好在这里坡度不那么大，她没有滑下去。
　　她的手脚依然冰冷，刚才显然摔疼她了，眉头微微蹙紧，却并不说话。柳胤一怔，双颊立刻潮红。
　　“对不起，”少女微微抬起头，望着柳胤的双瞳，如同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我……站不稳。”
　　“没关系！”柳胤连忙道，然后关心地问：“刚才你没摔伤吧？”
　　少女摇头，然后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感觉到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他有些意乱情迷。
　　“我刚才看你……没有鼻息，所以想带你去看大夫……”
　　“大夫……？”她的声音悠远而空洞，带着些许的嘲弄：“治我病的大夫吗？”柳胤正想说是，她的脸已经垮了下来，“我不需要看大夫……”她说。
　　“这怎么可以？你刚才连脉搏都停止了……”柳胤睁大眼，又突然怔住，“对了……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她这到底是什么病……？
　　少女转过头，望着柳胤，“我的病一般大夫治不好，”她说，“所以你不用白费功夫了。你的想带我去看大夫，说不定会让我死得……更早。”
　　语毕，她的削尖手指轻抚上他的脖颈。柳胤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她的眼沉静如水，却无比复杂，仿佛在试图做着什么重大的决定，却又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正当柳胤内心的寒意越积越多时，终于，她的指尖从他颈间离开，却又探上了他的手臂，他心下一惊，手臂已经被她狠狠地握紧。
　　“想救我吗？”
　　手臂被握得微微生痛，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力气，柳胤惊诧地望着她，齿间困难的挤出一个字：“……想。”他是真的想。
　　少女微微眯起眼，语调仍然冰冷，但是已然带了一丝笑意：“那么，你按我说的去做。”
　　似乎是迷魂的咒语，柳胤迟疑了一会儿，点头。
　　才刚点头而已，她便立刻张开口，咬上了他的手臂。剧痛一阵阵袭来，牙已刺穿了他的肌肤，柳胤抓紧地上的草丛，抵制着突如其来的疼痛，惊骇地望着这个古怪的女子，深切地感觉到了鲜血从体内流出的痛苦。“你……”他咬牙，忍住叫出来的欲望，一边心却如同被擦了一般，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脑中开始晕眩，最初的痛楚虽然开始逐渐消退，但是全身的疲乏也纷至沓来。他惊惧地发现，她的头发逐渐由白转黑，脸色渐渐不那么苍白，“你是谁？”他皱眉，问。
　　接着，她停止了对他鲜血的汲取，抬起头，双唇也呈现出了淡淡的嫣红。
　　柳胤无力地倒下，鲜血的失去，令他全身几近虚脱。
　　“我好象吸多了点……”白衣少女的笑意加深，但说话的力道也加深了。“谢谢你，放心吧，不会死的。”
　　柳胤冷笑：“是吗……？”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是从身上撕下一块白布来，然后将那个齿印重重包起，为他止血，以□□血过多。如果不是柳胤答应要帮她，她会将他身上的血统统吸光。
　　她不是吸血鬼，但是还是怨灵，怨灵不需要必须用血来维持生命，但是仍然需要这些血来维持本身的能量，不让它幻化于无形。
　　她还要用人体去完成自己的愿望，附身在周小妹身上的这段时间虽然已吸来了人气，但是原本吸来维持人形的血却在巫师的打击下丧失了好多。
　　刚才，她可是差点就成为了灵体。
　　“你说过要帮助我的，帮人帮到底，”少女再次强调了一下刚才他的承诺，“现在，带我离开这里。”
　　“……什么？”
　　“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山谷。”少女再说了一遍。
　　柳胤更明白了，他刚才已经想到那个同样被巫师打落山道的‘恶鬼’，就是她吧？想到这一层，他的双瞳变得冰冷。
　　“你要离开这里做什么？”柳胤冷笑，问：“再去祸害百姓吗？”
　　白衣少女眼神有些的动荡，却再强调了一次：“你答应过我的。”
　　柳胤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脚步踉跄的扶住山坡上的一株枯树干，双眼中满是嘲讽：“我不帮助妖魔鬼怪祸害百姓。刚才算是我瞎了眼，才把自己的血给了你。你那么大本事，自己出去啊？”
　　怔怔地望着他，风旋起了她的长发，她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愤恨与幽怨，这样有些凶狠的表情令柳胤悚然心惊，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我只是不愿再附到别人身上。”她狠狠地瞪着他，道：“我离开这儿不是为了祸害百姓，我只是想找回我的弟弟，这也有错吗？
　　瞬间，柳胤内心的最深处仿佛被什么敲响了，她表情不甘且愤怒，如果她是鬼，会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呢？她的怨气真的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此刻仿佛憎恨了全世界的人。
　　柳胤语塞，她继续说：“我的确附身到了周小妹的身上，但是她没有丧命啊，当初我也只是想利用她逃出这片山谷，但是结果呢？”
　　面对着她的控诉，柳胤全都不知如何应答。他过去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鬼魂，但是此刻他见到了，并不是如同老人口里讲的那样神出鬼没，却是这样游离于真实与虚幻。听她的语气似乎所有人都对不起她一样，但……害人的不一向是鬼怪吗？
　　少女从地上爬起，走到他面前，目光仍旧严厉但带了一丝恐惧与乞求，柳眉紧紧蹙起，这样剑拔弩张的样子使她原本的柔媚显得有奇怪的味道。
　　“帮我离开吧，我……一定会永远感激你。”语毕，她的神色又柔和了下来。

　　两人从山脚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柳胤在山道边喘气，而她仍旧看不出任何劳累的迹象。
　　“终于上来了，”少女微微一笑，然后问：“敢问公子贵姓啊？”
　　“……我姓康。”柳胤深深提了一口气才把这句话说完。死去的人和正常人真的有很大不同，刚才还一副想把他碎尸万段的样子，现在又变得像个萍水初逢的知己。
　　正揣摩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在腰间找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了一方丝绢。
　　少女的眼神从疑惑随即变成震惊，柳胤松了一口气，将丝绢递了过去，道：“花姑娘，这是你的手绢，刚才无意中捡了去，回来寻你的时候又忘了马上给你，”丝绢在月光下流光曳彩，柳胤探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继续道：“对不起……”
　　她的眼神从看到丝绢之后就变得冰冷，伸手接过，再望向柳胤的时候，眼中赫然闪过一道寒光，就像先前一样。
　　柳胤警惕地望着她，看见她紧紧握住丝绢的手复又渐渐松开，表情也渐渐恢复正常，本当松一口气的，但结果却是让心里的防备更多加了几重。
　　“谢谢你，”她的声音复又平和起来，然后道：“不过我不姓花。”
　　柳胤一头雾水地问：“……这不是你的手绢吗？”
　　她浅浅一笑，道：“是我弟弟和弟妹的订情之物，虽然现在由我保管，但是严格说来，却并不是我的手绢。”
　　柳胤恍然大悟，听她继续道：“我姓苏，苏怜，……今后，你叫我怜儿就可以了。”她的表情似笑非笑，看着她变来变去的情绪，柳胤打了个寒颤。苏怜？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自己选择帮助她，又是正确的吗？
　　正思忖着，苏怜已经走过他的身侧，往山道那头走去，一边问：“你们村子里有荒弃了的屋子吗？”
　　“有。”柳胤想了想，确定有，然后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带我去那儿，我躲起来，等躲过了白天，到晚上我们一块儿到那名巫师住的小树林里去。”
　　柳胤瞠目：“小树林？就是那些村民说的那个，只要有人进去就无法再出来了的小树林吗？”
　　“是啊！”苏怜回头，明眸流波，然后轻轻一笑，问：“怎么，你不敢？”
　　“当然不是！”柳胤马上否认，然后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你今晚一夜没睡，明天刚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苏怜道：“晚上你可以收拾行李和我一块儿走，那样也就不用回来了，更方便。”
　　柳胤无语，有生以来，他是第一次这样被女子安排着，这样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他想反驳，但是却又想不出苏怜哪里说错了，只得怀着满腔怨气，点头颔首，答应了她的安排。她满意地回头，然后道：“我们得把开启巫师结界的钥匙带走，如果结界无法打开，我也就无法出去。”

　　“吱呀”的声音传来，门打开了。
　　“这里怎么样？”拂去迎面飞来的灰尘，柳胤问，“还可以吗？”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只有一张残破的木桌和床榻放在屋内。大概很久都没人住了，地板上都遍布了灰尘，桌腿和房梁之间都结满了蜘蛛网，发霉潮湿的气息不断袭来，柳胤不怎么能忍受这种灰尘呛人的感觉，但是据他所知，全村也就只有这一所荒废不用的屋子了。
　　为什么不说话？他往苏怜看去，这一看就完全被吸引住了。
　　“……就是只有这一间吗？”苏怜晶莹的眸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柳胤呆呆地望着她，点头。
　　“谢谢你了，”她有些凄楚地一笑。
　　第一次见她有这样复杂的神情，柳胤有些意外。不自禁的，居然有些担心，试探地问道：“还满意吗？”
　　“满意。”苏怜有些紧张的道，仿佛在隐藏着什么，与先前的她判若两人。望着她娴雅的笑颜，柳胤一时间居然忘了她是怨灵而应有的防备，同时也感觉到了内心深处传来了轻轻的悸动。
　　发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将目光转往别处。
　　“那我就先走了，苏姑娘你在此休息，明日晚再见。”
　　他不失礼貌的将话说完，然后便立刻走出小屋，随手带上门，门外的风吹醒了他慌乱的神智。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他心烦意乱的想。深深呼吸门外新鲜的空气，他开始强迫自己再想那些事，却有了一抹他自己都无法觉察到的笑，逸到唇角。
　　屋内，她将丝绢在手中摊开，清香扑鼻，精致的花纹和凄美的诗句在手指间浮现。
　　真没想到，一百年后，还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她喃喃想着，眸间神情温柔如水。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再次来到这儿的只有她一个人。他不见了……苏晔……
　　白色的裙角拖曳在地，她蹲下，紧紧地抱住膝，不再有原先的成熟坚强，她脆弱得像个孩子：“颜儿好想你……”
　　泪水朦胧间，她看到了桌脚厚厚的灰尘下，一百年前那狰狞的血红。一抹又一抹，给地板印上了鲜艳的，时间都洗不去的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