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云姜

4、四、雪影

　　柳胤没有机会再继续等下去，就被那些村民喜滋滋的带了回去，当他们提到崔燕灵的时候，柳胤才想起那个，他一直疏忽了的救命恩人。
　　她很担心他的情况，村民们是这么告诉他的。
　　但是当他终于爬回那条山道，见到崔燕灵的时候，她只是对着他一笑，然后就别过头去。他看不出她的担心在哪儿，而一个热心的村民主动帮助搀扶柳胤去村里的医馆。他是个活泼的人，叫做陈喜，一路上话语不断。
　　而易崔燕灵只是笑着，看柳胤和那个陈喜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时不时也插上一两句。她并没有问候柳胤哪里摔伤了，或者还好不好，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虽然，柳胤还记得在他滑下山坡的时候她焦急的神色，以及呼喊，可在此时，他不禁也开始怀疑起那只是幻觉而已。

　　煤油灯在微弱的闪烁着晕黄的光泽，照着简陋的屋房。
　　柳胤去到那里的时候，床上已经躺着一个病人，是被烫伤的，史大夫正在帮他包扎。
　　既然来到这里了，柳胤也就跟陈喜说他已经可以回去，现在他自己都能打理好。经过了几番推辞，陈喜离开了，于是角落里只剩下他和易崔燕灵两个人。
　　“想睡了吗？”看着她三睁三闭的眼，柳胤关心地问。
　　崔燕灵微微打了个哈欠：“有点……”
　　“那你赶快回家吧。”柳胤道，“我包扎好之后可以自己回去。”
　　橘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她的脸，崔燕灵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应答，只是微微转头，望向柳胤，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浅笑。
　　柳胤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准备找个什么话题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崔燕灵已经将视线转到了前方。
　　“不用，我还不想睡。”她似乎在逞强，然而现在柳胤看过去，崔燕灵似乎真的不那么疲倦了。
　　“易姑娘……”他轻轻唤道。
　　易崔燕灵回头，询问地望着他，不明。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说完：“你的年纪。”
　　“我十五。”她笑了笑，然后问，“公子你呢？”
　　“我二十二岁。”看到崔燕灵爽朗的回答，柳胤心情也豁然开朗。易崔燕灵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有着与平常女子不同的气度，甚至有几分像男儿。想到这里，他低头暗暗一笑，却不知崔燕灵知道他的感受后会作何感想。
　　崔燕灵也冲他一笑，然后道：“你是富家的公子吧？从小娇生惯养？”
　　柳胤有些疑惑地望她，然后笑问：“你之所以救我不会是因为……”
　　“怎么可能？”她翻了一个白眼，望向屋顶。“我才不是那种人。”
　　柳胤当然知道，先是浅笑，然后听她继续说：“因为觉得你挺……”柳胤望着她，等待，她陷入了沉思，“那个的！”找不到词，她只得不好意思的一笑。
　　“哪个啊？”柳胤倒是很想知道了。虽说人无完人，但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他不好的，他也想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
　　崔燕灵有些悔恨自己嘴舌不听话，不过她说话一向也就是直来直往啊，“那个就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挺拘束的吧！”这样形容可能要比较恰当，她说完后再次一笑。
　　“哦，”柳胤想了想，然后问：“那么，这是好是坏呢？”
　　“不知道。”她很干脆的回答。
　　柳胤有些不解，然后想起了以前的那个疑惑：“那你呢？名媛我见过不少，你也是贵族血统吧？”
　　“不是啊。”崔燕灵连忙睁大了眼，“我一个乡下人，怎么可能有贵族血统？从头到尾都不像啊……公子你想太多了。”
　　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吗？柳胤是不怎么相信。崔燕灵虽然没有经过正统的礼仪训练，但是大概从小在崔夫人的教导下成长，受了一些崔夫人的影响，举手投足也不至于太粗俗无礼。算不上是大家闺秀，但小家碧玉是够格的。如果……她没有那点男孩子的豪气就更像了。想到这里，柳胤唇边逸开了一圈微笑，看得崔燕灵一头雾水。
　　但不管怎么样，他可以看得出，崔夫人一定是经过正统礼仪训练的，因此尽管在此偏僻的乡下，吃五谷杂粮，穿戴荆钗布衣，却仍旧掩不去那从内而外的高贵气质。
　　既然母亲是如此，做女儿的，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上一点那血统吧？
　　“可以了！康公子，过来吧。”史大夫送走了刚才那名病人，立即叫着柳胤。
　　柳胤从角落里的长凳上站起，然后走到那张桌子旁的木椅，煤油灯的光线洒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一直以来，崔燕灵都还没有仔细地端详过他。今后还会有机会吗？明天他大概就会离开
　　……将头靠在角落的墙壁上，她装作睡着了，然后偷偷端详了他一下。
　　不需要太久，只需要一会儿就好……
　　大夫正在为他的伤口涂药，一边嘟喃着：“你全身这么多摔伤擦伤是怎么来的？挺厉害的嘛！”
　　柳胤“咳”了一声，然后回答：“刚才去看巫师捉鬼，不小心滑下了山坡……”
　　“巫师做法？”史大夫想了一想，恍然道：“难怪，都半夜了才来。从山脚爬到山坡还是要段时间的。”
　　“辛苦您了。”柳胤很感激的说道。这么晚了还在为病人治病。
　　“不辛苦，”史大夫面无表情。然后叮嘱道：“忍着点儿，这种草药涂上去的时候会有点辣，不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恩。”
　　但是当伤口真的敷上草药的时候，那不是有点辣，柳胤想。是非常辣，他几乎叫出声来。
　　崔燕灵仍旧眯着眼缝偷偷看他，虽然仍然无法阻挡那因为疲倦而带来的浓浓睡意，微微开了一条缝的眼无奈地合起。
　　很久很久之后，她一直都保存着这些不多的记忆，——虽然她的记忆并不是很好，但是这些事迹还是记了下来。
　　而现在，他和她所在的这个地方，没有雕梁画栋，只是小小的土屋。没有华贵的红木桌椅，而是只有矮矮的桌子；墙角不仅没有美丽的盆栽，反而还更多地有蛇出没。但是尽管如此，却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这种快乐，是淡淡的，是朴实的……
　　她喜欢。
　　这是梦境吗……？
　　希望……不是才好。

　　咬着牙忍痛，他从方才褪下放在一边的上衣里看到了那方绣帕，无故的，感觉到心头一动，伸出手，将手绢拿了过来。
　　恰好，史大夫正在帮他用草药涂抹背部，并没有看到他持那么一抹手绢。手绢上精致的秋菊和哀艳的诗句跳入眼帘，他在发怔中清醒过来，暗叫了一声：“不好，把这东西糊里糊涂拿回来了，那名姑娘发现不见了手绢，一定着急得很。”
　　看来，等伤口包扎好，他还得下山去一趟。他看得出来，这方手帕对那姑娘是一定很重要的……所以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仍旧洗得干干净净。
　　“康公子，”史大夫的声音不快不慢地传来，柳胤“恩？”了一声，他又继续说道：“你应该是富贵地方里来的吧？”
　　柳胤心不在焉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史大夫嘿嘿一笑，“当初你昏死在雪地里，崔燕灵把你带来给我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啦！”不知名的草药敷上伤口，柳胤皱起了眉头，“虽然当时你浑身是血，但是从衣衫就可以看出来，不是一般便宜的布料。”
　　柳胤轻笑了一下，是吗……？来到这儿，都两个月了。当初因为探望久别的好友而从长安来到江西，半途遇强盗而惹来杀身之祸，直到现在，还没有再见到自幼和他一同长大的那名好友萧云。
　　不过幸好保了条命，再过几天得回长安，见他的事情也只得作罢了吧？谁让离科举考试的日子已经将近，他得去复习一下功课，也好参加科举。
　　“我快回去了。”灯光摇曳着，他微微一笑，“明天，或者后天。不能待太久。”
　　史大夫愣了一愣，答：“也是，你来这儿这么久了，父母想必也担心吧？”
　　提到父母，柳胤眼眸中划过了淡淡一丝阴霾，感到有些悲伤，却并未说话。想想看，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多少年了呢……？
　　不愿去想这些让他悲伤的事情，他将思路转开，以避免再次揭开那内心深处的伤疤。
　　轻微叹息，他握紧了手中的丝绢。心想也不知道现在手绢的主人还在不在，等包扎完了伤口之后他就去找她，然后把手绢还给她，再道谢……
　　对啊，他还没有对这位女子说过一声谢谢。等到一切办完，明天他就向崔燕灵母女告别。
　　然后……离开这片村庄。
　　美丽的村庄。

　　伤口料理完之后，他将入睡崔燕灵唤醒，一起回到了易家。易崔燕灵显然已经很累，才刚走进房间，就熄了灯火。他也就拿着那方手帕，独自往那条窄窄的山道走去。
　　初春的夜仍旧有些冷，待得他终于踩到山脚下的野草时，月已西斜，挂在树枝头，远远看去，那棵大树如同剪影。
　　然而，月色仍旧把山脚下照得亮堂堂。
　　“花……花姑娘——”他向四周喊着，有些抱歉刚才被村民找到的时候怎么不等她回来再走，更糟糕的是还把她的手绢也带走了。
　　看着那手绢绣上的诗，他能猜到这对她有多重要。
　　往她去帮他采草药时转过的那个山脚走去，他不知道在那儿能不能寻觅到一丝一毫的踪迹？她的手绢也就是在那里拾到的。
　　她的住处会在那些地方吗？在心里默默斟酌着，他又呼唤了她一声，接着就快速往那头走去。
　　然而，他走了好大一截，却仍旧不见踪影。那些地方别说是住人了，连人踩过的足迹都没有。
　　他心下暗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花姑娘刚才究竟是往哪里去的呢？遍观四周的花草树木，都没有人走过而拨开的痕迹。这边的土壤湿湿的，他踩上去都留下了脚印，花姑娘不可能没有。还是……她根本就不是往这边走的？
　　有些不可思议，感觉冷汗濡湿了衣衫，他往另一个方向看去，那边是幽深的树林，会是往那边去的吗？他现在单看看它就觉得悚然心惊。
　　倒退了几步，他打算走回刚才下来的地方，另辟途径。然而才刚转过身，他便看到那株大树的另一面，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袭纯白的影子。他往前踉跄走了几步，想起他刚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衣裙。
　　……会是她吗？
　　花颜……
　　他加快了脚步往那个白色的似乎瘫倒在地的影子走去，随着距离渐渐拉近，他惊喜交加，没错，他终于找到了！
　　然而，在他在她身边蹲下的时候，却更加惊诧地发现，花颜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接近透明，双唇也雪白没有颜色，一头乌黑的长发更是全数尽白。
　　“……花姑娘……”他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鼻息。搭上她的脉搏，脉搏也没有跳动的迹象。手腕冰冷，如同触摸的本身就是冰雪。
　　“不会吧……？”他喃喃自语，“刚才还好好的……”救人要紧，也顾不得礼数了，他转身将花颜抱起，冰冷的身躯让他全身微微发抖。
　　他必须要把她带回村子里去，想想史大夫也不知道睡了没，应该将她带给他看看。虽然看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至少还是应该看看她是怎么过世的吧？
　　抱着她走到了山脚下，为了登上去能更方便，柳胤又将花颜放到背上。心里暗自希望上山时不要出什么意外，好也好在这山坡并不算陡。他抓着杂草树木，就这样将花颜一路背上山了去。
　　却不知，背上的女子早已死了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