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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两相疑(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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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江问瑾与丹琢一早就到了虞渊客栈。
江问瑾拿起缰绳,将马拉出马棚。
丹琢看着被另一匹被牵出的马,指着马棚中的其它马:“要在里面随便选一匹吗?”
“不是,这两匹马是我买回来的,”江问瑾拍了拍两匹马,“其它马嘛,如果它们的主人愿意卖给你,你自然可以牵走。”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马群:“问题是它们醒了,可它们的主人不一定。”
彼时天刚明,阴云遮蔽,不甚亮堂。
马市尚未开,又无往西州去的商人。
想着去西州的路程,江问瑾:“你们同骑就行了。”
尹方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他!我们两个大男人——”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的声音小了起来:“我们两人同骑会不会太挤了。”
江问瑾盯着他,没说话。尹方却越发心慌,终于坚持不住:“好的,我和他同乘。”
出了城,江问瑾骑着马,回头看——尹方身子挺得笔直,稍往前倾;丹琢则有些放松,可是手却无处安放,每触碰尹方,尹方身子就僵硬——弄得江问瑾得时不时回头望,否则江问瑾人都到弭南了,说不定他们还没踏入西州的界域。
两个大男人的,到底怕些什么!只不过是同乘而已,搞得好像强迫他们似的……江问瑾轻拉缰绳,减慢马的脚步,右手轻拉缰绳,转头骑到尹方他们身边,和他们并肩。
“磨磨蹭蹭的。丹琢,”江问瑾将右手递给他,“到我这边来。”
丹琢眉头轻挑,不一会儿,轻笑出声,将手搭上,用力一跃,搭着江问瑾的力,坐到了她后面。手虚搭在她腰上,犹豫了半天,没敢抱紧。
江问瑾直视前方,拉住放在腰间的手,放在腹前,平淡道:“另一只手也放过来。”
感受到丹琢环住她后,她身体前倾,轻夹马腹:“抓紧。”倏忽,马加速,背离初生太阳,向前跑去。
四日后,已近黄昏。
车道旁的田地开裂,一眼望去不见青色,偶有枯败的树,已无树皮,尸骨露于道旁,使得本就炎热的天气越发焦灼。
此处离邱泽城不远,于马背上眺望便可看见大群瘦骨嶙峋的灾民——不知是遭了兵灾还是旱灾,正堵在城外。
江问瑾轻拉缰绳,放缓前行速度,略微皱眉,对着丹琢二人道:“小心,不要多看那些灾民……将武器都拿出来。”
说完,她就拿出刀,与缰绳缠在一起。
到了城外,江问瑾看着阻拦着路的灾民——其中不乏有抱着幼儿的妇女、儿童及老人。
她不自觉眨了眨眼,抿唇,才吐出一口气,大喝一声:“让开!”接着,半抽出刀。
刀光反映在她眼前,耀眼得让她心颤;刀光也映照在地上,照出了一条通往城门的路——灾民们慢慢退开了。
江问瑾暗松了一口气,驱马前行,蓦然,后方吵嚷起来,还伴随着马的嘶鸣。
她弹簧似的回头看,只见几个灾民围在尹方马下,欲要拉下他,还有几个咬着马腿、马肚子,那马鸣声正由此而来,还有一些灾民欲要围上去。
而尹方则半是不忍,半是为难,安抚着马匹,至于他的武器,剑——则是个摆设!
这个蠢货!江问瑾暗骂。
她抽出刀,对准尹方那边:“离开!否则休怪我动手。”可是,没有灾民离开。只有还没围上去的灾民,犹豫着没敢上前。
难道真的要动手?江问瑾握刀的手一颤。很快,她冷静下来,驱马,抬起刀,欲要攻击。
“咻——”一个东西从她视线中快速飞过,擦过一个灾民的脸颊,割断了他的头发。
又是“咻”的一声,又一样东西飞过,击中另一灾民的右腿,将他放倒在地。那灾民倒在地上,抱紧右腿,哀嚎出声。
“那是石子。”丹琢靠近她耳侧,轻声道。本该是十分暧昧的场景,她却只觉得一阵发毛——是生理性的,丹琢靠得太近,她不习惯。
江问瑾不自在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尹方身上,见灾民面露畏惧,边求饶便后退后,她将刀插入刀鞘中,瞪了一眼尹方:“还不快走!”
这一声像是唤回了尹方的魂,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嘴唇干燥,思维还空着,身体却听从江问瑾的话,轻拉缰绳,驱马赶上。
到了城门口,江问瑾亮出通关文书——那是异士专属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去,路过六个带刀守卫,进入城内。
城内也甚是萧瑟,少有行人,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江问瑾一行直奔城内最大的客栈。店内很是清冷,只有一个小儿在大堂中坐着打瞌睡。
江问瑾下马,将缰绳递给丹琢,迈入客栈中:“小二,住店,掌柜的在哪儿?”
那小二被她的声音惊得腿部一跳,整个人失重一般,倒在了地上。他一骨碌爬起,边拍身上的灰,边陪笑道:“客官,对不住,我们掌柜的早走了,不过,我可以为你们登记。”
他拉长脖子,往外一望,不确定道:“您这是三位客人?”
“两间上房,不——”江问瑾顿了顿,想起这一路上丹琢与尹方的摩擦,迟疑道,“三间上房,应该有吧!顺便拿些饲料喂饱我们的马。”
江问瑾掏出十两银子放桌上,想了想,将刀也摔在柜台上:“你可不要耍花招。”
她轻点刀柄,道:“明白吗?”
小二正擦银子的手顿住,他咽了咽口水,陪笑道:“哎呦!客官!您这可多想了,我们可是这儿最良心的客栈!”
“不过嘛……您进城时也看见了,如今大旱,粮食没多少!”他瞅了瞅外面,轻声道,“这儿又靠近叛军,军队就驻扎在不远处,咱……咱这城得给军队供粮,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给马啊……”
这话倒是事实……江问瑾轻敲刀柄,故作沉思:“好吧!你们……也有难处,只要安置马匹就行了。”
安置好马匹,江问瑾三人进入房间,安放行李。
一路上风尘仆仆,骑了一天的马,她也有些疲惫,毕竟她还载着丹琢。可惜丹琢不会骑马,不然,在第一天到达锦官城时,她便可买一匹马或驴——战乱时期,马很少流入市场。
她甩甩手臂,右手拿起小二送上来的茶壶,左手放好茶杯,正倾倒时,“噔噔噔——”,敲门声传来,江问瑾手一抖,茶水没有倒入杯中。
她轻叹口气,继续倒茶:“进来,门没锁。”
尹方憋住气,轻推开门,看到正在倒茶的绿衣女子,不自觉低下头。意识到后,他又抬起头,舔了舔干燥的唇:“要……要关门吗?”
江问瑾放正另一个杯子,继续倒茶:“关上吧。”
看着挪到她面前的尹方,江问瑾将茶杯移到对面:“坐。”
见对方坐下后,她拿起茶杯,轻呷一口:“说吧,找我干嘛?”
尹方双手端着茶杯,沉默片刻,又将茶杯放下,身体前倾,直勾勾地看着她:“在城外……”说完“在城外”这三个字后,他又没说了,只顾着看桌前的茶,似乎认为江问瑾明白他找她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想道歉,就直说,这样会显得真诚一点;如果你想指责,也请直说,这样会显得有底气一点;而不是你这样欲言又止,全靠我意会,这样会显得你有想道歉又想指责……等等!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你可以指责我吧!江问瑾不确定地想。
于是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喝茶。
终于,还是尹方先开口:“在城外时,还要多谢江师姐帮我,只是……为什么要对灾民那么……那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就知道还有个转折,只是还没到西州呢,不能再任由这个小队分裂下去了……江问瑾放下茶杯,面带怜悯地看着他:“尹师弟,我只你心地善良,想帮助灾民,可是我们办不到。”
不是所有的善良都是有意义的,不合时宜的给予很可能会带来更大的不幸。
江问瑾站起,走向窗边,看着空荡荡地街道,开口道:“我们身上的粮食只够五人饱腹,可是那么多灾民想要粮食,我们该给谁?就算给了五人,他们真的吃得到吗?”江问瑾转头看他。
那五人是绝对吃不到的,甚至都可能活不下去,而尹方也会被灾民攻击……
就像……就像,她五岁时,旧庙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雨天。她和其他乞丐一起躲在城外的旧庙中——那就是他们的家。
那天,从清晨到傍晚,雨脚未曾停歇,没有人出去乞讨——风寒比饿肚子更要人命。旧庙里,乞丐们的肚子一直“咕咕”响个不停,眼睛发绿,身体无力。本以为今天就会过去,谁知道,傍晚时来了个富家公子,身边还带着一个仆人,进来躲雨。那位公子家教良好,性格单纯,见到几个小孩、老人忍饥挨饿,竟拿出一包粮食,欲分给他们。
可惜,饿极了的乞丐没有什么道德,看见粮食就去抢,最后抢食时,伤了好几个“同伴”,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是撑死的。本应至少五人吃的粮食就这样进了两人的口。
而挨饿的人,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那位公子,希望他能多拿出一点粮食,从一开始的祈求,到谩骂,再到殴打。
那个夜晚,她缩成一团,看着那位公子及仆人被殴打得满身是血。他最后望过来的目光是什么?憎恨?祈求?还是后悔?
她不知道,她只是看着那位公子再无声息,然后被担忧被报复的乞丐们抛尸。
江问瑾摸了摸窗沿,嘲讽地笑了笑,而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偷偷摸摸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销毁证据,将尸体抛入山林。
另一边,尹方很快就领会了她话中意思。
“对不起,江师姐……”他握紧拳头,涨红了脸,“是我思虑不周,还……还请江师姐原谅我!”
“没关系,”江问瑾从回忆中抽身,笑意盈盈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此外,你还该给丹琢道谢,因为他,你才能在不伤灾民的情况下安全进城。”
尹方胡乱点头,他猛地站起,磕到了桌子,忍着痛道:“我这就给丹琢兄道歉去。”说着,直接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