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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小 怪 ...

  •   一转眼,便是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御扶这两年多来,除了执行天君的命令统领四方水域,斩杀妖魔,便是去各处寻找羽儿的下落,他几乎每隔一月便要去趟象牙谷,但每一次去谷中均一派寂静,根本无人迹可寻。
      然而,就在御扶每每都失望而归、心如死灰之际,在与他的丘时水府不远的诸仳山,在黑暗的地底处,还有一个他的老熟人,也在焦急地寻找着羽儿的下落。
      自从得知羽儿还活着那天起,她开始严密监视恒山的所有动向,哪怕是深不可见的地底,她也绝不放过,很快她便欣喜地发现,那里果然隐藏着惊天的秘密,她放下了自己曾经的偏见和执念,不辞辛苦地爬到了恒山,在几个树妖、石人和鹞鹰的护送下,扣石问山。
      “麻烦给你们的主人传个话,就说他的邻居,隗鬼离仑,有要事,要面见于他。”隗鬼离仑派一树妖去那边刚递了个话进去,树妖便被几个小妖魔砍了脑袋,只看到一颗树妖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到了离仑面前。
      “滚!立刻滚出恒山,否则下场与此树妖无异!”恒山地界传来一声低沉的恐吓。
      “坤魔,我知道你在里面,怎么?被天界的神仙打怕了?连我这只小小的蚓无都不敢见么?”离仑激道。
      “离仑,你个连骨头都没有的东西,竟敢爬到我的地界上来撒野?怎么?没了骨头还不过瘾,还想让我削了你的脑袋?”那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若是你,会先问问来者何意?在我看来,没有骨头从来就不是最糟的,虽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却上食埃土,下饮黄泉,若想成为赢家,从不取决于有没有骨头,而是取决于有没有脑子,我千辛万苦爬到此处来,便是想和坤魔你,谈笔交易。”离仑听了,并不懊恼,而是泰然自若地说道。
      “哦,是吗?那我还真是佩服你,已然输得剩副残弱之躯,竟还想要成为赢家?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那声音明显带着讥诮之音道。
      “我猜坤魔你一直困龙于渊,养晦于此,是因为一直苦于找不到可以寄生的宿主,对吧?”离仑忽然话题一转,直言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魔族之事,于你何干?”
      “如果我说,这件事情,我帮得上你呢?”
      “你个无骨无牙的小蚓无,真是好大的口气!”
      “既敢来此处,必有能与坤魔谈交易的砝码,坤魔被困于此这么多年,仍是一抹游魂,难道就不想听听,我说的法子是什么?”
      “少在这里装神弄鬼绕弯子了,有屁就放出来!”
      “呵呵,既然是仙家的招数将你打得神形俱损,那么,自然也只有仙家的躯壳才能助你借尸还魂,坤魔觉得,天后的嫡女,能否做为您寄生的宿主?”
      “天后的嫡女?虽说与我阴阳相异,但假以时日,确能为我所用。”说到天后的嫡女,坤魔的声音里显然的确是动了心,但很快他就又冷静了下来:“哼,我倒还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以为你是真有办法!才会听你说这样多,你是没事了拿我穷开心吧,你竟让我自寻死路,去天后那里与虎谋皮?莫说是上南天门了,现在你,还有我,只要露头,就只有一个死!”
      “坤魔莫急,你可知,天后有两个女儿,有一个一直贴身养在身边,但另一个,从一出生起,就被悄悄抱去了灵宝天尊处,仙界的神仙们,都不曾见过,后来她被贬到了凡间,现在,仍然在人间轮回受苦。”
      “如此看来,你是知晓那女子的下落了,只是我甚是好奇,你帮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做这些,不求任何好处和回报。”
      “敢于做下如此逆天之举,却不求任何好处和回报,我倒还是头回听说。”
      “我要的回报,应当与坤魔你,不谋而合,天帝和天后将我贬到诸仳山,他二人,还有他们的孩子,自然都是我的仇人,也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为表诚意,我治下的这些树妖、石人、鹞鹰尽数都能为坤魔您所用。”
      “离仑大人已被折磨成如此模样,还能让随从誓死追随,看来的确有过人之处。”坤魔的声音听上去显然有了松动。
      “哪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被我下了毒,需定时到我这里拿解药而已,坤魔你,这么多年,连副完形都没有,仍被众魔追随,才令离仑佩服。”
      “那么,依离仑大人看来,现在要如何做,才能完成你我二人的复仇大计呢?”
      “前两次,我行事,还是有不周之处,此次,定不可再有一丁点的鲁莽之举,必得从长计议。”

      这日,御扶闲来无事,正在府上独饮,忽听得屏障外一众水族正在议论一件蹊跷事。
      “你们去看了吗?海婆婆说,那是个妖物,刚刚成型,需速速将它斩了方才不会为乱水域。”
      “胡说,明明就是颗仙果,据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连那人族的皇帝老儿都已然听说了,派了好几艘气派的船来了,但那些武士们无论刀劈还是斧砍,就是取不下来,后来道观的真人又贴了符用火去烧,也是不成。”
      “我去看了,里面有东西,是活的。”
      “是吗?长什么样儿啊?”
      御扶听后,将那大殿前说嘴的几个水族叫入内,将怪事的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两年前,曾经喷吐熔岩的葫芦口,便突然长了个异物出来,两年间,一直不愠不火地慢慢长着,但近几个月来却忽然越长越大,砍不掉、烧不断、扯不脱,令水府上下议论纷纷。
      所有能幻化人形的水族都跟着御扶来到了葫芦口,只见那貌似葫芦的嘴上斜斜地垂着几根蚕丝,蚕丝的尽头处挂着一颗巨大的蚕蛹状的白色茧壳,椭圆的形状,里面还似有物件轻轻翻动的声响,令人称奇。
      御扶先将手摸了摸蚕茧的外壳,虽不甚光滑,却隐隐散发着莹莹的光泽,他贴近茧壳听了听声响,似乎真有活物在里面,但凡他的手摸到的地方,不一会便鼓出一个小包来,待他将手伸向另一边,那处又鼓出一个小包,可是当他拔出御龙宝剑时,那东西却似乎有些害怕,径直瘪进去了一大块,御扶觉得新奇,轻轻用宝剑的剑峰一划,那蚕茧便裂出一个口子,随后,扑扑隆隆地掉出一个小人来。
      众水族惊呼道:“妖怪”!已有水族举了利器便欲砍下去,被御扶及时用御龙宝剑拦住了。
      众水族渐渐围成了一个小圈:这物乍看似是个刚孵出壳的小雏一般,再细看方看出是一个小人,说他像只雏鸟,是因为它同那些刚孵出壳的小鸟一样,皱巴巴、血糊糊、丑了吧及的,浑身的毛发血糊糊地粘在一处抖做一团,说他像个小人,倒不如说是一个魂魄附体的稻草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如稻草人一般,全是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草梗样的血痕,脸上更全部都是深浅不一的刀疤凹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森然可怖。那小人看上去有三两岁的样子,身上裹着一件似是生蚕丝制的薄薄的外衣,那薄如蝉翼的衣服下面,亦满是草梗样的血痕,因不知这小家伙到底是人还是妖,众水族唷地一声,纷纷散开,将那个小圈扩大了一倍不止。
      “这是个人还是只鸟?”
      “乍看是个鸟,不对,不是鸟,他分明没有翅膀,好……好像是个人。”
      “男的女的?”
      “应该是个男的吧,谁家女娃会长那么丑!”
      那个极丑的小家伙在众水族的唏嘘声中,慢慢舒展了卷曲的身体,用手扒开糊满血痂的眼睛,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后,他第一眼便见到了手持宝剑的御扶,在恍如隔世的犹疑间,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灿烂的笑容,仿佛在黑暗中沉寂了千年刚刚苏醒过来又或是万水千山走遍刚刚寻访到家人一般,他便这样带着惊喜的笑容穿过唏嘘的惊叹声径直便走向了御扶的身边,如同相识已久一般,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御扶有些?异,他在水里生活了千年,又在人间浪迹二十余载,知道许多小动物自生下来,便会将第一眼看到的那个认做自己的母亲,他想也许这小东西也是如此――是他将这茧衣打开的,他便将自己认成了自己的父母。
      斩杀妖魔鬼怪无数的御扶对于这个长相怪异的小家伙的莫名亲近,也很是稀奇,他由着那小怪物拉着自己的衣袖,径自引他去了自己的水府。
      御扶先将他领去了水府中的温泉,又找了医官侍奉一旁,想替他查验那些伤痕,但小怪却似乎生来便有很强的防范之心,他支开众人,撵走了医官,穿着那件薄薄的蚕衣自己棱下水悄悄洗漱了一番。
      他褪去了身上那件不知沤了多久的发臭了的生蚕外衣,裹上了一件御扶命侍从给他准备的略显宽大的浴袍,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警惕地望着水府中的每一个人----水府中的水族们觉得他长得丑陋,但是,于他而言,水族们怪异的长相也是他需要一段时日去适应的。
      御扶很喜欢这个长相难看的小怪物,他给这小怪物起了个名子,叫小怪,确切地说,是不听话的时候叫小怪,听话的时候叫小乖,不过多数时候,他都唤他小乖,众人都唤他小怪。
      此时的御扶做为四海神君更忙了,没有时间管他,他便如同被捡拾回来的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一般被侍从安置在了一个放闲杂物品的房间,但好在,那个居处离御扶的主殿不远。
      忽一日,小怪不经意间在御扶的房中看到了一面镜子,被镜中自己的面容吓得惨叫连连,听上去魂魄都出了窍。原先,他只看得到自己胳膊和身上的伤痕,虽说森然可怖,但看得久了,似乎便也习惯了。然而当他看到自己那张面目全非、纵横交错的疤脸时,却将自己吓得几近疯狂,将刚刚吃下去餐食也吐了个精光,看那样子,似乎全然失去要活下去的念想了,而唯有此时,众水族方才觉得这个小怪算是个正常人,他应该算是他们见过长得最丑亦是最怪的人族了。
      御扶得知后,即刻下令所有水族将能看到的镜子都收了起来,并吩咐侍卫们看管好他,一来怕他自寻短见,二来怕他万一真的被其它人族看到,会被视作不详之人。
      小怪不会说话,自见到自己的真容后,似乎比别人看到自己还要害怕,他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整日里躲躲藏藏,总想有个什么东西挡在自己身前,但他似乎很喜欢御扶,他总枯坐在门前等降妖除魔的御扶回来,远远地望见他的身影,眼睛里便满是灿烂的星光,但似乎,他又很惧怕他的到来,远远地看到那身影近了,就赶忙躲回自己的屋子,把自己藏在里面,甚至吃饭都是侍者将饭菜放在门口处,他只悄悄地,趁人不备时,偷偷地拿进去。
      他喜欢御扶的书房,在羽儿消失的这二十年间,御扶学会了认字和书写,也喜欢自人间四处给自己的书房添置一些典藉。他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个妙去处,只要御扶出了门,他便整日整日地呆在那里,安静得仿佛水府中从来便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水府里所有的水族都觉得这小怪长得丑陋不堪,性格还孤僻沉闷,但唯有御扶觉得哪里都还好,并不可怖,见小怪整日整夜地呆在书房,便也总去那里,起先小怪见他来了,还总是想迅速地躲回自己的小房中去,但每一次,御扶都宽和地用手势示意他,还坐在那里便好,况且总呆在那间狭小的屋子中,终是无聊,他也没有别的去处,更无朋友,加上御扶也总在书房中一呆便是大半日,似乎并不嫌弃自己,便不再躲了,只缩在书架的一角,如同空气一般透明地存在着。
      按说像他这么大的小孩,多数并不识字,御扶很是好奇,他偷偷留意了小怪阅览过的典籍,发现许多竟是连自己也完全看不懂的上古篇目,不觉对他有些侧目。
      水府中的水族们发现,他们的神君去象牙谷的次数惭惭地少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便开始与小怪形影不离,他们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默契,他开始用手势和眼神同御扶交流,有时甚至连眼神都不用碰到一起,小怪便知水府的主人想的是什么,想要做什么,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么,他一定是有了不得的读心术,要知道,他可连话都还不会讲呢。
      有一回,趁小怪睡着时,御扶轻轻掀开了他的衣袖和裤管,查看了他身上的伤痕:那些疤痕几乎都集中在上半身,从这些密布的伤痕来看,这些疤痕应该不是生而有之的,而是明显的利器所伤,但小腿和脚上几乎无伤,他的一双小脚长得极其好看,几近完美。只是头上、脸上、胳膊和后脖梗处的伤痕太过密集,因而显得恐怖。他杀伐无数,却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一个人对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下此狠手,一般来说,砍个十来刀便已是深仇大恨了,按说砍了这么多刀,下手如此狠毒,被伤得如此重,应该死了十好几回了,但他却活了下来,他究竟如何活下来的,又如何长在了一棵葫芦藤上,为什么来了这里,为什么不仅识字还懂得哑语,又为何与自己有了这般渊缘,御扶从心底里对于这个小东西充满了疑问,又充满了同情,他也许和他一样,从小便吃了许多苦吧,应该也是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孤苦一人长大的吧,按理说这个年纪的人族孩子早该会讲话了,但他似乎根本就是个哑的,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摸他的脉象、探他的内丹,似乎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这些日子御扶还亲自去寻了一块极其难得的鱼皮草涂在那些疤痕上,但是,那些疤痕似乎伤得太久了,完全不似他当初涂上时即刻便有了奇效,仅仅是能令那些裸露的皮肤不再森然生怖而已,根本不能将之清除。
      御扶安排了两个心思细致的鲛人照料小怪,但小怪不喜,将鲛人从房里推了出去,多数时候他仍将自己关在御扶的书房里,夜里有时更会睡在那里,如同这水府外一株毫不起眼的水草,似有若无地活着。他见到御扶时偶然会莞尔一笑,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便由然而起,他的笑容似在哪里见过,但他的眼睛和嘴角处有几道深深的刀疤让人明显地认不清他原来的笑容了,他从前的笑容应该是很好看的,御扶每次总在心里这样想。
      不知不觉中,小怪已来到水府三月有余了,这日,小怪依旧在御扶的书房中翻阅典籍,却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摔打碎裂的声音,水府之中向来安静,那些瓶瓶罐罐破碎的声音便显得尤其突兀,他有些好奇,不觉便向那声音传出的方向走了过去。
      声音是从一后殿处传来的,小怪来这儿的几个月时间里,一直见那里大门紧闭,好在,他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既未留意,也从未打探过,一直将那里当作是神君储存金银细软的藏宝阁,听到那里不断有异声传来,他不知是有人来盗宝,还是御扶出了什么事,他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接着便欲拉开那扇从未打开的门。
      “小怪,别去!别去!小怪,不能开,不能开呀!不能进去!今日可是……可不敢去!”他的手刚碰到那扇门板,便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鲛人向他拼命摆手,压低嗓音想叫住他。
      “甭管他,让他去,让他吃点苦头,这下倒有好戏看了呢。”另一个灰面水族小声地说着,远远地传来几不可闻的唏嘘声。
      小怪丝毫不惧,也未停下前行的步伐,那声音确实是从这房中传出的,他显然想都没想便径直走了进去,但一进门先被眼前奢华的装饰惊住了--用金碧辉煌来形容,毫不为过,这儿所有的陈设都极其讲究,应当比起龙王的宫殿来都毫不逊色,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大的珊瑚、珍珠、宝石、玳瑁、金银……这些他见过和没有见过的、大而多的宝物被巧匠们做成了精致的床榻、桌椅、屏风、灯盏、酒器……然而未等他一一观赏品鉴,便有一只酒瓶飞了过来,他偏头一闪,躲过去了,酒瓶撞在了有着繁复雕花的精致门框上,碎了一地,接着听得一声怒喝:“出去!”
      小怪并未被吓得退了回去,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喝酒人的近前。
      一个已然喝得半醉的醉汉半仰在榻上,他脸颊微红、衣衫零乱,一脸的沮丧与颓废----这不是水族们和小怪平日里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令妖魔腿软、水族敬服的神君,而是像极了刚打了败仗的逃兵、赔光了本钱的穷光蛋或是一个刚被救起的失足落水之人。
      他显然是才看清走到近前的小怪,却并未再一次粗暴地将他撵走,而是用手抚着肚皮道:“小家伙,是你?你怎么敢进来?你没看见,水府的人都吓得跑光了?”
      小怪径直走到几案前,倒了一杯茶水,轻轻走到御扶面前,用手将茶杯凑到了他近前。
      “今日我不饮茶,就只喝酒。”御扶有些粗暴地推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和茶杯。
      但小怪再次将那只茶杯递到了他面前,并徐徐在他面前坐下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了不饮茶!”御扶一边说着话,一边欲推开他的那只手。
      小怪淡淡地望着他,摇了摇头,继续举着手和茶杯。
      “我说了,不喝茶!”御扶说罢,一抬手便打翻了小怪递过来的茶杯。
      小怪并不懊恼,只返回到几案前,用茶壶继续沏了杯茶,给御扶端了过去。
      “我说了今日我不喝茶,只喝酒!”御扶恼了,又欲扬手将那茶杯打飞。
      小怪反应倒甚是敏捷,只见茶杯在他手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后,轻轻用茶杯碰了御扶的那只酒壶,示意他与自己共饮。
      “你不是给我茶喝?是要与我共饮?好说。”御扶将酒瓶凑上前来,跟小怪的茶杯碰了一下道:“喝茶多没意思,需得喝酒方能碰杯。”
      小怪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又用手从喉咙比划到了肠子,意思是那个酒喝下去会极其不适。
      “你说,这酒辣辣的,不好喝?”
      小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你方才这表情和动作,倒令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第一次喝酒,便是与她喝的。”御扶有些难过地说道。
      小怪笑笑,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同她一道经历的,她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甚是好看,但是她却总爱将自己扮得又脏又丑,她身材娇小,武功一点也不高,法力更是一点也没有,但是,却有着许多男子都没有的勇气和胆识。”
      小怪笑了,她淡淡地喝了口茶,静静地听着。
      “你是不是想问,她是谁?”
      小怪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着,静静地听他说。
      “她是我的夫人,叫羽儿,她喝酒时同你刚才做的表情一样,喝下一口去就那副鬼样子,还总是逞强,一喝便要将自己灌得几乎醉了才肯作罢。”
      小怪听了似乎有点不高兴,用眼睛白了他一眼。
      “你生气了?你莫要生气,我就是那么一比,你说,这间屋子我布置得好不好看?稀不稀罕?”御扶环顾了四周后,问道。
      小怪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这间屋子,就是我给夫人准备的,她不喜潮湿之地,这是我找到的谿边的皮,铺在这榻上,据说,身体便可不受邪气的侵害,你摸摸,是不是很暖和?”说罢,御扶欠起身,示意小怪摸摸那谿边的皮毛。
      小怪凑到近前,用手摸了摸,然后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是我在敏山上找到的,我的夫人怕冷,这个东西叫葪柏,据说吃了它能使人不怕寒冷,如果她来了水府,睡在铺了谿边的榻上,再吃了这个,应该便不会觉得湿和冷了。”御扶摇摇晃晃地翻下身来,指着桌上果盘中一枚红色的果实道。
      “你是不是想问,她在哪儿?”
      小怪又点了点头。
      “我也想很知道,她在哪儿?我把她弄丢了。”说到此处,御扶有些伤心地哭了。
      小怪见了,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和她在一起,我虽自诩不惧世间一切妖魔,有万夫不挡之勇,但我在她面前,却总缺些底气,总觉得矮她半头,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无论她做什么,哪怕我很生气了,只要她坚持,我也都会随了她,她又瘦又小还没有法术,可我就是很怕她,我怕她生气,总怕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但是,她还是离开了,她总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她总是这样,一下子就不见了,一消失就是十八年,后来,我好不容易寻到她了,可是我们只在一起呆了三天,三年前,她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她又不见了!”御扶说罢,狠狠将手中的酒杯砸碎在了地上。
      小怪见了,并不害怕,只轻轻放下茶杯,托着腮,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用自己的一只小手抚了抚御扶的手臂。
      “三年前的今日,我和她分开的时候,她跟我保证过,她说会等我回来,她绝不会再凭空消失,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她还是不见了,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懂那种感受吗?本来,本来我都已经寻到她了,我找了她十八年,本来我寻到她了,可是,可是就是那么一次小小的疏忽,我又把她弄丢了。”
      小怪听了,用手比划了一个烟雾消散的动作,又给他递过一个酒瓶,从旁端起茶杯,同御扶碰了个杯。
      “她在我这里,占得满满当当,我总想起她,可又不敢想起她,每次我想起她,那些难过的往事就从这里溢了出来,每次我一想到,我又把她弄丢了,我就不能原谅自己。”御扶说着,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只能喝酒,只有喝了酒,我才能忘了她又找不见了这件事,你说,她是不是还活着?我到哪儿才能找到她,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御扶越说越难过,说到最后,竟一把将小怪物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完,他将小怪在膝头摆好,又忽然问道:“你会唱歌吗?”
      见小怪不答,他才又忽然自责地一拍脑门道:“对不住啊,真的是对不住,我喝多了,忘了你口不能言这事,那你知道她最爱唱的是哪首曲子吗?”
      小怪竟兀自点了点头。
      “你喝的是茶,居然也能喝醉,你都没有见过她,怎会知晓她最喜欢哪首曲子,她最喜欢的曲子,叫做,黍离。”言罢,御扶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小怪随着他的节奏轻轻地摇着脑袋,似与他一唱一和。
      “我和她曾一同去过一个叫做云归处的地方,那儿有个叫莫旋的,真是傻,他等了万年,寻了万年,天天看着自己的爱人自头顶飞过,可就是认不出,可是,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笑人不如人,如今的我,我,竟也一样地傻,她两次和我擦肩而过,我都没有认出她来,她不过头发白了而已,我竟全然没有认出她来,我甚至,甚至还不如一颗老树,连他都一下子就认出她了,你说,你说,她是不是还在因此生我的气,还是,因为,她原本不愿意,可是我……算了,给你讲了你也不懂。”
      那小怪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根本没生气还是不相信有人寻了万年,天天看到自己的爱人从头顶飞过也未曾相认?抑或是,不相信一棵老树竟会认出一个人来,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信,我跟谁说,谁都不会信,算了,还是唱歌吧,书中怎么说的?歌以舒怀?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真好听,不过,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伤感,你还太小,自然不会懂,我每次一哼起这歌,我就想哭。”
      唱着唱着,御扶沉沉睡了过去,小怪轻轻地起身,走出了房门。
      门外,战战兢兢远远在门外侍奉的水族们对小怪投来异样的目光。
      本来,这小怪长相、性情、来历殊于常人,水族们便甚是好奇,他来水府短短三月竟然便将堂堂神君拿捏至此,不得不令一众水族大为惊叹,于是,有关小怪的传说越传越玄,越传越远,以至好奇、好怪、好打听却没有亲眼见过小怪的水族们更视他为这水域中最大的奇谈怪事,他们纷纷以亲见小怪本人为见多识广的标志,如若再亲眼见过他身上的疤痕,便更令人刮目了,更因他不能言语之故,便越传越邪,越传越神,最后,普通的版本也已传出十来种原由了。
      然而,对于前来猎奇的水族,小怪不是给他们吃了闭门羹,便是给了摔门拂袖的回应,大家才纷纷明白,这小怪原来竟是个脾气大、不好惹的。
      有些人被碰得一鼻子灰后,便生了恶念,跑到御扶处说这小怪物,乃是妖孽和不祥之物,皆被御扶不客气地轰走了,但从此,除了御扶便再没有人叫过他小乖而是都以小怪来称呼这个小怪物了。
      但自那夜以后,御扶似乎更喜与这小乖聊天了,虽然小乖分明便是一个哑的,聊不得天,但也许正因为他又哑年纪又尚小,故而,御扶有任何心事都能说与他听,几乎每日都要与他闲聊半刻,方能入睡。
      过了月余,适逢天后寿宴,天帝请四海诸神到天庭为天后庆生,御扶也在受邀之列,对于这种场合,御扶极是不喜,立刻找了一籍口便要回了这宴请,但被龟相拦住了。
      “神君不可,神君被封四海神君时日不长,又因除妖得了天帝褒奖,天后寿宴,对于仙界来说,受邀之人均尊崇无比,寻常小仙、凡间散仙均不在受邀之列,神君一无靠山二无背景,走到这步实属不易,且不可落下骄横轻慢的口实啊。”
      “龟相你以为我稀罕那神君之名?若不是那日天帝命我去西海降那只贝壳精,羽儿也不会……现下想来,倒不如做个寻常散仙,倒也逍遥自在。”
      “神君万万不可再出此言啊,神君的的确确本是潇洒自在的仙家,可不问俗事,但自从做了这四海神君,已保得这万里水域二十载太平,天帝的令旨虽是桎梏,却亦是我水族的福祉啊。”
      “算了算了,既如此,龟相便将礼物备好,我去凑个数吧,等我一回来,便来寻你。”御扶说着,将小怪抱到膝上刮了一下那小人儿的鼻子,小怪也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手对着御扶的鼻子回刮了一下。
      “大胆小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越发没有规矩了!竟敢如此冒犯神君,还不速速滚下来。”龟相说着,见四下里也没有伺侯的水族,便亲自上手过来拉扯那小人儿。
      “不打紧,不打紧,他还小,在我的水府,没有那么多规矩。”说完,神君将小怪在自己的膝头正正好道:“小乖莫急,寿宴一结束,我便回来陪你玩,这会本君去沐浴,你要不要同去?”说完用手指崩了一下小怪的脑门,但这一次小怪没有回弹他的脑门,而是轻轻从他的膝头跳了下来,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天后寿宴这日,一众神仙上得南天门抵达天庭正殿,纷纷呈上礼物后便入席坐定了,不一会儿,天后在一年轻女子和一众侍女的簇拥下一同来到了寿宴之上,对于这样的宴请御扶本想早早应付完差事便回去了,他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旁边的两位仙家说着话,又自顾自地喝了几口仙酿,但当他和众仙一同举起酒杯共贺天后抬眼望去时,却瞬间愣住了。
      天后的身侧,竟坐着一个和羽儿一模一样的女子,她有着和羽儿年轻时一样俊美的容颜,只是穿得并不似羽儿那般随意和素朴,而是清雅之中不失华美,繁复之中不落俗套,淡色的丝裙上叠绣着清丽无比的芙蕖,衬得她清姿绝世,貌若无双,她的头上也不似羽儿一般,只挽一根桃木或是簪几朵完全叫不上名子的野花,而是插着一只温润无比的白玉簪,发髻的另一侧则插着一只与身上的芙蕖遥相呼应的粉色步摇,耳朵上是同样白玉质地的水滴形耳环,更衬得她华贵高洁如月出之皎皎。
      御扶听到,身后的众仙家正对天后身侧的女仙议论纷纷:“天后身边那个姿容姣好的女仙,可是斯年公主?今日可真算是得见天颜了,之前是谁讹传,说天后生的孩子,貌若无盐嗯……,今日一见,这模样气度,比起天后盛年之时也丝毫不差呀?”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这几万年,一直藏着掖着干嘛?”
      “嘘,天帝的家事,休要妄言,这天帝的儿女,哪一个不神秘,常羲生的那十二个月亮,你见过?”
      “自是没有见过,不过我听说,那十二个月亮姿容样貌加起来也比不得常羲娘娘万一。”
      “这个斯年样貌比起天后,倒是不差……”
      御扶觉得,自己那颗古井无波的心被一柄大斧重重地猛击了一记,浑身上下被雷击透了一般,以致后来果品、羹肴和美酒的滋味一概未知,众神举杯相祝和天后的应答一概未闻,只觉得这是他此生吃的最长久疲累的一场宴请,好容易等到散席,御扶赶紧尾随那女子而去。
      女子的身后跟着一个垂着长长眼皮,嘴似朱门大锁的老妇,看上去浑身便生生地写着“不好惹”三个赤金大字,二人的身后还跟着八个仙衣飘飘的侍女。
      “羽儿!羽儿且慢,羽儿你,怎会到了这里?”御扶慌忙间追上前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怎样询问,亦全然不知她怎会突然间到了天界,那女子回头的一瞬间,当他清楚地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忍不住已是泪眼婆娑。
      “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长了一张铜锁脸的老妇当即断喝道。
      那女子轻轻地回过头,见御扶并不似其他仙家一般见了她便唯唯诺诺或是敬而远之,听他呼唤自己的声音,满是深情,未语含泪,且长得风姿卓然,凛然磊落,心下丝毫未觉被轻薄冒犯,她轻轻用手拂了拂衣袖,将那老妇拦住道:“我乃天后之女斯年,这位仙家恐是认错人了。”那声音虽和羽儿极其相似,但显然更为细弱柔和。
      “斯年公主,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公主,着实像极了御扶的一位故人。”
      “撒谎也不找个地方,真是可笑!这天上人间,公主品貌无双,怎会有人会与公主貌似?”
      御扶这才认认真真端详了公主的脸和眼睛――她们真的太像了,但,似乎真的只是像而己,生有同样的眉眼和面孔,但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和仪态,真的并非是自己相识的羽儿。
      “是在下唐突眼拙,认错人了!”言罢,他有些失落地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他是谁?”待御扶走了,公主问身边的侍女们。
      “他是天帝日前新封的四海神君御扶。”
      女子微微颔首,和一众侍女们飘然而去了。
      待进到公主内殿,斯年屏退左右,悄声与铜锁脸说道:“简师,刚才,您呵斥四海神君时,我便想到了,但见是在生人面前,便未加拦阻,这么多年,您兴许忘了,他说的那个故人,应当便是皓皓姐姐。”
      铜锁脸恍然大悟,她半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如此说来,是为师的过错,只是当年,她离开天庭时,年纪尚小,天后又严令不许任何神仙打探或干涉她去人间历劫,故而未做他想,如此,你我只当做不知便好。”
      御扶离了南天门,没有径直回去自己的水府,而是又去了一趟象牙谷,在象牙谷上上下下又寻了一遍,最后停在和羽儿重逢的那株昙花前,伫立良久,方才离去。
      回到自己的水府,小怪显然已在门口等了他许久,见他回来一个箭步扑到他近前,见到这个小人儿,御扶的心情也舒缓了一些,他拉着他的小手一路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水君将小怪放在自己的膝头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今日的奇遇,不知道为什么,御扶自第一次见到这个小怪物便有了种很神奇的感觉,似乎他是上天派来的一个知音,虽相识未久,却好似已相知多年,虽然他不会讲话,但,这似乎也便成了好处,因为不论对他说些什么,总觉无碍。
      “小乖,你知道吗?今日天后寿宴,我本并不想去,但却没有想到,去了,竟有一意外之喜!”
      小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御扶,等他说下去。
      “今日,我见到了天帝天后的女儿斯年公主,她竟与我要找的羽儿长得一模一样,虽然被人告知,她是斯年公主,乃天后亲生,但我还是不愿相信,宴会结束后,我便急急地赶去寻她,你知道吗?她长得和我的羽儿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但是,她却并非羽儿,你说,是不是老天眷顾我?见我对羽儿一往情深,便让我遇到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即便她并非真的羽儿,但是偶尔能与一个长得与她极是相似的人见上一面,却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了。”
      “我原本是丘时水中的一条小鱼,虽常有被吃掉的危险,但是却真的很自在,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这样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可是后来,我遇到了羽儿,算起来,我和她在一起共处的时间不足一年,可是,就是这短短数月的相处,竟彻底改变了我,让我整整煎熬了二十年。”
      小怪静静地听着,看着他,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眨巴眨巴眼睛。
      “你还笑!不与你说了,你还太小,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失去至爱的滋味。”
      小怪不笑了,将他领到了一张几案前,画了一张画。
      他的右手有数道非常明显的深深的伤痕,看得出来,当初应当是几乎被砍废了,因而便总是左手执笔,但看得出,他画的是一张脸,那张脸的主人有着一双月牙状的弯弯的眼睛和笑起来两个浅浅的蜻蜓点水后漾起波纹般的梨涡。
      “神了?你怎知晓她长得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天生异能,可知我所思所想?还是那日我喝了酒,跟你讲了她的模样?”
      小怪点了点头,冲着他笑了。
      这天夜里,御扶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同羽儿着实太像了,她真是上天垂怜才出现的吗?可她却分明不是羽儿,但是不是以后想羽儿了,便能够上天去看看她呢?可似乎去看她并不合时宜,也没有借口,他拿着羽儿扔还给他的那个桃核手串,不知不觉便盘着想了一整晚,睡不着的时候,他便又同往常一样喝了许多酒,边喝边用笔画下了羽儿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见羽儿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正值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在水中褪下褴褛的衣衫,若隐若现的完美身姿如同雷击一般地惊艳了自己。
      几乎到了天亮时,他方沉沉睡去,但当他从深深地醉意中醒来之时,却被自己昨日的画作惊呆了。
      “是谁加了这颗朱砂痣?是你吗?小乖?你怎知她的胸前有颗朱砂痣?”御扶奇怪地望着他面前的这个小人,摇着他的胳膊问――那是他在温泉见她沐浴时,才看到的外人均不得见的秘密。
      小怪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然后将那只点了朱红的笔放在御扶手里。
      “难道是我喝醉了,自己画的?可是我分明记得自己并未喝醉,也未点这颗红痣。”
      只要在水府,御扶和小怪便用手语比划着交流,小怪似乎是懂得手语的,他为什么天生便懂得手语,御扶不得而知,也未加以深究,只是与他每日无声地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似乎很快能懂得她用手比划的意思,她似乎也只需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他们开始有了只有他二人才懂得的语言,那是只需一举手一投足或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更似是一种默而不宣的约定,总之,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秘密。
      几日后,御扶降伏了一只蛟龙,刚关在水牢中三天,便见龟相慌慌张张来禀说斯年公主造访,让他速速去迎。
      真是正打瞌睡便有人送来了枕头,正不知用何名义去见斯年,她却主动找上门来,御扶和一众水族赶紧迎了上去,双方各自行了礼后,公主轻声言道:“听闻神君近日降伏了一条蛟龙?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公主亲自来问,想必这蛟龙与公主有些渊源。”御扶施礼回道。
      “正是,那蛟龙本是我养在池中的一只小宠,可能觉得天上清冷,便私自下了凡界,私自下界便是要重罚的,不知他在凡间又惹了何等祸事,我听简师说他被神君擒了,还未送达天庭,便赶紧赶来,还请神君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交由我将它带回去处置。”公主一脸焦急地边说边给御扶又行了礼。
      “既然公主开了口,自是使得,只是这蛟龙吞了即将孵化而出的神龟蛋,那神龟不依不饶,小神也正为此事发愁。”
      “区区几枚龟蛋,再下几枚便是,怎可为这样的事拂了我家公主的颜面?”公主身后那被唤做简师的铜锁脸一脸俨然地说道。
      “小神以为不妥,此事明明就是蛟龙私下凡界做得不对在先,若是再没个说法,仅仅因为它是公主的仙宠,便轻易做罢,恐怕难服悠悠众口,对公主的声名不利,实在应当想出个稳妥的法子才好。”御扶极有耐心地释道。
      “那便烦请简师替我去斗姆元君那里走一趟,看她可有挽回的法子。”公主依然是轻言细语地对铜锁脸说。
      “是,为师这便前去。”铜锁脸应了,转身去了。
      “公主既来了水府,我便先带您去看看您的仙宠。”
      二人正言语间,小怪不知何时从一个屏风处探出了脑袋,他应当是方才在这里睡着了,然后被一众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他醒来后偷偷探头望了望面前高贵不凡、清姿绝世的公主,又转眼看了看一脸谦恭温顺的御扶,赶忙退回了屏风里。
      “快来见过公主。”御扶早看见他的身影了,对于他的小眼神丝毫不以为意,招呼那小怪物走上前,将他引见给了公主。
      小怪见到贵客似乎并不害怕,他端端正正地学着御扶的样子给公主行了一礼,然后很不情愿地被御扶拉着手列在了一旁。
      “这是日前小神在葫芦岛新得的一个小宠,天生地养,都叫他小怪。”
      公主显然被眼前这个小怪的模样吓得不轻:他的脸上虽无皱纹,却满是沟壑,赫然生怖,他的头发似被虫食啃咬过,虽刚刚生出了新发,新发处却有多处明显的刀痕,新生的头发完全盖不住那些痕迹,便显得突兀,脖径上、两只手上也满是创疤,她见惯了天庭各式各样的美妙事物,突然见到这样的异类,不觉用袖子下意识地拂到脸前隔挡了一下,但她的修养与贵重的身份令她拼命压制了自己的惊慌,不让人察觉出她的惊惧。
      “带小怪先回自己的房间,我先带公主去看看您的仙宠吧。”御扶仍然从这几乎细不可见的神情里察觉了养尊处优的公主的不适,引着她去了水牢。
      一条蛟龙正盘桓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巨大的身子被几根锁链牢牢缚住,石柱的外围,被御扶下了禁制,令它动弹不得。
      “小泥鳅。”公主柔声细语地喊了一句,蛟龙的眼睛一下子便睁开了,它迅速朝公主的方向盘了过来,拼命想要挣脱身上的锁链。御扶见了,赶忙抬手解了禁制。
      “你为什么要吃那神龟蛋,是不是太饿了?”公主走上前去,轻轻地抚着蛟龙的额角,那蛟龙低声地应着,用它的额角去抵蹭公主的裙衫。
      接下来的一整日,御扶和整个水府上下都在歌舞侍侯美食美酒地陪着公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小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无人关心他的衣食温饱。
      “似乎一整日未见你的小宠了?”几近戌时,公主方想起今日她见到的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宠。
      “公主如此一说,我倒真的差点把他给忘了。”御扶端起酒杯,也才想到似地言道。
      此刻的小怪,正在御扶的书房中群览典籍,因为别人的念叨,轻声地打出了一个喷嚏。
      “他的身上和脸上,为何有这样多的疤痕?”公主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初见他时,脸上和身上便有这许多伤痕了,小神也曾用鱼皮草给他医治过,但总不见什么成效。”
      “这小宠是如何来到神君府上的?”公主又问。
      御扶将这小怪的来由细细告知了公主,公主听了,甚觉新奇。
      “水君如若不弃,可让我带他到天宫看看,或许有法子。”
      “呃……小神区区一个小宠,怎好劳烦公主,再说我的小宠全然不懂天庭的规矩,去了恐惹事端,实不敢当。”
      “神君不必客气,不若先让我看看你那小宠的伤势?不知为何,我自第一眼见到你这个小宠,便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感觉与他很是亲近。”
      “公主客气,我看,还是不必了吧。”
      “反正这会闲着也是闲着,神君便领我去看看吧”。公主央求道。
      御扶于是吩咐手下请小怪过去,却被告知小怪在书房中睡着了,侍从们推了他几下,也未推醒,只得前来回禀了。
      但公主似乎对御扶的这个小宠极有兴致。
      “她在哪儿,不若我过去看看,也是一样。”
      “倒是不远,就在隔壁书房。”
      “哦?那倒不如一同去看看,我也甚是好奇,神君的书房中都藏有什么书,能否让斯年一观,是否也同天庭的天书一般,诘屈聱牙晦涩难懂。”
      “哦……小神平日看书并不甚多,只是常在人间走动,便收藏了些许。”
      “那便随神君一同去看看可好?”
      公主的要求,御扶自是无有不允,他一路引着公主到了自己的书房,只是进到书房门口时,方才想起自己的书房里正挂着那张羽儿的出浴图,赶忙快步踱过去收起来,不想却早已被心思巧妙的公主看见了,不觉中羞红了脸,怕被御扶窥见,又赶忙做出一副并未察觉的模样。
      公主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巡望了一番后轻声走到一排书架前,随手拿起了两卷,轻轻走到案几处小怪的旁边坐下,打开其中一册看了一会儿,见小怪仍然昏睡不醒,许是好奇心作祟,她轻轻掀开小怪的衣袖,想细究他的伤势。
      小怪原本对水族中的好奇心便极是反感,见有人竟趁自己不备细细察看,瞬间便恼了,他蹭地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扯回袖子,怒目而视地瞪着公主。
      御扶见状赶紧过去,将他拦腰抱住,握着他的一双小手道:“小乖,公主只想看看你的伤处,想找天宫的灵丹妙药给你医治,不得无礼。”
      小怪却不欲屈从,他拼命从御扶手中抽出自己的两只手,力道过猛,以致一只手抽出收回时正好碰到了案几上的一只砗磲,只听得咣啷一声。
      案几上一串平平无奇的手串和洁白如玉的砗磲底坐一同被甩到了地上。
      公主见了,忍不住捡起落在自己身旁的那只手串端详起来,这只手串着实普通,不似公主见过的任何一种珍宝美玉,似乎只是吃过的桃核做成,大概因主人时常把玩,表皮已磨得光滑发亮了。
      然而就在她拿起端详的一瞬,小怪却一把将手串抢了过去。
      “小怪,不得无礼!”御扶轻声呵斥道。
      “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不知何时,铜锁脸满脸不悦地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只见她三步并做两步,跨到近前,一把将小怪推倒在了地上。
      “简师回来了,不妨事,我只是看这手串,与寻常的不同,好奇而已,再说这儿也并非天庭,他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天庭的众多规矩?”公主说着,俯下身子欲将小怪扶起,但小怪似乎毫不领情,他一把将公主的手推开,自顾自地出了书房,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真是没规矩!公主大度,但岂可在这样的地方,让这样的腌臜之物污了贵躯,这要是在天庭,非治他个大不敬之罪。”铜锁脸望着小怪离去的背影忿忿说道。
      “公主恕罪,还望公主恕他无知之失,小神定会替公主训导他。”御扶赶紧上前对公主行礼。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快莫要小提大作了,简师你可见到斗姆元君了?”
      “禀公主,斗姆元君赐了老仙一枚仙果,说只要给那神龟服了,管保它能生出更多更强健的龟蛋来。”
      “那便好,快交与神君,让他了结此事,御扶君,如此我可否带我的仙宠回天庭去了?”
      “那是自然。”
      “简师,那我们便赶紧回去吧,我二人偷偷出来,如若让母后知晓可就不好了。”

      “此次公主造访,神君可能惹了麻烦了。”公主一走,水府众人都深深松了口气,只有龟相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担忧。
      “你是说,刚才小怪推了公主一事?不至于吧,他不过是个不经事的小宠而已,而且那公主,似乎也是个讲理的。”
      “常言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你可知,公主身边那位仙家是谁?”
      “谁?”御扶一脸不在意地问,心说令众神闻之胆寒的王母自己都见过两回。
      “她叫简兮,是天后最信任的贴身侍女,自公主出生起便做了公主的老师,当年的仙魔大战,她也是主力,即便是如今的神君你与她交手,也未必有胜算。”
      “如此说来,是御扶有眼不识泰山了。”
      “神君久居水府,不喜迎来送往,也不善钻营,对天庭之事从不挂在心上,自是不知,这简兮,在天庭声名远播,除了天帝天后,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天庭上下,不论仙阶几何,或任是什么大牌神仙的仙娥侍婢,都对她礼让有加,从不敢与她有任何龃龉,她对公主忠心耿耿,又深得天后信任,今日小怪推了公主一把,虽说公主不在意,但是依老龟看,这个简师却极有可能将小怪恼到了骨子里,会不会牵连到神君倒未可知,但人常说,君子好相与,小人难得罪,神君还是小心些为妙。”
      “多谢龟相提醒,只是,我担心的却并不是那个什么公主的师傅,倒是我的小怪,今日似乎受委屈了,他去哪里了?”
      龟想见御扶竟丝毫不在意,背着手摇摇头,走开了。
      从这日起,小怪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里,即便是他从前特别爱去的书房也不去了,只趁御扶不在时,偷偷去书房搬几册典籍,关上房门慢慢品读,御扶来唤他或看他,也总不开门。
      御扶见小怪整日里郁郁寡欢,再不肯理他,更不肯听他聊天叙话,心里也甚是不爽,无奈想了各种法子都不见效,半月后,御扶又降了一只□□精,要去往天庭赴命,欲将小怪也带去散心,但即便口水说干了三碗,说瑶池的莲花开了,美不胜收,让他一同去赏,仍未劝动。
      御扶忽然想到,这小怪对于自己那串平平无奇的手串格外青睐,便在门外骗他说那只手串不见了,问小怪可曾见着,方才骗开了门,开了门后便硬携着他、押着那只丑陋不堪的□□上天庭去了。
      御扶驭着自己的大鹏鸟,将羽儿携在腋下,很快便来到了九重天。
      瑶池两侧,仙雾缭绕、碧波荡漾,接天连碧的莲花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加之匠心独裁的九曲回廊,终于使原本不快的小怪一扫往日脸上之阴霾,他拽了拽御扶的衣袖,站在那里驻留了片刻,示意御扶给他摘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被御扶用眼神拒了。
      此刻,瑶池的另一侧,一个娇美的身影正隐在不远的几株荷叶下,她的身后,一个侍女的手里正捧着一个玉盆,盆里,一条仙宠被她偷偷放进了瑶池,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公主手里拿着一根柳枝,与那仙宠游斗得正欢,公主纤瘦的身躯被诺大的莲叶挡着,并不得见。
      她显然是偷偷携了那蛟龙来此处玩的,并不敢声张,只一人一侍一宠而已。
      然而,御扶收在袖中的那只□□精似感应到什么一般,竟一飞冲天跳了出来,三下两下自荷叶上蹦到公主身边,对准公主柳条下蛟龙所在的位置便扑了过去,御扶见了赶紧施法去抓,那□□却似发疯了一般,立刻同那蛟龙搅斗了在一处,荷叶后的公主吓得当即站起身来,见一丑陋不堪的怪物欲对自己的仙宠不轨,赶忙徒手去拦,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公主的纤纤小手要与那□□过上了招,御扶的宝剑已挡在了前面,他只翻身一挑便用剑将□□挑进了瑶池,进得池中的□□如鱼得水,并不欲束手就擒,只见它迅速咬断一只莲梗,对着公主甩出一长串水注,身体长大了数倍不止,接着长长的舌头对准瑶池的那只仙宠,便欲发起第二攻。
      公主身穿一件粉色罗裙,与这亭亭玉立的荷花本是相印成趣,美不胜收,但此刻的她被□□甩的水溅了一身,头上身上都被淋湿了,又被丑陋不堪的卷舌□□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叫喊一嗓,便脚下一软差点晕厥过去,幸被一旁的仙侍扶住了,那□□见仙宠有人维护,用力一蹬腿,跳到了岸上,便欲对那弱柳扶风的公主下口了,御扶见它马上便要对公主不利,不由它作恶,冲上前去用剑斩断了□□的巨舌,重新将它卷进了袖子,另一只手轻揽了公主的腰将她扶至安全处,待他回过头时,方才发现转身的功夫他的小怪不知何时掉到瑶池里去了。
      原来,就是方才,御扶只顾得赶紧将那□□收服,见公主有难一心维护,完全未留意恶斗中的小怪不知何时被撞到了水里。
      瑶池两边看守的天兵也随之赶来,御扶先将掉入水中的小怪捞了上来,然后将□□精交给了天兵,众神忙作一团,赶紧将公主扶走了,走前,公主匆匆谢过了御扶,又命侍女将小怪也一并带去她的寝殿换身干净的衣裳。
      天后很快也得了消息,急急赶来看望公主,见她无碍便放心地离去了,后经天后亲自审问,原来是公主的那条仙宠在凡间时曾与那□□精争食神龟蛋,神龟的下蛋之处极为隐蔽,□□精觊觎已久,却不想关键时刻被公主的宠物抢了先,路过瑶池时,□□精闻到了那仙宠的气味,故而发狂,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虽说公主的仙宠私自下界自是包庇不住了,但公主无碍,总算有惊无险,天后用余光扫了一眼侯在殿外施礼的御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掉入瑶池的小怪无人问津,虽然有公主交待,但她只被一侍女领去了一个僻静处,草草处置了一番,随意找了件小仙的衣裳换了,便欲交还给御扶,但在出门的时候,偏偏遇到了一个熟人。
      “今日公主在瑶池遇险,做为公主的师傅,看护有失,幸得神君相助,有惊无险,前些日子便听公主说起神君的小宠身上有旧伤,今日正好神君便携了小宠来到此处,我倒知晓天庭有个绝佳的去处,可以淡化神君小宠脸上和身上的这些疤痕,此番不若便由老身将神君的小宠带到那里,待治好了他的皮外伤,再给神君送回可好?”御扶莫名惊?,明明就在半月前,她显然还对自己的这个小宠很是不忿,但此刻铜锁脸与他商议时却明明是笑意盈盈的,虽然他发现她笑起来,当真比不笑还要难看,眼神似乎依然是冷冷的,像冬日里看上去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人的身上,丝毫也不暖和,语气里又分明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但想起龟相提醒他的那几句话,他还是很果断地想要拒绝。
      “多谢简师美意,只是我这小宠……”
      “正好天后为答谢神君救助公主一事,要留神君在天庭小住两日,这小宠不懂规矩,恐也难登大雅之堂,此番便如此定了吧,交给我,神君放心。”铜锁脸说着,便不由分说上前便要牵小怪的手。
      诚如简师所言,很快有人来替天后传话请他赴宴,这边的小怪,显然不愿离开御扶,他拼命扯住御扶的袖子,一个劲地摇头,但却喊不出一个字,任由铜锁脸将他一把夹在腋下带走了,御扶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野里,铜锁脸的笑容便凝住了,好似冬日里几近凝成冰的牛乳,一眼望下去便冷得人牙根发颤。
      这边,天后设宴好好款待了御扶一番,又是琼浆美食,又是仙乐歌舞。那边,简师却将小怪带去了一处仙泉,仙泉之内空无一人,仙泉之上仙气缭绕,远远可听得丝竹之声,似是一个将养身体的绝佳之所。
      然而,这里却绝非是凡人可来享用的去处,这个仙泉名曰化仙泉,乃是成仙之人塑练仙骨之所,虽然真的兼有可以抚平疤痕之效,但它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摒弃俗身锻化仙骨,对于从未修炼之人来说,直接扔到这样的地方疗愈皮外伤,无异于生生将瞎子治成聋子和瘸子或直接便是要了他们的命。
      公主对于给神君的小宠疗伤这样的小事自然没有太挂在心上,听说她的师傅带小宠去疗伤了,也不再多问,只满心欢喜地和天后去宴请御扶神君了。
      简师那边,自从做了斯年的师傅,已经太久没有人,敢触碰她的逆鳞了,这次,不仅遇到了,还主动送上了门,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好巧不巧的是,他居然还是个哑巴,即便吃了天大的亏也有苦说不出,喊不出,正合了她的心意。
      上了天界的第一日,小怪还未将尽收眼底的巍峨宫宇和天兵天将、琼花仙兽一一消化,便被铜锁脸扔进了化仙泉,化仙泉的苦处比他先前经历的忘川还要难捱,如果说那些风霜严寒、断筋磋骨般的折磨只是初级试练的话,那么此次进了化仙泉,便是更上一层楼的中阶训练了:所有的痛楚都掩盖在皮肉下,那些看不见的骨骼和五脏六腑,每一寸每一段都被侵蚀了、打折了、碾碎了,令他无法站立、无法呼吸,他痛得五脏俱裂,几次三番地痛晕过去,但是却喊不出声、道不出口,真正是呼天不应、喊地不灵。
      她曾经很是自信,信御扶能够认出自己,她一直期待他认出自己那一天时的惊喜,虽然她的右手为了挡剑已然被砍得完全拿不稳笔,写下自己的名子还是可以的,但是自那天她
      在镜出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她便忽然不做此想了,她不想永远这么被人同情着活下去,那是一张多么可怖的脸啊,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张脸只会越来越丑,虽然御扶命人收起了所有的铜镜,给她做了合体好看的衣裳,但世间所有的眼睛都是不会说谎的,她突然很后悔自己的执念,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身边,却一次又一次是以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甚至,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以为她是一个小男娃,他们给她准备所有的衣物也都是男子所用,可是,即便她穿上红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自从那次照见自己的模样后,她再也没有照过镜子,那样的自己,连自己都觉得可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又有谁会从心底里接受和喜欢呢!与其这般倒不如,像御扶以为的那样,她只是上天送来给他消谴的一个小宠罢了。
      第二日,御扶便来寻她,但却连面都没有见到便被铜锁脸回了,说是治疗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实在不宜见人,等医治好了,她会亲自派人将她送还,让御扶不必担心。
      御扶来的时候,小怪就在仅一墙之隔的化仙泉,但是她叫不出来,她用手拼命地扒着泉沿的石壁,想攀上去,却被铜锁脸的一个化身死死地摁着,继而他又拼命地拍打着化仙泉的水面,但显然并未引起御扶的注意。
      这日,铜锁脸又将她扔进了另一个去处,同样是仙气缭绕,但不同的是看上去不再温软凝柔而是寒彻刺骨,待她被扔下去后,她方才知道:这里,是一处寒冰池,她被扔下的那一瞬间,便觉得寒气刺到了骨头缝里,这儿,比她曾经去过的那个冰牢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只是个喘息的功夫,被皮肉包裹的最深层的血管便被凝住了,她前两日所有一寸寸断裂的骨骼似乎在这里全部被冻僵住了,并一寸寸地强行粘结在了一起,有些地方拼接得并不对槽,因而痛苦万分,比那化仙泉痛苦百倍。
      正当她在寒冰池中冻得上下牙直打架,浑身凉成一根冰疙瘩之时,他再一次听到了御扶的声音,他要回水府去了,这次来是想带她走,但是毫无例外地,这一次他又被轻易地打发走了,小怪的心里突然间便生了几许恼意,他怎能如此不在意她呢?也不来亲自看一眼她的处境,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死活,还是她根本就是他无聊时消谴的一个小宠,一个不能讲话的听音筒,或者仅仅就如同水府外,可有可无的一株水草,就像当初的小黑,它所有的想法自己都不知晓,她也从来没有细究过小黑的心境,这到底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还是真的便是一种果报呢?或者,这又是因为她的执念,便需付出的代价吗?
      到得寒冰池,才知第一日的化仙泉是个清闲去处,待第三日来到炙沐邑她才知,前日的寒冰池似乎是个清闲去处,那儿似乎只有极限的寒冷罢了,而这里,不论对谁而言都是个终极训练场所,她能知道的火力最盛之处便是漆吴山,她不知道云锦当年浴火有没有此间猛烈,更不知道这里比起御扶在焚净谷时受过的那玄火之难如何,但她当真明白了,原来火刑当真是这世间最严酷的刑罚,它能让整个人为之疯狂、撕裂、焦灼,五脏六腑像在油锅里被人上下翻炒着煎来烤去,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听到那里面滋滋地被油炸串烤过后的声响,她不由自主地便在这场煎熬中发出了痛苦地喊叫声,唯一奇怪的是表面却并不曾有丝毫熏烤炙烧的痕迹--她明白,铜锁脸这是想要她的命!她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她已然救回了哥哥和乡亲们,现在又恢复了隗江山生机,让英子和女儿找到了御扶这个靠山,也亲眼见证了江家人的幸福,对了,她也见到了御扶,虽然他对自己念念不忘,似乎把那个公主当做了自己的替身,总好过让他接受现下的自己和自己这副模样,她还有什么遗憾呢,没有了,其实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本来就应该在那个时候便死了,如果现在便这么死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她的这份向死之心,竟让她活了下来。
      第四日,铜锁脸又将她扔回第一个去处,并问她可有不一样的感觉,说这番下去当是比前一次更加煎熬,因为所有的骨骼都刚被淬炼过,再一次被洗劫时痛楚便会加倍,但那老妇说,她此番是给了自己天大的好处,过了这几关,今后天上地下任何刀山火海都赴得,何处妖魔化境也都去得,她还夸奖小怪耐力好,说即便是许多修炼多年的仙家历经第二轮时都受不住,宁可丢却一身修为,哪怕投身饿鬼道去地狱里永世轮回也受不住这等煎熬。
      然而,这些折磨小怪竟全部挺了过来,而且,经过几次三番的终极训练,小怪脸上身上的伤疤竟全数明显淡去了,她每日淡定地看着将她投入煎熬的铜锁脸,从不乞求,亦不落泪,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在忘川处苦苦煎敖了十八年,那里的煎熬可能不似这仙界一般摧枯拉朽,但是她在那里却足足呆了十八年,她的耐力早已超越生死,她竟修得在最为苦楚时关闭自己所有的神经,在所有登峰造极的痛楚中接纳那份恶意或对抗,此番她又一心向死,慨然以对,反而让所有的痛觉都消失殆尽,直至忽一日,待她满脸满身的疤痕去尽,铜锁脸竟大叫一声,吓得跪地不起,连夜差人将小怪偷偷送回了水府。

      御扶见自己的小怪被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身上脸上的疤痕都没有了,欢喜异常,他熟练地将小怪抱在自己的膝头上,仔细端详了许久,发现这个小家伙原来竟是一如此妙人,不竟?道:“原来你竟生得这般好看,我们还叫你小怪,把你当成怪物,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冤屈了你,我还真的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小童呢,从此便唤你小仙童如何?”
      然而,小仙童却不似从前对他那般友睦,御扶奇怪地发现,小怪不仅容貌大变,性情更是大变,从她回到水府的那一刻起,她眼里星星点点的光芒全都消失不见了,她表情木然,行为古怪,与自己竟莫名地生分起来,她怏怏地从御扶的膝上梭了下来,兀自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御扶差人偷偷到她的房外窥探,发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不吃不喝,也没有看书,只抱着自己的双膝坐在床上久久地发呆,或歪躺在那里两眼无神地看向屋角,御扶有些担心,差了水医前去问诊,却被她死死地闩住房门,任谁敲也不开。
      “神君我看您就是脾气太好了,才会滋长了他的怪癖,这哪里是个小怪,分明就是个拐杖,我看叫他小拐才对。”
      “对啊对啊,这个名子取得好取得妙,以后就叫小拐。”
      水府的水族们在大殿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聒躁着,御扶摆了摆手,令所有人都住了口。
      “听闻神君这几日被天后留在九重天,小住了两日,每日笙歌宴饮,恐是好事将近呢!”老谋深算的龟相似乎早已在这不同寻常的宴请里看出了门道,岔开话题道。
      众水族听了,纷纷喜气洋洋,但御扶却极不耐烦地将大家止住了。
      “今后,这样的话,水府里再不许提。”言罢,他亲自去了趟小怪的房间,但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回应。

      几日后,御扶正在殿中独坐,突然心中一阵莫名地慌乱,他最近时常没来由地便一阵心慌,仿佛一阵疾驰的马蹄自胸中踏过,他隐隐觉得不安,前几日在天庭宴饮时,他便曾有过这样的不安,但当时的他并未太过在意,当着天后的面,也无法细究,但当他的小怪从天庭被送回时,他似乎突然知晓了这慌乱的来由,小怪虽被人医好了脸上和身上的伤痕,但他显然是经历了他不知道的什么事情,此刻,内心的慌乱,让他想立即去察看小怪的情况。
      敲了很久的门,小怪都无应答。
      “他有几日不曾开门了?”御扶一边拍门,一边问一旁的侍从。
      “大约,大约有几日了。”见御扶面色铁青,一旁的侍从们忐忑地回道。
      “这几日给他送饭了吗?”
      “送,送了。”
      “送的什么饭?他都吃了么?”问罢,御扶蹲下身去,拿起放在小怪门口的饭食,用筷子夹起来,看了一眼,忍不住怒从中起。
      “这是什么?昂,这都是些什么?都是生的!能吃吗?是人吃的吗?你们天天就给他吃这些?昂,怪不得他来水府这么久了,身上一两肉都没长!”御扶越说越气,说罢直接摔了手中的饭菜。
      “禀,禀神君,水府之人并不擅做人间吃食,故而,故而……”几位侍从赶紧跪了下去。
      “不会做你们不会去岸上买吗?是缺少银钱还是要我亲自去办?”说到此处,他忽然便有了一些的自责,哪怕他真的是他养的一个小宠,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吃食呢,甚至他每次出去降妖除魔,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拐去人间的集市给他带些什么吃的回来。
      “神君息怒,神君息怒,我们即刻去办,这就去办!”两个伶俐点的侍者已然转身赶着去办差了。
      “这么久了都不开门,你们就不怕他会出什么事吗?”御扶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砸门,砸得累了,索性一脚将门踹开,还好,房屋角落的小床上似乎躺着一个蒙着头的小人,御扶不由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去掀开被褥,却发现里面只睡着一只枕头,不由得又恼了起来。
      “他人呢?人呢?还有,这被褥,怎么这么湿?都能拧出水来了,怎么睡人?平日里你们就是这么关照他的?昂!”他这话听着是在训斥侍从们,但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想到小宠一直便是这样被自己关照着,不觉愧悔交加。
      神君从未对侍从们发过如此大的火,他们跪在那里,战战兢兢,全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吓得不敢发一言。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快点去找!”
      侍从们吓坏了,龟相摆摆手,所有的水族迅速散开,四下里去寻小怪,御扶自己也坐不住了,和其它水族一起,一并去寻。

      他终于发现了小怪的身影,他正奋力向着陆地的方向游去,只差一点点,便游到岸边了。
      他一把便揽住了他的后腰,而后迅速地朝着水府的方向游了回去。
      然而,小怪却奋力地想要推开他,他拼了命地挣扎,那视死如归的模样,似要逃离天敌的抓捕,更似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然而在他不慎张嘴的一瞬间,御扶看到,一枚沙棠果从他的嘴里露了出来。
      “说!为何要逃离水府?”御扶将他抓回来,没来得及让他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便迫不急待地开始审问,焦躁不安地在小怪面前踱来踱去。
      小怪只冷冷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你怎会知晓它的用途,谁给你的,哪来的?”御扶手中拿着那颗从小怪口中不慎脱落的沙棠果,恶狠狠地问道。
      小怪仍旧冷冷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你们谁给他的?谁?还不站出来?”御扶对着小怪身后一排排侍从大声吼道。
      水族们吓得纷纷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说不知。
      “神君息怒,这沙棠果,并不难寻,许是这些伺候的小的们说漏了嘴,也未可知,既然人全须全尾地寻回来了,水君还是莫要怪罪才好,就是审,也不急在此一时,还是先令他去换件衣裳才好。”龟相缓缓上前,不急不徐地劝道,这龟相,跟随御扶时日已久,在他还是丘时水的一条小泥鳅时,便全力助他,因而平日里他的话,御扶总归还是能够听得进去几句的。
      “你为何要走?我对你不好吗?你说!为何要走?”御扶蹲在小怪面前,有些失态地问道。
      小怪一眼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地站起身,便欲离开大殿。
      “你去哪儿?我说了,哪儿也不许去,就给我留在这儿!”
      大殿的大门在小怪的面前迅速地关上了。
      小怪淡淡地转身,毫不畏惧地望着御扶。
      “神君还是先让他去换身衣裳吧,莫要着凉了才好。”龟相赶忙上前劝道。
      御扶觉得自己的重拳似是打在了沙子上,他不清楚为何今日的自己如此失态,待他发觉了这一点,便有些心虚地摆了摆手,命人将门打开了。
      “去,带他去温泉里泡泡,给他拿件干净的衣裳换上,莫要着了凉!”看着小怪离去的身影,御扶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小怪,于自己而言,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
      他不会说话,也无法替自己辩解,也许他并不是想离开这里,也许只是想游水玩玩,抑或是去岸上耍耍,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贪玩正是他的天性,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偶尔听到水族们说起了沙棠果的效用,觉得好玩,便用来试试,而自己今日的反应似是有些过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或许在他看到小怪嘴里含着沙棠果时,便突然失去了理智,他曾经给一个人讲过这沙棠果的妙用,只有一个人,就像那个神奇的令水族吐珠的咒语一样,他也只告诉过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却再也寻不回来了,眼前这个与自己心有灵犀的小怪,他不能再失去他了。

      小怪回到卧房时,见自己的被褥已然全被换成了新的,侍从们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一边铺床一边言道:“前段时日,对小君照顾不周,还请您多多包涵,这褥子是用谿边的皮做的,看着像是狗皮,但将这种兽皮铺垫在身下,身体可不受邪气的侵害,小君您还有什么需要,都可示下,小的们会尽快去办,还有,您的餐食神君也吩咐过了,已经派人去买了,小君喜欢什么样的吃食,都可以示下,小的们定会尽力去办,之前对小君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还望小君您宽宏大谅莫要放在心上……”
      小怪没有听他们说完,只向他们表示了谢意,便将几位侍从都从房里推了出来,待他擦干了头发,门外又传来侍从们的敲门声,请他开门用餐,小怪照例仍不开门,等侍者们走了许久,才打开了房门,他发现,给他送的餐食不再只一副碗筷,且草草摆在门口的地上,而是规规矩矩地放在了一个小案几上,案几上放着好几个大大的食盒,里面装着各色各样的人间美食,除了饭前的糕点、饭后的羹汤和果品,更有制作精美的各种面食和炒菜,还有香喷喷的米饭,足有三四个人的食量,全都热乎乎的冒着香气,不仅荤素搭配得相得益彰,颜色也是赏心悦目,呈上来的美食都被放在精致小巧造型别致的餐具里,每层食盒都色、香、味俱佳,显然是下了些功夫的。
      又是许多天过去了,小怪仍旧闩着门,终有一日,一个细心的侍从在收拾小怪的案几时看到了一副画,他趁小怪正睡着,赶忙揣走了那副画,将它拿给了御扶看。
      画中画的是烈烈阳光下,一个晒太阳的小孩的背影。
      见到此画,一丝悔愧瞬间又涌上御扶心头:小怪不是水族,一直呆在水下,大约同水族上到岸上一样,应当是极不舒服或会生病更有甚者会死的,他立即派蚌精将小怪送去了葫芦岛上晒太阳,一连数日。
      小怪就这样,在几只蚌精的陪伴下,每天太阳升起时便来到葫芦岛上,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去水府,御扶没有公务时,便陪他一同坐在葫芦岛上的一块大礁石上,但小怪却只当他如空气一般,不论他说什么,都不回话,不论他来或走,亦不回看一眼,仿佛他只是岛上的一块礁石,或一只水鸟,司空见惯又可有可无。
      “小乖,这个糖葫芦你爱吃吧?我看人间的集市上,小孩子们都爱吃这个。”御扶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糖葫芦,递到小怪面前,但是,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你不爱吃这个呀,那这个肉笼怎么样?我排队买的,这家的肉笼,很是难买,每次都需排很长的队才买得到。”说罢,御扶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包好的肉笼,小心翼翼地递给小怪,但小怪依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不好吃么?我尝尝啊,不会呀,那么多人排队去买。”御扶说罢,咬了一口肉笼尝了尝道:“怪不得,凉了,凉了的肉笼就不好吃了,有些腥了。”
      “那尝尝这块桂花糕吧,甜的,小孩子们应该都爱吃的。”御扶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糕点,依旧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小怪十分嫌弃地看了眼御扶,似乎对于他的示好丝毫也不领情,便要回去。
      “这些,你都不爱吃,那你爱吃什么?我让他们,不,我自己去给你买,你跟我说,你跟我说说呀,小乖,你为何不理我了?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我,我不知道,你要多晒太阳,之前是我疏忽了,以为你要逃走,故而,那天对你,发了火,你原谅我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御扶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道歉。
      小怪不理他,眼睛直直地看向远方。
      远远伺候着的两只蚌精见此情形,一个对着另一个轻声言道:“你说,咱家神君和这小拐,谁是主人,谁是小宠?”
      “你个傻蚌子,当然神君是主,他是小宠了,他算什么呀,要不是神君稀罕他,养着他,早不知被鱼吃了还是被谁剁了呢?”
      “可我看这架式,咋好像他是主人,咱神君是小宠呢?嗯?”说完,那蚌精朝他二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等哪天神君不稀罕他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别说了,他们往这方向看过来了。”
      “怕什么?这一时半会的,神君不会走的,那个小东西也不会走的,他哪回不是晒透了,太阳下山了,才回去,再说了,隔着这么远,跟本听不到。”
      “这还真是人间常说的那什么,天下一物降一物啊,你说咱神君这么些年,怕过谁?就是天帝天后来了,他也没有这么巴结过吧?你瞧那小东西那样,好像咱神君是最下等的侍婢一样。”
      “神君乐意呀,以后咱可再不敢大意了,我看了,伺候不好神君倒没什么,要是伺候不好他,被神君知道了,可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是啊,以后咱都得看紧点,要是让他给跑了,肯定不是挨顿骂那么简单的事了。”
      “唉,那你说,将来要是这水府里有了夫人,水君会对谁好一点?”
      “我猜肯定是夫人。”
      “你个傻蚌子,我赌肯定是这个小东西!你还真别说,他还真是有那么两下子。”
      “赌就赌,你说,赌什么?我还不信有了夫人他还会那么吃香。”
      “随你,我就赌他能赢。”

      那边,两个蚌壳正热火朝天地压赌,这边,御扶仍然在巴结小怪。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能不能看我一眼,你怎么了,小乖?”御扶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扯小怪的衣袖。
      小怪依旧目不转睛地看向远方。
      “小乖,你知道吗?诺大的水府,只你一人是我的知音,以前,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懂,你究竟是为何生了我的气了?那日是我诓骗你去了天庭,可原本也是想让你开开眼界,令你开心啊,可是,我到了天庭以后,看到斯年公主有难,就先去救她,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何时掉到瑶池里去的,后来,那个铜锁脸要带你去疗伤,我原本回绝了,可是她非要带你走,我是糊涂,又有些私心,想让她给你把脸治好了,一时信了她,便让她将你带走了,可是后来,我总归还是觉得不妥,去看过你几回,每次,那铜锁脸都说,医治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几日,我心里莫名地慌得厉害,小乖,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铜锁脸如何医好了你,却令你如此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你怎么了小乖?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从天庭回来以后,小怪再没有跳上过御扶的膝头,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直视小怪的眼睛,他的眼睛冷得如同冰牢里那些千年的冰凌,御扶不明白,一个小孩子怎会有着如此冰冷的眼神,他觉得自己总归要同她说些什么,但每一次,似乎说与不说,都是同样,他好似完全没有听到自己讲话,这次的小怪也是一样,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径直走到几只大蚌面前,示意它们,可以带自己回去了。
      她是懂得他,一直都懂得,全都懂得,甚至不用说话,仅从一瞥眼神、一个手势或一丝转瞬即逝的表情,便通晓他内心真正的需求,她能迅速走入他的内心,全凭全心全意,可自己于御扶而言究竟又是什么呢?是寂莫时无聊的消遣、逗闷子的工具还是一只宣泄苦楚只听不言的耳朵?或者,从始至终,便只是他的一个小宠,他有用心地对过自己吗?他想过穿透表面的皮囊去读读她的内心吗?
      从前,她的伤全在表面,虽丑得清晰可见,但内里却安然无虞,那些深藏于心的希望、欣喜、爱意从未破灭,亦从未缺失。如今,表面的伤痕虽则散去,看不见的内里却早已是遍体鳞伤,那些被淬练、揉搓、压扁、烹炸、冰冻、撕碎过后的脏腑没有一日不在错位地纠缠,如毒虫般钻心地啃噬着。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从天庭回来的那天起,那扇全然打开的心门便轰然关闭了。
      从小怪上到葫芦岛每日晒太阳开始,岛上便无端多了许多鸟雀,只是所有人都未在意。

      这日,小怪正盘腿坐在她房里那个半旧的榻上养神,忽地一睁眼,发现房子的正中间竟站着一个陌生人,那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脸和头部也被包裹得严严这实,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羽儿莫怕,我乃是你的一个故人。”见小怪醒了,那黑衣人忙说道。
      从她叫出自己名子的那一刻起,小怪便感觉到了害怕,她怎会如此轻易便认出了自己,她为什么蒙着面,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她专注地盯着眼前黑衣人的眼睛,那里面只有她不熟悉的狡黠和陌生,她吃惊地望着眼前的黑衣人,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疑惑。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知道你,你所有的委屈我都知晓,我这里有样东西,是份血契,只需割破自己的手指,歃血为盟便可,只要签了,便可拥有你想像不到的巨大神力,从此不会被任何人欺侮。”
      小怪怔了一怔,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但分明未认出是怎样的一位故人。
      “你先考虑考虑,不必急于做决定。”
      见小怪定定地望着自己,黑衣人抖了抖夜行衣,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我不仅知晓你的过去,还知御扶君好事将近,天上人间和水府都在盛传天后欲择他为婿。”
      小怪听了,并不以为意,只示意她从自己的房间出去。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我这里有一根银丝,待你想通了,任何时候,点燃这根银丝,我自会来与你相见。”说罢,那黑衣人留下一根银丝在案几上,便离开了。

      一个月后,传言越传越盛,说天后有意给斯年公主在年轻有为的仙家中择一良配,其中传闻最盛的便是御扶。
      小怪的房间里,这日又来了不速之客。
      “怎么样?我所言非虚吧,现下你心爱之人要被赐婚了,你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依旧不争不抢也不恨?即便你什么都不争,也没人说你好。”
      小怪漠然地望着黑衣人,只轻轻地对她指了指门,示意她出去。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你灭掉傅掌事时的那股子快意恩仇哪儿去了?现在的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由着别人对你为所欲为,只要你愿意,属于你的你都可以拿回来,而且许多东西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你只是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己!”黑衣人越说越激动。
      小怪听罢,从枕旁捞出一册书简,对准黑衣人便扔了过去,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一下,痛叫一声道:“小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等着,看你有没有求我的那一天!”

      天庭择婿的传言不胫而走后不久,却又有谣言四起,说御扶君风流不羁,不洁身自爱,且不论人妖仙魔一律通吃,品行不端已久,是绝不可能被天庭选中的。
      不用猜,御扶也知道种种传闻都是谁的手笔,但既为传言,他便绝不理会,与之前传闻他将与龙女订婚一般,只当那传闻中的人物与自己毫不相干。
      然而却早已有人顺着谣言的来处一路寻到了源头,龙王和龙女很快被天后请上了九重天。
      “龙王和龙女可曾听闻,我欲让小女嫁于四海神君?”天后毕竟曾身披铠甲斗战坤魔,巾帼不输须眉,说话开门见山,一副女将气度。
      “偶……偶有耳闻。”老龙王深知,自己在民间还算有点份量,水系发达之处还时有供奉他的庙宇,但是在天庭,他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天神,他在人间兢兢业业的施水布雨数千载,面见天帝天后的次数仍是屈指可数,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天后单独传诏,故而吓得满头冒汗。
      “哦?只是偶有耳闻吗?不是说那御扶神君风流不羁,与仙、妖、人界多名女子都有染吗?”
      老龙王战战兢兢地低头思忖着,他努力地在想,如果是他,真若给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打算,他会做什么呢?没错,天后应当会找人打听,找个可靠的人打听,打听这样的事似乎并不很难,他知道天后对于天帝宠爱常羲这件事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她不喜欢多情善变的人或神,而御扶除了对那个羽儿,对其它的女子都极是清冷,哪怕水族中凭借地利之便有爱慕者想要攀附,也被他的女儿凝昭早早发现端倪快刀斩乱麻地扫除干净了,照如此看来,天后不打听还好,如若一打听,定是对御扶更加青眼相加,要将他尽快纳为快婿了,但是对他父女二人定然极为恼恨,凭着他对天后的了解,此番,他和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轻则会遭严惩,重则小命不保了。
      “其实是,不……不曾耳闻。”老龙王毕竟活了几千年,还是有些城府,自被天后传令上了九重天,心里早已七七八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近百年来恪尽职守,从未有过丝毫怠慢,对于本职他向来不惧诘问,但他和自己的女儿私下里做的那些事,此刻已从天后的表情中读出了些许端倪。
      “哦?是吗?本是偶有所闻,现下又不曾耳闻了?龙女,你倒说说看?”天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启禀天后,我们水族,但凡行过周公之礼,身上都有明显标记,天后如若不信,尽可以寻水族来问,亦可叫那御扶来验。”凝昭尚且年轻,一来显然从未领教天后的手段,二来她一心只为自己打算,全然不计此事的后果,甚至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耳后,此刻也明晃晃地亮着那要命的标志。
      一旁的老龙王听罢自己女儿毫无城府的回话,此刻却已然是胆颤心惊、心如死灰,长跪在那里瘫成一坨泥了。
      “敖苍,你便不如你这女儿来得爽快,既然敢做,便要敢当,我倒听闻,你这女儿一厢情愿心悦御扶君久矣,怎的?这是听闻天庭要招御扶为婿,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小神不敢,小神该死,小神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女儿,小神这便领她回去受罚,还请天后开恩,饶她年少无知,信口开河。”龙王跪在那里一个劲地只顾着求饶。
      凝昭见父亲这般跪地拜伏,方知自己闯了祸,吓得浑身瘫软,只晓得一同跪了磕头领罪。
      然而,天后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凝昭和她耳后的标志道:“正人需先正其心,做人也需先修自身,莫要只看别人身上的印记,却总不看自己的德行,只怕有些人连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格都没有,不管自己胡为乎株林,倒管起别人的墙上是否有茨了。”
      至此,老龙王已完完全全地听明白了,他跪在那里,一个劲地磕头道:“小神有罪,小神认惩,请天后降罪。”
      “虽说人人都宠爱自己的骨肉,我也深知你老龙王只此一个女儿,但是!你须得知道,天后我也深爱自己的骨肉,我身边也只此一个女儿!”说到最后,天后的语气越来越慢,越来越硬,杀伐之声的后面满是愤怒与狠戾,龙王知道此次他父女二人必是在劫难逃了。
      “小神知罪,小神罪该万死,还请天后开恩,看在小神勤勤恳恳数千年的份上,饶了我儿,原谅我儿的无知之失,所有罪责,由老夫一力承担。”
      “这么多年,老龙王你在人间施法布雨,也是辛苦了,自此便到天庭上来,将养将养,御扶神君这些年来,抓到天牢为害世间的妖物不少,看守的天兵太少,你父女二人自即刻起便到天牢任职,看管这些妖物,此生不可踏出天牢半步。”
      “天后,可我……”凝昭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老龙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抓住了手。
      “多谢天后。”老龙王知道自己女儿这番显是触了天后的霉头,他自知无力回天,只得硬着头皮,和自己的女儿一道跪下谢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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