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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离梦杳如关塞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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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若梅没有打算要学富五车,但总得找到可以突破的坎。她自己不愁,生生愁坏了保证要照顾好妹妹的江若兰。
琴痴杜夔授课全凭心情,结果当日晚上下了场暴雨,打折花草无数,杜公子悲风伤月,宣布休课,乐坏了存心偷懒的江若梅。
棋圣伊名非常严苛,入门便是要与他对下一盘棋。不用说,江若梅立即淘汰出局,连入学的门槛都进不了。
至于书画,江若梅死活不从,理由是浑身上下她就只有一双手生得漂亮些,若是长了茧子就连唯一的优点都毁掉了。王筠先生不置可否,顾欢是出了名的爱美女,瞧见江若兰秋水之瞳盈盈欲滴,连忙表示:“不急不急,先培养兴趣就好,机会总是给她留着的。”
江若梅乐颠颠睡到日上三竿,突闻噩耗:由于天气转晴,琴痴杜夔决定补课,时间就在黄昏后。而青梅夫人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跟着来了,兴致勃勃,言道听琴箫如闻世外天籁,听二胡阅尽人间悲欢,听琵琶涌现过眼烟云,听鼓点激起胸中豪情,琴为八音之首,要求来到课上旁听。
杜夔先问何谓二胡,听说是如同奚琴一般的东西,便有了兴趣,与青梅夫人一起聊了半个多时辰的奚琴以及它可能的演变衍生物,若不是琴童催促,只怕要谈到通宵达旦。这还不算,青梅夫人更特地奉送了一本二胡版的《汉宫秋月》曲谱。杜夔爱不释手,不但引她为知己,还特别邀请青梅夫人担任助学一职,她对学员的评语,将作为该学员琴课目评定的参考,也可能是一锤定音。
与她横看鼻子竖看眼的梁老夫子也来赶这场热闹,声称礼乐本是一家,孔子最爱《关雎》(《论语.泰伯》云:‘《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又云:“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乐记.乐礼》)。”故此他也愿意多受一些雅乐的熏陶。杜夔看他一大把年纪了,皱了半天眉,勉强答应了下来,梁老夫子喜不自胜,占据了青梅夫人相对的位置,高踞而坐,十分自得。
青梅夫人对江若梅的其他科目,从来是睁只眼闭只眼,惟独琴课,说是女子修身养性必学,可以变化性情,半分都怠慢不得,看到人堆里没有那个打眼的不成器,硬是派人从被窝里生生把江若梅拎了出来。后者睡眼懵懂,踉踉跄跄来到课堂上,但见俊男美女济济一室,王克朗正襟危坐,正在弹一曲《幽兰》。
君子之座,左琴右书,这在世家子弟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王氏子弟是出了名的广学博艺,而王克朗,更是王氏子弟中的佼佼者。晚霞依依,似给他披上了一层云霞,本就瑰丽的面上愈发流光溢彩。白衣中的面孔却是一贯的冷,却更像远隔于云端的雪峰,只可供世人瞻仰,但闻弦弦皎然,如于山居之中,听得万顷松涛,又如深涧之侧,寒泉流声恻恻,听来令人心骨俱冷。
很多女学子都向他投以爱慕的眼光。梁老夫子连声叫好。唯有青梅夫人打了好几个哆嗦,杜夔便来问她觉得如何。青梅夫人想了想,答非所问道:“幽兰在深谷,本自无人识。” 杜夔点头,评曰:“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你这手法,尽了一个清字,然则,清虽大雅之本,尤记海纳百川,兼容天下,否则徒然曲高和寡,无人知音。”王克朗起身,淡淡回道:“家父曾云,琴乃自娱之物,恐难娱人,还请夫子见谅。”施礼已毕,昂首而下。
青梅夫人很有些惋惜,道:“若是换个曲子,或许好些。我记得东晋大将恒伊为王徽之奏《梅花三弄》后,便有了梅花琴曲,听说最好是在明月夜,清风岗,对着大江调弦,奏到最佳处,波涛拍岸,四周隐隐便有暗香浮动。惜乎,看来竟是听不得了。”王克朗闻声回首,一抹讶色滑过了他眼波,终是一言未发,坐了回去。
接下去几人弹琴已毕,杜夔都不过挥手示意换人,一句不发。待到那从来妖娆的王休之,这人先卖弄了一番高超指发,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弹了一半,杜夔冷冷喝停,道:“今日非奏牡丹曲,错了,明日再来。”梁老夫子逮着了表现机会,立即洋洋洒洒,说了通“琴,禁也。琴为圣乐,君子涵养,中和之气。琴之为器,德在其中,琴不正则心不正”,只差要即时做赋了。青梅夫人倒有不同意见,道:“何必苛求,若音音相似,千人一面,那不是成了听算盘珠子了么?”
王休之的桃花眼笑得眯成一线,左右打躬,洋洋得意退下去了。随后之人生怕又引出梁老夫子的长篇大论,技巧又远不如他,都不免中规中矩,引不起杜夔的半点反应。待到何译,更是曲不成曲,引起了一片讥笑之声。这人倒也实诚,拿肥圆的手指搔了搔头,道:“我只会弹《大胡茄》,都弹得不甚好,更不要提这个了。”
四下人的眼色大有讥诮之意,青梅夫人却笑盈盈道:“这倒让我想起孔圣人来了。听说昔日孔圣从师襄学《文王操》,不得其人,不肯易曲。” 梁老夫子本在摇头,听她这般说,很警醒地定住了。杜夔点了点头,道:“按弦如入木,可循循练之。”竟然没有批评。
再往下去,唯有魏曼容和李贤得杜夔多看了几眼,太子陈衍来得晚了,杜夔毫不客气,命他弹《阳春》、《白雪》,弹得差了便自行离去。陈衍施礼如故,一曲《阳春》,如见和风涤荡,一曲《白雪》,又见雪竹琳漓,凛然清洁。青梅夫人只差把身子倾斜过来,杜夔亲授了一部琴谱,以示嘉奖。
世家子弟才艺娴熟,世家女儿自然更不差。即便是兵马出身的萧家小姐,弹起来也韵味十足。但要说好,却要说徐家的徐月华了,当真是左手如云,右手如水,流泻自如。大家听了都说好,一时赞誉声此起彼伏,梁老夫子捋着花白胡须要求再听一曲,直接忽略了后面的江家姐妹。杜夔笑道:“今日只以一曲为限,否则只怕更深了。”又问青梅夫人:“哪位姑娘得过夫人指点?”
青梅夫人傲然道:“若兰,且奏《高山流水》来。”
《高山流水》是先秦的曲子,在座无不耳熟能详。众人只听起首二、三段迭弹,水流潺潺,在静谷中回荡不已,清微淡远,听来令人神往。四五段时,幽泉出山,风发水涌,江海交汇,聚成浩瀚汪洋,浩浩荡荡难以遏制。
随机只听风卷浪吼,宛如蛟龙盘旋在狂涛之上,嘶吼之声,响彻天际。众人只觉犹如身在危舟,人在漩涡之中,当真是心惊胆寒,胆小的战战兢兢几欲奔出。还好渐渐风平浪静,余韵悠悠,带出一叶扁舟,悠然穿行于碧波之中。一曲既终,众人犹自如刚从急舟中下来,人在波涛中摇晃,久久不能回神。
杜夔凝目向江若兰看了良久,微微笑道:“可惜,可惜了!”众人本以为他定然给予盛誉,哪料得他竟然可惜个没玩了,都呆在了那里,连青梅夫人也有些回不过神。突听他转过头来,在众人之中点中了陈衍,笑吟吟问:“你听出了什么?”
陈衍俊目生波,看了江若兰一眼,面上微微有些红了。旁边沈瑶坐得虽远,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忿,故意提高了声线,要叫大家都听见,不轻不重道:“无非多用了些滚拂手法罢了,也没什么新鲜的。”
陈衍想得一想,回道:“江姑娘将自然流水之势,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回答实可谓中规中矩,倒也符合他一贯的做法。杜夔当场变色,冷冷一笑,又道了句:“实在可惜得紧了!”突然问只差将自己缩到角落里的江若梅:“你说我在可惜什么?”
江若梅精神一振:“说出来就算过关了?”立即站直了身子,大声道:“师傅,你是在可惜太子实在配不上我姐姐。”
青梅夫人定在了那里。江若兰狠狠瞪了她一眼。杜夔先是一怔,随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衍不置可否,另一边的沈瑶简直气得发颤,蓦然站起,厉声道:“谁敢有辱当朝太子,还不打将出去!”
江若梅指了陈衍,奇怪地道:“他都不急,你急什么?你算他哪颗葱?”沈瑶气道:“你才是葱!”江若梅点头道:“也是,葱都不如。”
底下到底是年轻人多数,哄地一声大笑。沈瑶气得满眼含泪,陈衍慢吞吞道:“表妹快坐回去。皇上说了,此地哪有太子,都不过学子罢了。”
沈瑶恨他偏心,泪水在眼眶连连打转,跺了跺脚冲出去了。陈衍看了一眼朱镜,后者早站了起来,向他微微一笑,追出去了。江若梅对自己造成的一切茫然不觉,笑眯眯准备开溜,被杜夔叫住,道:“若梅姑娘难道不来一曲么?”
江若梅连连摇手道:“我哪会这个。先生你刚才明明说了,我答了就可过关的。” 杜夔微笑道:“你不会?我怎么觉得,你不但会,而且只有更好呢。”
满座失声,青梅夫人都有些呆住了,许多双眼睛盯着江若梅,想要在她身上看出那个好在哪里。江若梅愣了下,涎了脸道:“送上门来的好事,哪有推的道理?既然你说我好,那就给我个好评罢,也省得我捱爹爹的板子。”
杜夔点头道:“成,你来奏一曲,我便给你。”
底下都是窃窃私语声,大都是觉得杜夔太偏心了。江若梅转了转眼珠子,将手缩回了袖中,叫道:“我手痛,弹不得。”杜夔含笑望向青梅夫人,后者将面一板,喝道:“若是不要你这双手,倒是可以不弹!”
底下世家女子已经很是不忿了。江若梅宛如木桩般定了良久,笑道:“好。”起身走向琴台。青梅夫人将信将疑,看着她背影问杜夔:“你说她比若兰还强?”
杜夔悠然闭目,道:“杜某没有什么比人强的,唯独对琴的直觉,却自恃要比别人灵敏些。”却听琴音还未响已散了开去,什么东西啪地摔了下来,发出一声哀鸣。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以及不少惊呼声。
他抬眼之时,只见得江若梅正用一双血淋淋的手,艰难地将那琴身提了起来。她十指皆被琴弦所伤,望去惨不忍睹,好容易将琴挪回了原处,琴身上赫然一片血色,触目惊心。她恍若无事,正准备把正滴着血珠的手指,再按到琴弦上去。
杜夔喝了声:“停!”歪了头看她,突然笑了,道:“对自己这么狠么?如此,再加个条件如何?”
他往人群里一指,准确无误地指中了王克朗,笑得宛如一只狐狸,道:“既然你差到这份上,总要个强的带一带。克朗,今后,你负责指点她。她若是不成,你这门课,也不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