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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天下经纶在腹内 ...

  •   江若梅刚刚离开了,梁老夫子已按捺不住掀起了另一轮风波。

      事情是从刚刚送上的大羹开始的。羹是古代很流行的食物,那个时候没有油炒的烹饪方法,人们享受的美味多半是由羹法得到的,顾名思义,就是拿肉物蔬菜一锅炖。按照仪礼,大羹要放在食器中温食,也是为了这种炖法本来就不够美味,若是冷了更加难吃,是以要等到宴席开始,方呈送上来。送到青梅夫人那席的时候,却出了事。倒不是她不感兴趣,相反的,她简直有些迫不及待,抢先尝了一口,随即,噗嗤一声,但见得那口羹汤,尽数喷在了侍女的面上。

      青梅夫人十分尴尬,欲掩饰已经迟了,那侍女吓得不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梁老夫子终于又逮到了机会,立即精神焕发地立起,向少帝道:“既为教习,怎能对上古尊物如此轻贱?治国立身,非礼不可。青教习如此不谙礼数,恐非学子之福。”又向席上问:“有哪位学子,知道周礼何以推崇玄酒大羹?”

      在座之人都曾听说江墨染虽然是个好脾气的,却有个例外,就是万万不能惹及他这位义妹,否则便是翻脸不认人的,虽然未必有几人喜欢这位手段老辣的江相,但毕竟谁也犯不着当面与他作对,是以任凭梁老夫子连连发问,大多数人都装聋作哑,只作不知。惟有谢靖年幼,人情世故上一无所知,还以为真无人知道,立即站起来朗声答道:“礼记有云,尊有玄酒,教民不忘本也。”

      梁老夫子翘起大拇指向谢老道:“谢家又出了一位金麒麟。”然后洋洋得意,向青梅夫人道:“夫人觉得自己还能居教习之位么?”

      青梅夫人毫不动容,慢慢将大羹从面前移开了,盯了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般道:“能!”

      梁老夫子既惊且怒:“难道你如今还能说你懂礼?”

      青梅夫人轻蔑地笑了一下,淡淡道:“我不需要懂。”

      满座皆为失声,梁益州立即转向少帝,道:“陛下,你听听这话--------”

      少帝眼底浮现了一丝兴味,还是谢融之老人慢吞吞开口,道:“想必青教习还未将话说完。”

      青梅夫人悠然立起,难得的和颜悦色,问梁老夫子:“梁教习以为自己与圣人相比如何?”

      梁益州以为她心虚了,故此向自己示好,哪里肯在此刻收手,傲然答道:“梁某从来不是夜郎自大之辈,自然知道自己原不如圣人。”

      青梅夫人微笑哦了声,道:“不如就好。”笑眯眯去看谢靖,柔声问他:“小神童,你知道何谓圣人吗?”

      谢靖当即作答:“聪作谋,睿作圣。”想了想又道:“无事不通谓之圣。”

      青梅夫人微微笑:“小神童说得很对,梁老夫子,你不是圣人,我自然也不是,否则怎么只做了个小小教习?因为天下之大,学海无涯,小女子一介凡人,自然有不精通或则不想学的东西,比如说,你所谓的礼,我称之为,愚民。”

      举座失色。梁益州面色先从雪白变成了铁青色,又从铁青色变成了紫红,差不多是声嘶力竭叫道:“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青教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恐怕难以向天下交代!”

      青梅夫人耸肩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可是出自论语?”

      梁益州气呼呼道:“你这刁妇怎配读孔圣之言?不错,这是《论语。里仁第四》,是说能以礼让治国,则于国事何难之有。不能以礼让治国,奈此礼文何。”

      青梅夫人狡黠一笑:“六朝来礼让治国的事倒出了不少,国事又如何呢?”旁若无人,以箸击案,唱道:“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举座哑然,梁老夫子满头冷汗直冒,还知道不能再任由她将话拖向这种敏感的政治话题,连忙喝止她道:“是故吾皇即位,天下始安。青教习还是再来讲讲礼学罢,莫再说论语了。”

      青梅夫人微笑点头:“梁老夫子以为,人不须广学,正应以礼让为先。正好,老子也是这么想的,那就说老子好了。”

      梁益州奇道:“老子说过这般话?老夫怎么不知?”转向了谢老。青梅夫人亦转过来问:“‘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不贵难得之资,使民不为盗。’是老子的话罢。”

      谢融之已经有些明白了,默默点了点头,又轻轻道:“夫人慎语,祸从口出。”青梅夫人向他含笑微微点了点头,言语却毫无忌惮,道:“天下的东西,难道都隐藏得完吗?这样,还不叫掩耳盗铃,伪世愚民?”摇头道:“不愚民确也不成,若是人人都比君王还聪明,那还要君王作什么呢?”

      没有人敢接她的话语,少帝目光几番闪烁,最后含笑问道:“以夫人意下,为君者当如何?”

      席上肃杀之气,隐隐已成,江若兰不自觉咬紧了嘴唇,青梅夫人似乎一无所知,怡然应道:“愚者愚民,仁者爱民。”

      少帝沉吟良久,击掌赞叹不已,身子微微向青梅夫人倾斜了过去,又问:“以夫人之见,为民者又当如何?”

      青梅夫人淡淡答曰:“若不能大智若愚,便只好大愚若智。”

      少帝怔住,过了良久,才挑眉问青梅夫人:“夫人以为自己属于何者?”青梅夫人手斜支着额头,声音微弱了不少,那份傲然却是如故,道:“知人者不自知,善易者不自占。”

      少帝哑然失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举杯向青梅夫人道:“今见夫人,六合之中,如观晓月;八纮之内,若遇新晴。”

      这是极高的赞誉了。青梅夫人微微笑了,也举起酒器:“陛下过誉。”眉头微皱,放下酒器时,手已轻颤。

      少帝似乎有些失望,略略失神之后,发现了她的异样:“夫人似乎有些微恙?”席上江若兰虽然还在端坐,眉宇间已经有些焦灼。青梅夫人大大方方捂着自己肚子,坦然道:“这大羹实在吃不惯,我有些胃疼。”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朗朗道:“臣江墨染为臣妹送食,恳请陛下赐见。”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向青梅夫人望去,后者皱了皱眉,奈何下腹正在绞痛,其他就顾不得了。少帝含笑道了声:“宣!”便见门外多了一人,竟也是一身月白襦衫。别人是人穿衣裳,他却是衣裳挑人,素绢如雪,哪及他面容之白净,右手赫然提了一食篮,也只有他,能把一只紫竹篮提得如此静雅风流,令人错以为他刚从观音山紫竹林中穿行而来,身上若还带着淡淡的水泽雾霭,月华余存。

      少帝挑眉道:“仲明,你今日之服饰倒很是非同寻常么。”江墨染向少帝行礼毕,看了自己道:“墨染不过执弟子礼而已。此处是书院,所在无非先生和弟子,陛下开办书院,广收天下门生,自然是最高的先生。墨染虽然不得其门而入,做一个编外弟子,想来总也应该绰绰有余的。“

      举座学子,特别是寒士,都犹如醍醐灌顶,双目都发出光来。少帝浅浅笑道:“天子门生,难道就有不同了?”

      青梅夫人极严厉地扫了江墨染一眼,嘶了一声,低下头按在腹上。后者进得门来,目中便只剩下了一个青梅夫人,眼睛有些焦虑地看着她,话慢吞吞的,却是掷地有声:“微臣曾读《咏史》,有几句一直不敢忘:‘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今日,陛下兴办学院,不拘门第,意义还远不仅于劝学,可谓是开天辟地、警世醒人的创举。大治将至,四海见平,微臣谨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青梅夫人重重咳了一声,被少帝的大笑声压了下去。座上有人撇嘴,有人聆听,太子陈衍手上一抖,银箸险些脱手。只听少帝道:“仲明,你这话还没说明白啊。”

      江墨染长长稽首,方起身道:“所谓明君,无不是开封疆,守社稷,除患害,威武德。微臣以为,如今之患,患在九品中正制,九品之患,患在缺才!然,天地无垠,包罗万象,才并非不可得,只怕是不可见。臣愿学子忠心报国,专心向学,陛下量才施用,不拘一格,此,便是社稷之福,天下之福。”

      举座是大雨将来前的死寂,一时空气都□□得迫人,简直有些令人透不过气来。陈圭看看陈衍,看不出来任何端倪,只好又去悄声问陈雍:“江墨染他想干嘛?”后者挑了挑笔挺如利剑的眉宇,轻轻吐了两个字:“想死!”

      陈圭倒吸了口冷气,陈雍却已立起,向少帝行了个弟子礼,郎朗道:“学生陈雍,谨见先生,还望先生指教!”各学子立时俱都立起,向少帝连呼先生,少帝大笑,连说平身,向江墨染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却又笑道:“诸位不必高兴得太早,天子门生,哪里是那么好当的?能跳过龙门的鲤鱼,十之可有其一?诸位宜自加勉,莫要等到卷了铺盖离开书院的那日。”

      各种目光向他投去,这眼神若有实质,江墨染只怕早已死了几百回。他眼里却只有一个青梅夫人,径自向她席上奔去,见她异样,埋怨道:“都说了你吃不得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偏不听。”将食篮放下,一层层打开,取出四个青底白瓷碟来,只闻得清香扑鼻,举座之人,都霎时觉得自己腹饥难抑,有好几个内作鼓鸣,不免面红耳赤。

      众人都很是眼热地望向那四碟,但见第一碟上端端正正,放着两枚鸡蛋,看起来无甚出奇。青梅夫人本来还想说什么,见了此物,眼前一亮,长吁了声,伸出手来将一枚鸡蛋取到手中,轻轻敲开了,剥去顶尖的蛋壳,在上面细咬了口,便闻得浓香盈面,闻人欲醉。少帝深吸了一口气,道:“鸡汤。”果然那鸡蛋竟是去了黄的,然后再用黄拌浓鸡汁打匀,复灌回去,看起来便浑然一体了。青梅夫人干脆利落,将两枚蛋吞起肚里,望着空碟,沉了面孔。江墨染笑道:“胃刚饿狠了,却不便多食,反倒伤身,是以做得少了。”

      少帝佯惊道:“仲明,你我君臣多年,朕还不知你竟有傅说之能。不过,既然做了美食,为何不肯分朕一杯羹?”江墨染眼睛直盯着青梅夫人,头也未抬,道:“家事急切,恕臣无状了。”

      少帝瞧了瞧正在戳第二碟的青梅夫人,又瞧了瞧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的江墨染,没奈何自己端起面前大羹吃了一口,有些赌气地道:“果然急切。”那边青梅夫人却已然怒了,在第二碟洁白如玉的豆腐上连戳了好几个洞,瞪了他道:“平淡无味,怎么吃?”江墨染忒好脾气,笑道:“你昨日说牙齿有些疼,故而我做得清淡些,再忍几日,便给你换回来了。”亲拿了调羹道:“试试看,也很清新爽口。”

      青梅夫人眉头蹙了又蹙,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看样子竟是又要吐出来了,举袖掩着。江墨染却急了,拍了她后背连连道:“我下次再不做这个口味了。若是难过,吐了便是,不要硬撑。本来做了一小块羊排,看来也用不着了。”

      青梅夫人听说有羊排,精神为之一振,便要去拿第三碟。江墨染却仿佛变戏法般拿出了一个莲花金盆,里面清水涟涟。众人还没明白过来,只见他捧了那金盆放到青梅夫人手下,殷勤地道:“洗完手方可用。”

      席上女学子都是眼热不已,但青梅夫人显然只嫌他啰嗦,推他不开,只好把手在金盆里甩了甩。江墨染又来递软巾,青梅夫人已经忍无可忍,又要瞪他了。后者毫不介意,犹如哄孩子般道:“我盖着呢,刚才还烫,现在吃正好。”把第三碟捧了过去,只见得金黄的羊排犹如金砖,油光铮亮,一时香气充斥席上,情不自禁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落。

      青梅夫人的面上总算有了近似于笑容的表情,捧了羊排在手上,大快朵颐起来。连少帝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最终啃得只剩下了根骨头,心满意足,去看第四碟。江墨染的表情,比自己吃了还开心许多,含笑望着她,用温柔得几乎要溺出水来的声音道:“总要用些饭的,好暖暖胃。我今日做了竹筒饭,你瞧,一颗颗米粒,就像珍珠似的。”

      众人都伸长脖子去看,原来那碟子里的两段竹节果然填满了雪白的米粒,此刻取出,上面还粘了层竹的包衣,那股清香,简直匪夷所思。青梅夫人只用了一段便推说饱了,江墨染还待劝进,少帝暗示宿卫抢先夺过,一吃之下,拍案叫绝,道:“仲明,这法子,你得送进宫来。”

      江墨染看青梅夫人神色已然如故,这才放下心来,听得此句,将头一摇,道:“此是微臣唯一能哄臣妹一笑的法宝,怎肯轻易授人?陛下实在强人所难。”少帝正在气头上,不觉又拍案道:“强人所难?朕还没说你藏私呢!”

      江墨染心平气和地收拾碗碟,应道:“臣家无长物,不知陛下喜欢哪样?”少帝恼道:“人难道不是宝贝吗?”

      江墨染这下有反应了,想了想,抬起头来道:“臣的女儿可以送陛下一个,至于臣妹,于臣宛如和氏之璧,对不住了,倾城不赎。”

      不光少帝听得呆住,满堂学子,都深觉很是不可思议,特别是女学子,看着青梅夫人毫无姿色的面孔,再看看江墨染之如玉风神,只好抱怨苍天不公了。少帝指了江墨染大笑不止,江若兰忍不住抿了嘴笑,青梅夫人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拢了。恰好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呵呵笑道:“如此盛会,老臣也要赶来凑凑热闹。老臣是粗人,也是家徒四壁,没什么可献给陛下和诸位天子门生,倒准备了一出鱼龙杂耍,给陛下凑个趣。”

      来人鬓发已经如雪,容颜与萧绩极其酷似,只更刚硬些,消瘦得有些惊人,一身戎装,经年不解,正是南朝第一名将、左军将军萧摩诃。走入堂来,步迈刚健,哪里像是一个年已六旬的老人。

      少帝惊喜道:“萧老将军怎么来了?”亲自下席来迎接,又道:“老将军身子好些了么?药可曾用了?”抚上他的手,只觉手掌根本就是张皮,摸得到底下的手骨,硬得几乎碜人,不禁暗暗唏嘘。萧摩诃十分庄重地向他行礼,笑道:“陛下尤少,老臣不甘称老。”

      少帝难得地带点腼腆笑了起来,道:“这不过是仲明的一句玩笑话而已,老将军又来取笑寡人。外间风寒,老将军衣着如此单薄,可见身边到底缺个知暖知热的人。倒是朕疏忽了,应代为留意才是,宫中------” 萧摩诃截住了少帝话头,朗声笑道:“老臣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何必再耽搁人家姑娘的青春?倒辜负了陛下一片心意了。”

      席上陈圭暗暗向陈衍比了个十字,是说这是少帝第十次为老将军提亲被拒了,后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此事却要从十多年前一桩奇案说起,那时老将军娶了一位续弦任氏,端的是才貌双全,姿质娟娟,老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可是疼她到了骨子里。任氏自视甚高,有个脾气,所着之衣,所带之饰,务求顶尖,及尽奢华,一切用度,更不必说。老将军从不多问,府中一切,都任取任用,以致于女儿萧迦如对人抱怨,说如今不是娶姨娘,而是又养了个大小姐,宠得发腻了。

      南朝领军,分左军右军,右军领外军,左军领内军,可见少帝对萧老将军是何等倚重了。俗话说,夫有权,妻有势。任氏如此得宠,后宫中几位娘娘,自然要卯足劲来结交任氏,任氏又是每宴能咏,再加上本来就美艳,盛妆之下,宛如神妃仙子,建康城中,以能见其为幸事,但凡宫中盛宴,都不会漏下这位夫人,还每每能与少帝酬唱相和,堪称珠联璧合,少帝拨下赏赐无数。任氏那时风光,见之人无不侧目。哪知道,盛极转衰,乐极生悲,一次宴会上,任氏不知为何,竟得罪了何太后。何太后平素本来是个和蔼的人,那次却偏偏不依不饶,任凭各位嫔妃如何苦劝,当即命人将任氏推出,等到少帝特赦的中诰来到,任氏早在三尺白绫之下,香消玉殒。

      任氏的尸体被赐回之日,萧老将军一夜白头。但第二日,却又是萧老将军,以任氏“轻狂无状”为由,休出萧门,尸骨亦不得葬在萧家祖坟,据说是被弃到了乱石岗。

      佳人的结局虽然凄楚,但建康城中,再无人敢质疑萧家对少帝的忠心耿耿。也因此,少帝引咎自责之余,这些年来为老将军明里暗里作了无数次媒,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像这样被当面退却的,也已经快十指难数了。

      少帝摇头苦笑,萧老将军却兴致勃勃,跟他讲起那杂耍来:“……扮龙女的公孙姑娘非但扮相英武,技艺更是惊人,能口喷烈火,高达十尺!”

      少帝听着也来了兴趣:“是个女的?朕倒要见识见识。”

      萧老将军十分高兴,手向堂外一招,高声道:“传鱼龙戏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天下经纶在腹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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