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栖霞山前满朝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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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日那天，栖霞山上人头攒动，建康城万人空巷，男女老幼，皆聚集在山麓之下，提鲜花者有之，提瓜果者有之，更有甚者，提了一堆臭鸡蛋，人来人往，竟比上巳节还要热闹。南北朝民风开放，大众最喜看俊男美女。听说，今日不光国之俊彦都将陆续到来，连建康城中驰名的美人都悉将现身，大大方方供世人一睹芳容。
二十年以后，时已名满江南江北的吴中才子魏曼容，重游旧址，有感于此，写了一首家喻户晓的《题栖霞书院》：“斜阳流水两匆匆，谁忆芙蕖当年红？不识国色真面目，枉把铅华作婵娟。”这却是题外话了。
那日清晨就有人陆续在山下流连不去，果然没叫他们失望，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已经有青骢马送第一批学子抵达，当先跳下一人，长身俊朗，容貌瑰丽，但面罩冷霜，拒人千里，动作奇快，没等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已经倏的一下，进了书院去了。只听里面唱名人唱道：“王司徒公子王克朗。” 却是琅邪王氏子孙了。只留下几个乡女在外面大声嗟叹：“噫，好容易看到王郎，竟然来不及往他怀里丢几个木瓜！”
随即来的一架马车刚刚停下，立即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见之下，纷纷往里边抛花瓣红枣等物，最后还是几个随从死命开道，才从里面挤出一个温雅秀丽的小公子来，满面绯红，一面狼狈地拂着身上之物，一面头也不回冲进了书院。门口唱道：“李太尉公子李贤。”人刚进门，便被王克朗拽进去道：“怎么这般拖拉？”
第三架马车停下之时，众人刚刚聚拢上去，却又哗的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原来下来的是位武将，头戴平巾帻，上束冠笼，下着白袍，足蹬乌皮履，身长七尺，容貌雄伟，卧蚕眉下，一双寒目不怒之自威，虽蓄了美髯，年纪却是不大，龙行虎步，昂首挺胸走了进去，便是兵部员外郎萧绩了。后面有熟谙八卦的人交头接耳，小声道：“听说萧小将军原娶了任氏，夫妻感情甚笃，可惜任氏小产死了，萧将军一直未娶，已经五年了，连他的胡须，都未再理。”旁边人纷纷叹息。
再下来几车，车上人刚刚下来，便扑下来浓浓香氛。几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嘻嘻哈哈，聚成一团，一面走来，一面向两旁抛媚眼，犹以当先那人最为妖丽，天生一双水汪汪桃花眼，白面无须，衣着七彩锦绣，接了花瓣，放在唇上一嗅，笑吟吟收入宽袖中，走进去了。也有人喝彩，也有人鄙夷，很多人都倒退了数步，小声道：“这是王家与崔家、卢家、郑家的几位小公子了，诺，当先那个，就是王克朗的表弟王休之了，惹不起的，还是让开些罢。”
后面那马车很叫人惊喜，下来的男子清雅爽朗，犹如一阵清风，一下子把刚才那浓艳香风一扫而空，甫一下来，怀里便落满了各式花卉。他身旁跟着个头梳双髻的小童，唇红齿白，十分招人喜欢。提了一个竹编小篮，眉开眼笑，把他衣襟上的落花都扫进去了。高冠缝衣，愈衬得他丰神如玉，风度翩翩。四面人赞叹不绝，有人惊问：“这就是徐博士么？”旁边人笑话他：“若是徐博士，哪会一言不发？这是周仆射之孙周坚，周博士了。”
接着连续来了十驾马车，马车上跳下来容貌各异，却都俊雅绢好的华衣少年郎，彼此都是相识，纷纷寒暄，风采照人，一时引得众人侧目，不知道看哪个好，看着有些面善，听里面不断唱名，果然是朱、张、陆、顾、孔、魏、虞、贺，并吴兴沈、钱两家的十大世家公子，平日里倚仗家势，斗鸡遛狗，把建康城搅得是天翻地覆，不过这几个月却安耽了，据说是栽了个大跟斗，在家里韬光养晦了。几人平日里最喜搔首弄姿，以容貌自负，不知为何今日毫无兴趣，对抛过去的瓜果花卉，甩开老远，聚在一起，犹自愤愤，站得近的，依稀听得他们说：“-------这次一定要给这个丑丫头一点颜色看看！”前呼后拥，走进去了。
没看清的人犹自叹息，却见前面人头攒动，蜂拥过去，一下子便把一驾马车围得严严实实，里面那人朗声笑了，声音悦耳至极，道：“慢慢来，慢慢来，莫压坏了几位小娘子。”车帘挑开，走出来一个男子，一下子叫所有人都看呆了去。他身着浅紫色长衫，头戴玉冠，容色之秀，风度之佳，用什么词语形容都不过分，不用说，便是名满天下的徐谦徐大博士了。但见他果然是平易近人，温文和雅，一边走，一边含笑让过劈头而下的瓜果花语，一边还帮忙扶起假装在车外扭伤了的小女人们，一时间之听得莺声燕语，软语谢声，不绝于耳，红袖罗帕，满空而飞。自他到来，栖霞书院，人满为患，马车都走不动了，没来得及看到的人还拼命地往里面挤，有人高喊要晕过去了，有人被踩得痛苦失声，禁卫出来了百人，疏通了半个多时辰，才把这场面控制住了，人已经进去了，地上还落满了各式香囊，可以想见是何等轰动。
自他来后，瓜果花瓣，已经抛洒一空，暂时还没补充过来。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停下的马车，所得到的就无非注目礼了。如是过去了数十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因为将作为交聘使，仪态都是挑选过的，不至于出现尖耳猴腮的人物。因为都是人物，看众的眼界宽了，要求也苛刻了许多，有一个学子耳朵旁长了颗大痔，被毫不客气地兜头砸了个臭鸡蛋，以袖掩面，狼狈不堪地冲进去了。还有个学子长得蛮富态可喜，就是略微胖了点，走路圆滚滚的，活像个自立行走的鸡蛋，看客才不管他是雍州太守之子，哄堂大笑，跟了他一路叫：“猪公子，猪公子！”不过这何译公子偏生是个别致人物，人家叫归叫，他走归走，照样不紧不慢，神态自若地走进去了。
这样陆陆续续，车来车往，走了一个上午。东晋开始，世家子弟，便以学识与风仪自诩，寒门子弟，亦大都有样学样，故而举凡所见，基本无不是修身玉立的少年，宽袖瘦骨者比比皆是，行步顾影者恒而有之，世皆以为为美。少年们进了院去，旁边围观之人依旧赞叹不绝，偏偏有个樵夫，砍柴下山，被人群所阻，不得已立在一旁，也观看了多时，闻声摇头道：“你们建康人就这眼光？胡粉饰貌，搔头弄姿，毫无男儿气概，算什么美男子！”
这声音带点异域口音，众人循声去看，却原来这樵夫有些个不同，浓眉大眼，赤须绿瞳，竟是个胡儿。有人想跟他争辩，又有人道：“左衽貉子，不堪与语。”嫌弃地避让开去，将他一个人孤零零遗在一处。那樵夫也不多话，见让出道来，挑了满满两担比人还高的柴禾下山，边走边唱：“河水清复清，醒世有何人？”
却见一辆驷马马车，呼哨一声，在他身侧停下了，一个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在车内朗朗答道：“白日垂丹抱，青云有旧蹊。风雨纵如晦，尚有报晓鸡。”
樵夫一下子呆住了，却见马车已经停稳，一个只得四五岁的双髻孩童，在僮仆搀扶下，颤巍巍走了下来。他身高只及成人胸前，乌目如漆，长眉如卧，长得实在是可爱之至，而容颜之俊美，丹青难描，肌肤宛如冰雪，露在外面的小圆手臂胖乎乎的，恰似一段洁白的藕，看了很想让人去掐一把，又恐掐重了，会掐出水来。旁边惊叹声不绝于耳，有人叫道：“这是谢小公子，三岁能背《大学》的那个！”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涌上来的人犹如潮水，一下子把那樵夫吞没了，连他嘀咕的那句：“江南垂髫孩童尚且如是，大事可能成乎？”都没人留意了。僮仆急得把谢靖抱坐在头顶，禁卫开道，才勉强能突出重围。谢靖一点也不怕生人，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笑眯眯看着众人，还觉得十分好玩。有个秀才模样的人问他刚读了什么书，他也很礼貌地随声应答：“刚跟爹爹在读《尚书》、《孙子》，还不十分明白。”旁边惊叹声不绝于耳，那秀才觉得面上十分容光，紧接着又问：“最喜欢哪一句？”谢靖看到爹娘的马车已经跟至，就有些心不在焉，答道：“最喜欢〈形篇〉：‘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秀才还想再问几句，谢靖已然被抱远了，他赞叹不已，道：“神童，神童！”旁边人嗤道：“谢小公子自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还用你说？”
时抵达的马车式样已经换了，翠盖华障，金根朱牙，红色锦帷，红锦络带，扶出来衣香鬓影，佳人如云。旁边仆从如狼似虎，将看客赶到一边，走出来一个女子，容长面孔，娥眉重睫，堕马垂鬓，愈显妩媚，眼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年纪虽然尚青，面上骄气毕现。知道些的路人悄声道：“这是如今沈皇后的侄女沈瑶，也不怎么样嘛。”
旁边马车都亦停了。女子行路，究竟与男人不同，都是成群结队而来，一时环肥燕瘦，竞相争艳，看得直叫人目不暇接。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知都是世家女儿，晓妆初晕，或画桃花妆，或画晓霞妆，绣罗衫上，孔雀麒麟，闪闪生彩。其中有个少女犹为柔美，眉心一点额黄，头上袅凤双飞，笑起来甜丝丝的，颇有温婉之态，在沈瑶身后，亦步亦趋。知道的人说是朱家女儿朱镜，貌美尚且罢了，八面玲珑，乖巧懂事，见过得人没有不说好的，很得朱淑妃喜爱，本来常在含章殿出入，如今却又是沈后面前的红人，显阳殿的常客了，她头上的双凤钗，便是沈后亲赐的，如此越制，宠爱可见一斑了 。这些沈、朱、张家女子，是不容人近前观看的，不过须臾，已前呼后拥，走进去了。
众人刚看得眼花缭乱，却听马蹄声声，上得山来。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马上分明都是女子，却作骑士打扮，当先女子一身红衣，足蹬五彩花纹锦靴，身材高挑，皮肤微黑，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将马鞭摔给马夫，高声招呼身后女子入内，正好与刚才那队莺莺燕燕对了个眼。沈瑶眉头一皱，也不招呼，昂首向内去了，倒是她身后的朱镜，含笑上来道了个万福，叫道：“萧姐姐。”这却是萧老将军原配张氏生的女儿了，名唤萧迦如，不喜女红，偏喜欢舞刀弄枪，已经十八了，尚未许人。她身后几位女子，也大都是将门虎女，父辈都是军人，性格俱是豪放，有的手持双刀，有的背负长剑，因为不是养在深闺，肌肤不若一般世家女儿般白皙，笑声爽朗，干净大方，自有一番吸引。她们来后，女子便自动分成两派，彼此看对方都很不顺眼，分别进了书院去了。
突然人头又是一阵扰动，有人叫道：“徐家姑娘、王家、谢家姑娘来了！”却见马车一律都是青骢马，并无什么特别，刚走下一女子，蝤蜞领上围了织金锦花鸟绣领，绣带飘荡，粉面半垂，未看清其颜色，已觉艳光浮动，再往下看，珠衫为襦，下着轻绡金丝绣裙，窸索作响，隐隐见得丛头红鞋，窄如新月，娉娉袅袅之态，几疑是湘妃升于水上，及至其抬头与其他下车的女子寒暄问候，只见得娥眉分翠羽，明目发清扬，丹唇翳皓齿，秀色若圭璋，如此艳色，自然是徐家女儿徐月华了。
随后走下的几位女儿，虽然都自有一段风流韵味，到底相形见绌了。领头是王谢两家女儿，王家女儿王姝，年大概在十六七岁，肌肤微丰，面颊圆润，明眸皓齿，珠圆玉润，很是宝相庄严。谢家女儿谢菲，年也在左近，长身玉立，修眉娟容，一双明眸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盈盈欲语，见之忘俗。几女都是上俭下丰，上面素色花绮襦裙，下面浅绿、浅蓝、百褶长裙，果然是钟鸣鼎食的人家，看起来不甚华丽，识货的却都说有的是藕丝裙，有的是珍珠裙，有的是翡翠裙，还有的甚至是郁金裙，千金难买其一。几女步态，都十分端庄，云鬓之上，步摇随步微微颤动，叮当之声轻灵无比，宛如远山钟磬，互相谦让，走进去了。
人群中，正面对着几姝的只恨看得不够，侧面的只恨未曾看清，正熙攘间，却又有一辆马车停到了书院门口，眼尖的看清马车上的麒麟装饰，一阵激动，纷纷道：“江家女儿到了，快来看哪！”
江若兰美名远驰，但建康中人，却难得见其一面，听说她来了，人群立时就像炸开了锅，不顾禁卫森严，拼命地向前挤去，场面一下子失了控，眼看纷涌而上的人群，就要将马车生生挤破。有个体弱女子本不想上来看的，奈何被身后人流大力推着，被挤在人群中不由自主向前冲去，惊吓得哭了出来。双马惧都受惊，嘶吼起来，扬起双蹄，就要往人头上践踏。
眼看这场面一触即发，就在此时，有一条高大身形从书院飞身穿出，乌皮履连点过人头，宛如一道闪电，已落在两马面前，伸出蒲扇大的手来，任凭两马怎般颠簸，死死将马车勒住了。只听马车上有个如美玉轻叩的女音柔和传来，道：“有劳萧教习了。”
她温和的声音有股稳定人心的力量，如春风拂面，使躁动的人群都渐渐安静下来。萧绩抬头，这才看清这马车在如此大力冲击下，居然一动都未动，马车前立了个青巾瘦弱少年，面貌平平，正缓缓将一只瘦弱的手从车橼上撤了下来。车帘开处，已经缓步走出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形，静静抬起头来，正好与迎面的萧绩对了个正眼。刚才还是喧闹不休的山麓，一下子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这女子有别于刚才那些女子的华贵服饰，全身娟素，顶上蝉鬓，乌油油宛如流彩，头上惟有一枝玉簪，也不过是一般的水苍玉，上面素锦窄袖短襦，下面紫色长裙，然则腰间宫绦，束得纤腰窈窕，曲线之美好，只觉多一分便觉肥不可耐，少一分便又失于瘦骨嶙峋了，因其风姿，腰上那块最廉价的佩玉，竟也让人看出几分美来。这女子的美丽是宁静的，温和的，就像水化成了精魄，玉化作了容颜，怎么看都觉得不够，怎么看都觉得好。过了良久，不知是谁开始，人群中纷纷赞叹：“真美啊！”“真像她娘！”“又一个宁罄儿！”连赞美都不敢大声，防恐惊着了她，唐突了佳人。书院里也是人山人海，那些本已经进门的男学子，刚才还要顾及风度，遮遮掩掩，如今就像一群鹅般伸长了脖颈，盯着她不肯错开目去，倒妒忌其萧绩来，晓得要挑好时候冲去来，如今倒好，但见得江若兰对其婷婷下拜，行了谢礼。
萧绩开头也不免一愕，但其反应得快，随即错开数步，草草抱了抱拳，竟去步如飞，顾自回院门去了，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江若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略皱了皱眉，向里面小声说了几句，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亲打了帘子。
众人都以为要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都全神贯注，凝目去看。但见得两个身强力壮的妇人一左一右扶着，小心翼翼，搀出来一个女子，那女子一探头，见得人山人海，十分满意，也不要人扶了，伸出右手，向人海挥了挥。
人群又呆住了，这回不是被震住了，而是被吓着了，或者说，是被恶心坏了，由于震撼太过强烈，一时不能回过神来。这个女子面上扑了浓浓的白粉，然而还是没能遮盖住右面上铜钱大的红斑，两根眉画画得粗短乌黑，活像两把横开的扫把，已经够丑了，偏偏额头上还要贴新月的额黄，面上还要挂晶莹的花钿，连本来唯一好看的那双眼睛，都混在那些亮闪闪的东西里，混沌成了一片惨不忍睹的珠光宝气。她头上足足擦了九枝有手指粗的硕大金钗，头上像一个首饰的活动展览柜，挂满了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钗钿宫花，至于身上，那就更奇怪了，明明穿着红色宫锦的裙子，外面居然堂而皇之，套着金锦的诃子，那本是一种抹胸，不知为何，竟被她穿在了外面，然后外面，又再套了碧绿的孔雀罗，再看下面，重重叠叠，不知道套了多少条百褶纹锦长裙，隐隐露出无数彩绘牡丹、芍药、玫瑰、蔷薇、月季等花卉印花，使她原本应该纤细的腰肢显得臃肿不堪。容貌也就罢了，身体竟也不好，但见女子有一只脚被厚厚包扎着，显得一瘸一拐，这丑得已经很伤心了，她偏偏还笑容满面，不顾走路摇摆，一径向人群挥手，颇有些自以为得，那模样，要多惊悚，便有多惊悚。
人群静默了半晌，随即哄堂大笑起来，不知是谁开始，先是一个鸡蛋向她掷去，随即只见密密洋洋，下了一场臭鸡蛋雨，书院里有人拍手笑，叫道：“扫把梅，扫把梅！”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栖霞山前满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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