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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见青山 ...


  •   少年的目光像无波古井里倒映的一汪月,既深邃,又清亮,带着逼人的气势。
      唐拴在他的注视下,不由缓缓低下头,脚尖碾地,打起了退堂鼓。

      但也许只要他再坚持一下下,便能发现眼前人的异样。
      对于一个乍然冲到跟前的陌生人,他的目光过于平静了。可平静之下——
      又有激荡起伏的小漩涡,也有隐秘的情感如暗流一样涌过。

      秋高气爽,晚来风急。火舌舔舐着烟丝,很快就蜿蜒出一截余灰,雪花一样簌簌落在这哥们鞋面上。他似骤然被烫醒了般,撇过头,若无其事地将烟摁灭,把头盔往唐拴怀里一丢,扬扬下巴——
      “上车。”
      “去哪儿?”

      车是好车,但他抽的烟,却实在算不上好。
      蓝狼,七块五一包。
      宁桓抽的是一百一包的苏烟铂晶,连唐建国进城后都逐步进阶为三十六一包的利群阳光。

      唐拴不抽烟,但耐不住他爹是个老烟枪。
      他总是很积极地替唐建国跑腿,赚买烟剩下的零钱。
      他记忆力好,打小就趴在这家、那家的玻璃柜台上左瞧右看,对各种香烟的品牌报价如数家珍。

      理智告诉他这个人矛盾重重,有诸多疑点。但感性上——
      他接过那人丢来的头盔,迷迷瞪瞪往头上一扣,迷迷瞪瞪就上了车。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早把他亲娘的三令五申抛到了九霄云外。

      唐拴不敢与其对视,却在后视镜里偷偷拿眼觑他,一眼、又一眼,看他耳际上缘铲青的纹路,看他剃得干净却仍残留有淡淡青茬的下颌。
      噢,还有他提起行李、拧动把手时盘桓在手背和小臂上凸起的青筋。

      唐拴从来不知道,“青”,原来也可以是这样富有冲击的颜色,一种隐而未发的张力。
      众生草木,唯尔青山。
      他突然联想到辛弃疾的一曲《贺新郎》——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是也不是?

      ***

      他记忆深处的工模具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基本的车间仓库居民楼,还有托儿所、子弟小学、技校、卫生所、礼堂、食堂……应有尽有,工人们拖家带口在此地安居乐业,自成一处世外桃源。
      升旗台旁有颗迎客松,姿态袅娜、四季常青,幼时手贱去扒拉树干上的松脂,听年长的漂亮姐姐说《琥珀》的故事;旁边篮球场每逢年末比赛总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皮猴儿们在看台上上蹿下跳、摇鼓呐喊,胆儿肥的还去同裁判员抢座椅,没得逞便扮鬼脸乱翻记分牌捣乱;再旁边洗澡堂的墙上用红油漆刷着几个大字“新婚妇夫入洞房,计划生育不能忘”,半懂人事的少年看着标语掩嘴笑,不懂事的小娃娃还指着“妇夫”两字笑话宣传人没文化。还有卫生所门前的栀子树、鱼塘里的粉荷花、灌木丛中的胖松鼠、老何店里的白面大馒头……仔细想来,竟处处是风景、处处皆有情。
      但如今呢?还是如此么?

      厂门口设在一个大坡上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只剩下半扇半掩着,旁边的门卫岗亭门窗破裂、杂草丛生。在这夜色里,远远望去,便像一张被敲碎了半边门牙、正耷拉着大舌头的口。旗杆上的五星红旗似已随风而去,墙上的宣传字画也已褪去了最后一丝鲜明。万籁俱寂,门户紧闭,放眼望去,竟看不见一星灯火。
      这里是城市化进程中的淘汰品,是被时代和人遗弃的角落。“有准备”、“有能力”的下岗工人挤破头往镇上、城里奔,被留下的残破、不堪的人则如鼠蚁般隐于暗处,苟延残喘。

      身处这一座“鬼城”,害怕却是退而其次的情感,唐拴只觉满目是黑,迎面冲击而来的是一种荒唐感——
      我是谁?
      我在哪儿!?
      这里是他的童年,是他母亲的弥留之地。而眼前的这副破败,直叫他鼻头一酸,眼泪“唰”的便落了下来。
      难怪书上都说“往事不堪回首”。
      竟是这般不堪,这般不能回首。
      周身遍布一种蚕食蚁啮般密密扎扎的疼,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到了。”
      清冷二字唤醒了唐拴。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拽住了少年的衣角,掌心的汗还濡湿了这一小方布料。
      但他没下车,也没松手,反倒因这无边的黑与寂,而拽得更紧了些。

      “多、多少钱?”
      话一出口,唐拴便暗自懊恼。果然是色令智昏,向来谨慎的自己上车前竟忘了问价,这会儿再补票,只盼这少年人帅心善,不会漫天要价。

      “五块。”
      价格还算公道。唐拴正琢磨着“自己再加点小费,这哥们是不是可以下车护送他至家门口”,便又听到了硬邦邦的三个字——
      “下车了。”

      人一开口,他便不好再赖了。不甘不愿下了车、站稳脚,将行李一件一件摆好,才左掏掏、右掏掏,磨磨蹭蹭地从书包内衬里摸出五个钢镚,放在他手心。

      少年收了钱,扬尘而去。发动机的轰鸣声惊得路边沟渠里的蛇鼠四散而逃。
      唐拴莫名有点儿委屈。

      空无一人的厂,和孤身一人的他。
      冷风打卷儿,唐拴瑟缩了一下。抬头望望天,今夜无月,星子却还算给面儿。他深吸一口气,终是鼓起胆子,迈开步子,向“家”而去。他的脚步很轻,呼吸也很弱,生怕因为自己的造访而惊动了这方天地的牛鬼蛇神。

      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姨,名叫林婵。
      林婵是这么勾他的,她说:“你母亲发病走的那会儿,我正好小产,没赶上葬礼。后头你们一家进城了,我们这穷亲戚也不敢打扰。我实在想念姐姐,便搬进了你们家那屋。你还记得你娘的梳妆台么?那可是你外公亲手打的,嵌着椭圆的镜子,又大又亮。你娘结婚时可真气派啊,新老三大件都全了。双狮表的表盘绿得流油,蝴蝶牌缝纫机黑底金边贵气十足,永久牌自行车两大轮子滚得飞快,还有容声冰箱、威力洗衣机、乐声电视机。对了,还有那盏水晶灯,全厂独一份,亮起来五颜六色的,把人眼都晃花了……”
      她说着说着便陷进回忆里了,掰着手指痴痴地念,似在心底排演了许多遍,又无人可说。一有听众,便倒豆子似的很执着地要细数完,好叫人知道她惦记得有多厉害。
      待回过神,她又一把抓住唐拴的手,有点神经质地咧嘴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回去看看?”

      这些身外之物唐拴其实已经记不得了。林婉去世那年,唐建国搬家转学,刘娟流产嫁祸,太多事冲击得他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但也正因为记不得,反叫他此时生出一股冲动,点了点头。

      水泥糊红砖,黑瓦压白墙。居民楼建在山脚下,两层十六户孤零零就一盏灯亮着,正好是记忆中的那一盏。
      唐拴着实松了口气。有人就好,在家就好。

      循着中间直溜溜一排木梯上去,每一步像踩在心尖上,“吱呀、吱呀”撞得他鼓膜疼。
      走廊的晾衣铁丝上迎风飘着几条内裤,宝蓝色老式男款虫蛀一样破了几个连环洞,玫红色女款洗得变了形,松松垮垮薄得透光。

      唐拴站在左手边第二户门前,盯着一地散乱积灰的旧鞋出了神。面前这扇铁门是唐建国亲手焊的,关住了他一个又一个夏天。他记得很难开,在里边拧动圆锁的时候还要狠狠踹一脚借势。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正准备敲门,门倏地就开了。

      迎面撞上个小个子男人,三四十岁,吊梢老鼠眼,尖嘴八字胡,正叼着根牙签发出短促的“啧、啧”声努力剔着后牙渣。
      他抬头瞧见唐拴,愣了下,很快又意味不明地“嘿”了一声,大笑道:“这不是我大外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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