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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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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三候,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伏天,又迎来秋老虎。这会儿南方的山水依旧碧如黛、白如练,但夏末秋初傍晚的风还是像大火燎原后的灰烬般,带着点余热,又带着点力不从心的凄凉。
十八弯的山路上疾驰着辆外皮斑驳的大巴车,兴许是饭点到了五脏庙闹腾、抑或是胸怀一颗秋名山车神的心,这车开的,可谓生猛!
唐拴坐在车后排,身旁的过道上立着个半人高的大行李箱。他抱着他的宝贝书包,手指无意识卷着肩带,额角顶着窗玻璃,双眼呆滞地过滤着匆匆而过的风景。
唐拴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并没有。
男人没有杀他,甚至没有逃。只是背靠着门滑落、坐在地上,等这风雨停,等那警察来。
这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说来,这又是刘娟引发的一门惨案。男人姓薛,单名一个壤字,是刘娟的青梅竹马,也是她的老相好。
薛壤的“壤”,是土壤的“壤”。本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却为了多挣点钱,常年在外,脏活累活两手抓、省吃俭用桥底瘫,一心盼着攒够钱财,三媒六娉,风风光光地把刘娟迎娶过门。
又是一年中秋夜,他没日没夜连轴转了两个多月,才觍着脸讨来两天假,千里奔波,想给老母亲和心上人一个惊喜,却在窸窣玉米地里撞见衣冠不整的刘娟和脑壳都被砸变了形的二癞子。
薄纱一般的云飘来又去,风吹草动,虫鸣不绝。这晚月色很好,光打在刘娟面上,纤毫毕现。
刘娟说,二癞子过节喝高,欲行不轨,她防卫过当,过失杀人;
她说,她护的可不止是自己的清白,更是你薛壤的身子,你的……孩子;
她说,你是男人,怎忍心叫妻儿到牢里去吃苦受罪?十几年,你咬咬牙便过了,我在外头照顾老小,等你出来一家团圆。
她说的情真意切,实诚汉子便信了。
薛壤帮她埋了尸体、瞒下此事。便是身着制服的民警闯进家门,便是寡母倒地哀嚎,他也没吭一声,只是用不舍的目光深深望着她。
然而呢?
然而呢!
监狱的大门似乎是一道天堑,他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没人来探过监,娘没来,她……也没来。
从希望到失望,他惶惶不安地努力劳改,盼着早日出狱,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但留给他的是,娘没了、老婆跑了、孩子未出世、自己的人生也毁了大半。他满心疮痍,其实想算了、罢了,远走他乡,从头再来。
但是,他看见刘娟了!
衣锦还乡的刘娟一手叉腰像大脚圆锥般得意忘形地恣意炫耀,那一瞬间冲天的恨意,令他真正拿起了屠刀。
——这个不忠不贞的女人、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这个阴险恶毒的女人,必须死!
“你害我娘,我弑你夫;你堕我儿,我杀你女,一报还一报,很好、很好。”
唐拴觉得自己能够逃过一劫,大概率是因为他两同病相怜,皆被刘娟害得家破人亡。
也不知唐建国若是知道了这段往事,会作何感想?
会勃然大怒?会悔不当初?
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唐拴以为唐建国还活着。
但是也没有。
他在收摊回家的路上,拐去建行ATM机取了一笔钱,转过身便让薛壤给捅了,也是一刀毙命。
唐建国在唐拴心目中的形象,是一个巨人。不仅因为他生得人高马大,也因为他愤怒时的一巴掌,能够像倒拔垂杨柳般,轻而易举地将他掀翻在地。更因为,他是一名屠夫。
两百多斤的大肥猪,一个铁钩子他单手就能提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往猪颈部大动脉那儿一送,血真就“哗哗”地往桶里流。刘娟这时就蹲在地上拿玉米杆子在桶里搅和,涂得猩红的嘴开开合合,央着唐建国给她留点儿下午好做灌血肠。
不单是猪,他还杀牛、杀羊、杀鸡、杀狗……这世上,他似乎无所不能杀。
然而,有一天,他让人给杀了。
警察说,他爹临死前取出的钞票,刚好1200元。
——唐拴趁唐建国酒兴上来心情不错时,曾隐晦地提起过初三这一年想住校全力备考。他向同学打听过,全年寄宿费正好1200元。
便当他自作多情吧。这一缕青烟般单薄的父爱还是让他五味杂陈,难受得紧。
唐拴很喜欢看动画,他有时会给自己放放假,在周五晚上用最快的速度写完所有作业,然后,就有一整个周末心无旁骛地超满足地上宁桓家蹭动画。
他觉得,全世界的孩子应该都抗拒不了动画的魅力。
宁桓例外。唐拴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脸痴汉地盯着电脑屏幕时,宁桓总是小大人般翘着二郎腿一手Caffè Latte,一手《基督山伯爵》,翻篇的空档便打趣唐拴道:“啧啧啧,瞧瞧我们的小神童,被动漫迷成个什么样~”
唐拴看《犬夜叉》,看桔梗和戈薇;
看《浪客剑心》,看雪代巴和神谷薰;
然后,便会瞎琢磨起唐建国与林婉、刘娟糟糕的三角恋。
林婉呢,是唐建国心底的白月光,是刘娟梗在喉头的一根刺。
人死如灯灭,无力回天;
活人自作茧,愈挣愈紧。
死人与活人的博弈,到底谁更胜一筹?唐拴也想不明白。
但往事随风,便都散了罢。
唐拴作为孤儿的“空窗期”很短,七年素未谋面的大姨收养了他。
这位大姨缺席了他母亲的葬礼,竟然没有缺席他的人生。
此行前去的目的地名叫成大镇。
面对这愈来愈近的小镇,唐拴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生于此、长于此,度过了一个父母双全、笑语欢声的童年,却终是“晚节不保”,憾而离场。
工模具厂的前身是国有兵工厂。1998年总理一声令下,“下岗潮”汹涌来袭。
唐建国本是厂里的一名钳工,逢年过节兼职杀猪匠赚点烟酒钱,下岗后便挟全副家当背井离乡进城创业去了,在S市菜市场盘了个猪肉档,生意红火,财源滚滚。
林婉这朵厂花也不是虚有其表,她原是厂里技校的老师,后头厂子倒了、学校没了,她才将重心转移到宝贝儿子的启蒙教育上。
林婉举着两个大红苹果问小拴儿,“一个苹果,加另一个苹果,有几个苹果?”
唐拴含着用筷子尖裹着的麦芽糖,口齿不清道:“两过(个)!”
林婉把苹果藏到身后,又问道:“那1+1等于几?”
唐拴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转呀转,嗫嚅半天答不上来,糖瞬间不香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于是,我们未来连跳两级的小神童惨遭滑铁卢,在幼儿园大班被留了级。
趁着这一年,林婉说服唐建国在菜场对面的老旧小区买了套学区房落户,再四处塞钱走关系,千方百计地要把唐拴送进城里附小读小学。她是个颇有远见的女人,深谙“孟母三迁”的道理。
在又一年栀子花开的季节,终于,她成功了!
可还没等举家迁至城里过好日子,刘娟便来了。
林婉死了,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小镇里。
唐拴想,兜兜转转,自己竟又回到了这里?他娘若是知道,估计能从墓里蹦跶出来。
人生啊,可真是“妙不可言”呐。
老司机一脚急刹,大巴车一个神龙摆尾。唐拴强咽下涌上嘴边的一口酸,惨白着张小脸提着行李箱“呼哧、呼哧”下了车。
甫一站定,便又叫一股子汗馊味熏晕了脑袋。定睛一看,他们这落单的几个外地客竟被一群骑摩托、打赤膊的大汉给包围了。
小破镇没有出租车,摩托车便大行其道。12路大巴车的终点站设在一个三岔路口,一群游手好闲的大老爷们便每天驾着摩托,像阵前骑兵般列成排,扼住此地要塞,满眼精光地盯着绿皮大巴送来一车又一车的城中“肥羊”,待一卸货,便像嗅着了腥的苍蝇般围上去“嗡嗡”直叫,大有“要从此地过,留下买路钱”的意思。
“漂亮妹妹,坐车不?”一光头花臂大汉嬉笑地凑上前来打招呼,“来,大哥哥捎你一程。”
说着,便上手去夺唐拴手里的行李。
他前阵子忙于家人后事和自己“被”领养、“被”转学的事情,一直抽不出时间上理发店。他生得白净瘦小,五官又端正精致,头发一长,便真像个极标致的软萌妹纸。
“不用了,多谢。”唐拴侧身避过,低下头便要往前走。
但这地痞无赖最是难缠,把车一横,挡了去路,咧着嘴无声地用目光催促他自觉上车。
唐拴避开目光,紧了紧手心,有些慌。林婉就曾三令五申,不许他出厂子下河玩,盖因河岸马路上经常流窜着人贩子,骑着摩托,张手一捞,小娃子便被掳走了。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人,这车要上去了,下不下得来,还真不好说。
唐拴梗起脖子,再次拒绝,“真不用了叔,我有人接。”
“有人?哪儿啊?哥哥没瞧见人呐。”他手搭凉棚,孙悟空似的浮夸地张望两下,便又笑着威胁道:“快上车!再跟哥哥客气,哥哥可要生气了哟。”
唐拴避无可避,急得满头是汗。眼看那人伸手便要来抓,他急中生智,行李“啪”的往地上一丢,猛地蹦跶起来,一个劲儿地冲人群外挥手,“哥!哥!这儿!这儿!!我在这儿呢!”
大光头一愣神,顺着唐拴挥手的方向向后望去,便见人群外边的站台旁,有一少年身高腿长,骑着摩托,正背风点烟。烟气缭绕后,他循声往此处望来,目光如炬。
“你是大獒他弟!?”光头回头劈脸一句问,脸上的表情惊得都有些骇了。
却也不等唐拴回答,摸摸鼻头,竟真侧身让出道来。
——大獒?谁?
——管他呢!突破重围再说!
唐拴拖着行李,火轮似的摆动两条小短腿,炮仗似的冲了出去。
行至跟前,他才发现,这哥们……有点、小帅。
他身着普通白T,右肩上搭着件长袖开衫,运动裤裹着的腿又长又直。
最扎眼的还要数他那一头圆寸,这人是标准的小头小脸头包脸,古装扮相里漂亮的“M”型发际线,与他刀削斧凿般利落的下颌线相接壤,共同衬托着他悬胆般高挺的鼻和一对锐气十足的眉眼。
唐拴以为,普通人留圆寸不是显秃、显凶,就是显憨、显丑,像这人这般帅中带痞、痞中带野、野中又带点儿中正、阳刚之气的,实在少之又少。
他驾着车,立于这小破镇的人群里,就如他指尖明明灭灭的一点烟——像那暮色离合间最亮的启明星。
好吧。唐拴承认,不是有点,是相当!这哥们帅得便是附中正校草、二中准校草的宁桓也要黯然失色。
他的摩托车也与旁人不太一样,银与黑的交织如黎明与夜幕的碰撞,低手把、高驼峰的俯冲式造型似蓄势待发的猎豹,复古、优雅,又不失喷薄而出的张力。唯一不搭的,是车后座边上用麻绳挂着个竹牌,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个大字——“接客!”,一笔一画皆透着股孩子初执笔的认真与执拗。
豪车接客,好比汗血宝马拉货,实在是暴殄天物。
唐拴本不想搭车的,深怕刚出虎口,又入狼穴。但他看这将晚的天,看手里沉甸甸的没有滚轮的旧式行李箱,看眼前这帅得实在招人的哥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哥,接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