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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沈言 ...

  •   沈言眼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他十岁时,他父亲存着磨练他的心思带他出门跑生意。
      沈家的生意在江南这带是数一数二的大,而且繁杂。丝绸、瓷器、茶叶等等均有涉及,沈言自己也数不清自己家究竟卖多少东西。
      他身为沈家唯一的嫡子从小被给予厚望,他父亲斟酌了好久才决定带他跑这一趟西域,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暗自高兴了几天。但沈夫人很不乐意,跟沈老爷大吵一架说了很多沈言听不懂的话。
      “十年之期将至,你非要在冷先生还没到的时候带沈言走吗?”
      他父亲沉默了一会:“此次机会若是错过,便不知道何时再去西域了。我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你叫我怎么放心把生意交给言儿。”
      相传夸父追日,喝干了渭水,渭水周围的土地均成荒漠。沈家去西域经商必经渭水,而那片沙漠里生沙妖,生来无目靠夺取过路行人的双眼以见光明。
      就在归途中,路过那片沙漠,沈言的眼睛被沙妖活活挖了去。
      他记得那种痛感,他甚至记得沙妖的手抚摸上他眼皮的触感,冰凉又刺骨,然后化成削铁如泥的匕首斩断了眼珠与眼眶联系的肌肉脉络。
      沈言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然后爆裂般的痛感席卷了他的大脑,他痛得浑身抽搐,他想去寻父亲,可是一睁眼,眼皮拉的伤口撕裂,粘粘稠稠的血液顺着他洁白如玉的脸颊往下流淌,染红了他整个胸口的衣襟。
      他想哭,可是已经没有了眼睛。
      他挣扎着摸到了一个人的衣袖,然后紧紧攥住:“父亲,我痛……”
      沈言蜷缩着身体痛得来回翻滚,他模模糊糊间听到他父亲的声音。
      “冷先生,沈某犯下大错,求先生救救沈某的孩子!”
      一股清凉弥漫上沈言的双眼,他顿时觉得轻松下来,随即他便觉得困,在他昏睡过去之前他听到有个声音低沉而不容置喙:
      “你不该如此急功近利,永远不要拿孩子冒险。”
      这说话的人想必就是父亲母亲口中的冷先生,沈言做完这最后的推断不可控制地跌入了睡眠隐秘温柔的怀抱。

      等沈言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了家中柔软的床中,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眼睛,摸到了一块布条,陌生的触感令他愣了愣。
      与普通的眼盲不同,沈言的双眼是整个被挖去,两眼深深凹陷十分可怖,所以日常拿两指宽的布条绑住眼睛以免吓到旁人。
      母亲的眼泪都哭干了。
      他竟然觉得对不起母亲,通过仆人的口中沈言得知母亲一夜白发,短短几天仿佛苍老十岁,与沈父不再说一个字,整日除了来看看沈言就是在佛堂。
      父亲不敢来看他,他想安慰父亲两句,说妖邪不是人可以防范的,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
      说到底,沈言心里是怨父亲的。
      他这样子,是继承不了沈家的。
      家里的几个庶子顿时气焰嚣张起来,父亲出门办事现在都带着沈言的弟弟们。
      沈言以前从未想过与弟弟争长短,争来争去继承家业的人也只可能是他,他毕竟是正房嫡出,沈夫人唯一的亲子。
      梅姨娘生的二弟沈语比他小一岁,以前见了他总露出讨好的神情,恭恭敬敬的叫他:“大哥。”
      琴姨娘所出三弟沈讳不怎么搭理他,见面最多问个安。
      如今,他偶尔站在廊下听风的时候会撞见从外回家的沈语和沈讳,沈语一如既往的关心他,热情的拉着他寒暄,问他身体如何,沈讳则在一旁不加掩饰地冷哼。
      直到沈言有一日去给沈语送自己以前看的书,听到沈语说他是个没用的瞎子。
      “那瞎子当初那么急着要跟父亲去西域跑生意,现在呢,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人不人鬼不鬼的。”
      沈言眼盲之后走路一直很轻,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花了好几天摸清了来沈语房间的路,想亲自来给弟弟送书,却听到弟弟说他是一个——瞎子。
      从西域回来后,沈老爷严令不许任何人在沈言面前提瞎字。
      他终于还是听到了,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瞎子。
      沈言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丫鬟见到他尖叫了一声。
      “少爷,你的眼睛流血了!”
      蒙眼的白布被血染透,贴上皮肉,形成两个暗红的凹陷,血珠沿着他瘦削的脸颊滑。
      眼睛流血了?沈言弯了弯唇角,挤出一个丑陋的微笑,他哪里还有什么眼睛?

      沈言眼疾突然恶化,两天粒米未进。
      沈老爷听闻此事后,大怒,一脚将沈语踹到在地,然后派家丁将沈语绑了带到家祠,让沈语跪上三天三夜。
      沈家在江南柏崖当地是望族,沈老爷并没有刻意掩盖这件事情,沈语被罚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柏崖,他以后怕是很难在官场商行立足。
      不敬兄长,那是不孝不友中的大罪。
      梅姨娘才抬起来两天的头瞬间塌了下去,连带她的脊背,她过来给沈言磕头给沈夫人磕头请罪,沈言可以想象女人昔日华丽的衣衫会在一次一次下跪中裹满尘土,保养得宜的面容会因为连日的哭泣变得干涩衰老。
      沈言的思绪一下子飘到很远,这才几个月,父亲一下子毁掉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并不为沈语受罚而开心,他知道梅姨娘和沈语连带他们屋里的一干人等都会恨毒了他,一辈子。
      这就是父亲的目的吗?为了补偿沈言毁掉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抑或是让沈言背负上和他同等的愧疚。
      “他怎么能这样。”一道沉沉的声音在沈言耳边响起。
      沈言一愣,旋即道:“冷先生。”
      沈言的衣袖被一股清风吹的鼓起,他的鼻腔骤然充斥了那种谷雨时节才会有的清新的雨水气,吹散了连日的阴霾,他的脑海里构想起一幅画面:春燕在屋檐上衔起日出,远方有少年在吹笛。

      空桥闻笛舞,夜半梦春促。

      莫名的,因为冷怀契的到来,沈言想起这句他幼年做的打油诗。
      冷怀契在沈言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仔细打量起沈言。
      由于伤病原本青葱的少年变得十分消减,少年坐姿端端正正,满身的书卷气,突然遭受的巨大灾厄让男孩迅速脱掉稚气多了一份成人淡然和憔悴。
      “沈醒华犯了大错,若你当不起沈家的担子,沈家这脉自此要陨落。”冷怀契直呼沈老爷名讳冷冷道。
      沈言微笑:“先生说笑,我这样如何能帮到沈家?”
      冷怀契似乎思索了一会,道:“若我能帮你复明,便可。”
      他浑身一震,让双眼被挖去的人复明,这话旁人说他不信,但是眼前这个人说,却是极大可能办到的。
      沈言不可抑制地露出了笑容,但他完美的继承了沈家人商人的血统,问道:“我该如何回报先生?”
      冷怀契仿佛在等他询问,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抛出:“此事一了,我跟沈家的血契就此到头。”
      沈言立马答道:“好!”
      他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的一拍,顷刻唇齿发麻。
      “沈大少爷无需担心,一个符咒而已,只是让你记住自己今天说的话。”冷怀契慢悠悠道。“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沈言知道身旁的人已经走了。
      少顷,丫鬟来扶沈言去用晚饭:“少爷可知冷先生去了哪里,先生方才好像还跟少爷在叙话,老爷请他一起去用饭。”
      沈言摇摇头,丫鬟不敢再多问,扶沈言去正厅。
      沈言突然开口问道:“葳蕤,你可见到过冷先生的面容?”
      葳蕤答道:“奴婢只远远见过,并未看清,只知道冷先生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位气度不俗的男子。”
      他一下子攥紧了拳头,他的心底蔓生出令自己恐惧的嫉妒,教人忍不住想去摧毁一切比自己美好、绚烂,光明的东西。
      沈言早从父亲口中得知沈家的秘辛,百年前,冷怀契只是一个流浪儿,快饿死的时候被沈家祖上搭救,没想到被下仙山的仙人相中,遂带回幽都仙山修行。
      那个曾经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浪儿摇身一变,现如今是幽都山神的二弟子、腾云驾雾的仙人,而他受困于残缺的躯壳,日日苟活。
      不过是个受过沈家恩惠的人。
      冷怀契进幽都山前与沈家签下契约,学成之后,需竭尽所能保沈家世世代代安宁。
      冷怀契信守承诺,百年之后学成归来,给沈家画了驱邪阵,保沈家家宅以及外出行商不被一些低等妖邪困扰。因此,沈家得以成为江南这代最大的富商。
      此后每隔十年,冷怀契都会来柏崖加固一下阵法,沈家人一般都会避免在快到十年之期的时候出远门经商,那是阵法最脆的时候,最容易被妖邪趁虚而入。
      而当年的沈醒华偏偏选择了在阵法最弱的时候出门。
      那时冷怀契察觉自己阵法被破提前赶到了沈家,可已经迟了。
      他也没想到,沈家从前就有家主被夺取眼睛的先例,沈醒华居然还敢拿自己的儿子冒险。
      那趟生意就这么重要吗!
      沈醒华求他救救沈言的时候,冷怀契丝毫不同情这个男人,如此不知轻重,活该有这样的的下场。
      他只是可怜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醒来就会知道自己将从属于沈大少爷的云端跌落到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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