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契》努力挣钱的小苏同学

1、序 辛韵

　　送第二个徒弟下山时，他笑着冲二徒弟摆摆手：“雪大，别摔着。”
　　二徒弟在雪中跌跌撞撞走了许久他才转过身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住所走去。所谓住所不过是一株巨大的桑树，树脚的树洞刚好够他栖身。他不用法力直接飞回来，而是履霜踏冰，大概是为了感受那个人的蹒跚。
　　幽都山，终年大雪，鲜少有阳光光顾的地方，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几乎烧尽了这座山的全部热量。他对着掌心哈了口气，进入树洞。
　　这栖身之所是幽都山玄狐一族送给他的。那天他刚到幽都，正愁没处歇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肩抗巨木走来，男子将巨木往地上一栽，巨木落地生根，树冠迅速生长扩大，一时间郁郁葱葱。
　　从树脚到树冠，竟没有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桠。
　　树脚的树洞一直长不上，似乎是被炸裂的。男子倒地，他连忙上前扶住男子，将男子拖入树洞替他疗伤。他拂去男子面上的血迹才发现男子眉间属于幽都山玄狐的标志——一束黑焰。
　　男子醒后他支支吾吾开口：“在下幽都山新上任的山神。初来此地，无处安置。额，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将这树洞暂借予我居住。”男子愣了愣，旋即笑了：“好呀，阁下如何称呼？”
　　“玄冥语溦。”他喃喃“叫我语溦就好。”
　　男子挑挑眉：“在下幽都山玄狐一族族长，蓬尾嘟嘟，往后承蒙照料。”
　　他有些惊讶满身裹着血腥之气的男子有如此孩子气的名字，但还是习惯性地赧颜：“当不起，当不起。”

　　他在幽都山过的很好。他会背着一个竹篓去雪松下扒开厚厚的积雪挖松露，如此极寒的气候还能生出松露，幽都山是独一份儿；他会精心伺候药材，治疗冻伤的小妖——毕竟幽都山太过寒冷。
　　“怪不得你们玄狐尾巴那么蓬，保暖啊。”他笑道。
　　蓬尾嘟嘟回道：“我们玄狐一族，尾巴特别蓬，所以姓蓬尾。”
　　“喔？”他感到意外又觉得好玩，多么直白的姓氏。

　　几年之后。
　　他收了第一个徒弟。一个乡野少年，专门爬上幽都拜师。少年神情坚毅，他是为报仇而来，为练就一身法术杀死杀害他双亲的人。他叹了口气，他还是等到了这个少年。他只是没想到少年能这么快解开他留下的记忆封锁。
　　“不愧是神仙的孩子……即使混了一半妖血，还是这么厉害。”他在心底赞叹一句。
　　少年叫月采，他给取的，他喜欢叫少年采采，亲切之余略显肉麻。
　　月采天资聪颖，他尽心教，月采尽心学。只是他带月采去采松露的时候月采有点不耐烦。月采问他为什么不直接用法术，用手摘多麻烦。
　　他掸开一颗松露上的积雪，笑笑：“有些事，有很多事，不是仅用法术就能解决的。”

　　月采要出师了。他莫名的担忧。他去找蓬尾嘟嘟，撑着把自制的桑叶伞在雪地里奔走，可巧遇到刚刚出门的蓬尾嘟嘟。
　　“族长大人。”他唤。
　　蓬尾嘟嘟无奈：“都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叫蓬尾嘟嘟，别喊什么族长大人族长大人，烦都烦死了。你，有事？”
　　“有事。”他绽开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语溦隐居幽都不解世事，族长大人人脉广，还请大人照看着点小徒。”
　　蓬尾嘟嘟大手一挥：“小事，我自会留心。”
　　他道谢，眉眼都欢喜起来，仿佛看到某个近在咫尺的希望。

　　月采还是死了，在他意料之内。
　　蓬尾嘟嘟紧锁眉头：“竟然是高辛重黎，他为什么要杀一个乡野少年。”
　　他苦笑着摇头：“重黎一直如此。”

　　他又收徒了。这回的徒弟是蓬尾嘟嘟从山下带来的，是蓬尾嘟嘟的友人给推荐的。一个会些三脚猫手艺的小道士，虽然又瘦又小，但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小道士叫冷怀契，来自乐清冷氏。
　　他端茶的手一抖，当年采采住进冷家，南方火神高辛氏一把火烧了冷家，不仅烧死了月采连带烧死了冷家十几口人。他缓声问道：“你家可是遭过大火。”
　　冷怀契答：“是，我是唯一活下来的。有个借宿我家的哥哥救了我，他将我护在怀中，施了什么法让我的身边冰凉凉的。所以我想找到他的转世，报答他。”
　　他松开茶杯，轻轻笑了：“好呀，为师教你法术。”
　　他的二徒弟很奇妙，面容平淡，只有细细看才能从他单薄流畅的骨相中看出一丝秀美，可惜很少人愿意仔细看他。而冷怀契一旦有了神色，就会泛出特有的光彩。尤其是笑时，他整张脸蕴藏的日月星光都会随着逐渐绽开的笑容一点一点释放。
　　他对第二个徒弟很满意，冷怀契求知若渴，勤奋程度有甚于采采。可是冷怀契底子奇差无比，应该是小时候受过重伤，要不是他天天施术给冷怀契保暖，冷怀契迟早会冻死在幽都山上。
　　这样的底子等到老死也修不成长生不死术啊。他思虑再三后叠了个纸人，附上自己的元神托纸人带冷怀契去拜访西王母，求了一枝开明不死树的树枝，他正想着如何熬煮树枝让冷怀契服下，却被冷怀契劈手夺了去，冷怀契直接咬了一口树皮，又立马吐出来，呸呸几声：“师父骗徒儿，一点也不好吃！”
　　他心疼地捡起树皮连并树枝一齐放进袖中：“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回去煮一煮，将就喝了。”
　　开明不死树的汁液，加上他自己的元气，再配一点忍冬花蜜调味。他炼出了一颗长生不死药。
　　“也不算真正的长生不死，要知道神仙也有身归混沌的一天。”他看着二徒弟服下丹药和蔼地说“不要指望师父给你炼的药就不认真修炼，你身为凡胎，想要活的久一点还是得加紧修炼飞升为神。”
　　冷怀契笑嘻嘻答：“师父心疼徒儿，徒儿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道：“你底子不好，我炼的长生不死药强行保留了你的肉身，会有一点副作用。你的肉身隔一段时间会自行更换，有点痛，要熬住。”
　　冷怀契愣住：“什么叫自行更换？”
　　“看过蛇褪皮吗？跟那个差不多。就是皮肤裂开，再长出新皮。”
　　顿了顿，他又开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真的痛。如果熬不过痛，新皮长不出来，可能会死。”
　　冷怀契突然很冷静：“师父为徒儿操了无数心思，徒儿不敢再让师父忧心。熬不熬的过去是徒儿自己的事，断不敢麻烦师父。”
　　他盯了冷怀契一会儿，偏开头懒洋洋道：“这就是代价。延长寿命的代价尚且如此之大，长生不死的代价则更甚。天上地下还没有人能承受得住长生不死的代价。”
　　冷怀契若有所思。

　　可是二徒弟也要出师了。
　　他站在山谷口看着冷怀契渐行渐远的背影。这几百年他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耗在二徒弟身上，连蓬尾嘟嘟都啧啧称奇——他之前对采采可要严厉的多。
　　蓬尾嘟嘟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冒出。
　　“这回怎么不找我照看你二徒弟？”蓬尾嘟嘟问道。
　　他撑着桑叶伞往回走：“用不着，人各有天命。”
　　“诶！你等等我呀。”蓬尾嘟嘟在他身后喊道。

　　他不再收徒，反正也留不住倒不如在一开始就不要遇见。他突然感觉心钝钝的痛，原本无情的天神在凡间待久了也会有感情吗？他是被贬来幽都的北方水神，玄冥语溦。
　　二徒弟时常会寄信回来，传信的毕方鸟是他送给冷怀契的。说来奇妙，他养了近千年的毕方鸟在冷怀契来之后，由于他疏于管理竟怀了孕，产下的卵孵化后的幼鸟经他观察是纯种的毕方。
　　他捋捋母鸟颈间火红的毛微笑：“可有你的。”冷怀契好一番死缠烂打，他才把幼鸟交给冷怀契照料。好歹冷怀契养得不错，幼鸟出落得流光溢彩，且攻击力极强，成天黏着冷怀契。
　　他在信里写道他找到那个哥哥的转世啦，他还要帮采采转世为神，帮采采报仇。
　　他读到最后心一紧。
　　蓬尾嘟嘟玩笑着拍掌：“山神威武，你的两个徒弟若能杀了高辛氏也算是为天界立功，你回天界指日可待。”
　　他看了一眼蓬尾嘟嘟，默不作声。

　　这天，南方传来巨响，火光冲天。他在一处山崖从早站到晚，一直看着南方的天空。蓬尾嘟嘟傍晚来陪了他会儿。他揉了揉发胀的眼睛，蓬尾嘟嘟问道：“又雪盲了吗？回去歇歇吧，我觉得冷怀契那小子会赢，你要相信你徒儿。”
　　他干脆用双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无论哪方胜利，对于他而言，都是必输的局。那个叫重黎的男人曾经为了他筋骨寸断，为了他第一次杀人，为了他伸手去够那年中秋月宫桂树上的第一枝金桂。
　　那个男人曾经笑盈盈地唤他：“语溦。”然后捧了一只闪烁着火焰的双瞳鸟儿递到他面前。他惊喜地接过，幼鸟温热的胸膛微微颤动：“给我的？”
　　还是撕心裂肺。
　　双目一片血红的场景似乎近在眼前，当他捂着双眼崩溃地尖叫的时候，重黎抓住了他的手。
　　手心里的温度暖得让人心疼。

　　他不知为何窒住呼吸等了一会儿，仿佛在等待着某个绝不可能的痴心妄想。
　　果然，没有人再抓住他的手。
　　他摊开双手，飒飒北风里，衣袖翻飞，掌心空空如也。呼啸而过的尖锐气流毫不留情地卷挟走他掌心的微弱热量。
　　绕着他飞来飞去的纤巧鸟儿体型倏然膨胀，化出巨大的跳动着火苗的双翼，小心翼翼地将他轻轻拢住，遮住了刺骨的寒风。
　　他抬手抚摸毕方的胸膛，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谢谢你。”
　　蓬尾嘟嘟在一旁莫名其妙：“喂，你怎么了？”
　　他理理情绪，将双手背在背后，挺直腰肃然道：“孰胜孰负，但随人愿，莫逆天意。”

　　愿冷怀契、月采不再被恩仇羁绊。
　　愿……玄冥语溦和高辛重黎终有重逢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