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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73 ...

  •   73
      寂静的夜晚,最后一片叶打着旋从荆棘花枝上飘落,教堂后门小园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派萧索的枯景。
      缠绵病榻多日的约翰主教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到了这时他心中已有某种预感,反倒显得无比平静。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就睁着眼一声不吭地久久凝望窗外。
      脏器衰亡可以换上人造的替代品,可是当这种方法都不管用的时候,人类还是抗拒不了死亡。
      多年之前他就开始更换脏器了,他从死亡那里争来时间,最终还是要归于那里。
      脾气变得更加古怪的主教大人拒绝医护人员留在他的房间,似乎相比同类的照顾,他更加信赖智能护理机器人。
      按时喂药,注射针剂,按摩肌肉,更换床单被褥和衣裤,调控室内温度……
      机器人把工作做得很完美,只除了不会和老约翰交谈。
      在他心爱的教堂中寂静地告别这个世界,老约翰觉得这样也不错。
      所以,当小孕人带着女儿来探望主教的时候,老约翰的美好愿望破碎了。

      再过两个星期就满一岁的小塞维利亚兴奋地推着学步车在主教房间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乒乒砰砰不绝于耳,间或响起护理机器人的碰撞警告。
      主教阴暗的房间,几十年都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糟老头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
      “看在圣母的份上,我是个要死的人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就不能让我再多活两天?不能吗?好吧好吧,我现在就死,我现在就死你们高兴了吗……”
      小孕人忽然站起关掉护理机器人,主教瞪大了眼巴巴看着他毫不羞愧地对被欺负的可怜老人笑了笑,然后从容淡定地坐回床前的椅子。
      警告声戛然而止,护理机器人保持着一个挥手走动的姿势静止在那儿,小塞维利亚完全把它当成目标,控制着学步车朝两条刚硬的合金腿发起一次次攻击。
      “……”主教灰白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一时也不知该继续怒吼还是担心那个粉嫩嫩的娃娃。
      虽然学步车有保护装置能防止孩子在碰撞中受伤,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任她冒险吧。
      小孕人根本不担心,或许他一点也没猜到主教此时心里所想,他真诚地注视着老人,轻声问,“我很抱歉,主教大人。我只是想知道……那座墓里到底是谁?”

      事情的起因是,小孕人带着女儿从西斯回来的那天,主教把他带到教堂墓园一座新近下葬的无名墓前,告诉他有空来这里看看。
      有空来看看?
      看一座无名墓?
      事情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小孕人绕着那座墓转来转去,甚至扒在十字墓碑上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找了三遍,都没有得到一丝关于墓主身份的线索。
      为什么,主教要告诉他这座无名墓呢?
      为什么,主教要他有空来看看呢?
      为什么,墓碑上不写名字呢?
      小孕人当即提出疑问,不过约翰主教什么都没说。
      倔强的约翰主教三缄其口。
      那件事,被小孕人搁在了心上,可只要主教不松口,小孕人就只能忍受着好奇和困惑的折磨,甚至一天天开始胡乱猜测事情的真相。
      主教病倒后,小孕人暂停了向主教打听关于那座墓的事,小孕人想着一切等主教身体好些再说吧,等主教恢复了再好好问他吧。
      医生一次次皱着眉离开教堂,主教把医护人员赶出房间,主教给教堂里的工作人员放假,让他们锁上教堂大门回家休息……
      “会有人通知你们来给我收尸的。”主教的话太过惊悚,那些和主教共事多年的人刹那间脸色苍白。
      直到那时,小孕人才意识到,如果主教再不说的话,可能这个秘密就要被主教带进墓里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垫着又厚又软的大靠枕,约翰主教靠在床头,抿紧了干瘪的嘴唇面带愠色地沉默着。
      小孕人抱过女儿轻轻拍了拍淘气的小家伙,孩子趴在孕人爸爸的怀里睁大奇异的双色眼眸瞧着床上显然不高兴的老人。
      小孕人垂下眼,低声道歉,“主教大人,请您原谅雅丽儿,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知道那座墓里埋着的到底是谁!
      老约翰艰难地转动眼珠子扫视一眼遍地狼藉,他在小孕人的话里捕捉到什么,忽然重重咳嗽一声,用古怪的目光盯住小孕人,“你……刚刚叫她什么?”
      “雅丽儿。”小孕人回视老人的眼,解释道,“是‘亚力’的变音。”
      塞维利亚是琉卡上将给女儿的名字,小孕人给女儿的小名是雅丽儿——
      用以纪念某个纯爷们……
      约翰主教忽然笑了,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看上去满是皱褶的笑容,咳了几声,哑着声音慢慢说,“你想知道……那是谁的墓?好吧,我告诉你,那下面埋的,是一个……孕人管家,叫尚。”

      眼泪顿时掉下,尽管之前心里隐隐已有预感,可当亲耳确定的时候,小孕人还是抑不住涌上心头的悲伤。
      约翰主教语调平淡地讲述着:“我把他弄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深度昏迷,那之后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他感觉不到疼痛,最后的时间里都很平稳,他应该……在做一个很好的梦……”
      主教没有提自己是怎么把那具残破的躯体带到教堂的,也没有描述当他把小孕人住进教堂的事讲给深度昏迷中的人听后,本以为不会再有起色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居然有了惊人的上升!
      只是,他实在伤得太重,情况没有持续好转,反而把他最后所剩的生命力消耗殆尽……
      老约翰停下讲述,房间里只有小孕人带着颤抖的压抑着的哭声,小塞维利亚懵懂地仰望孕人爸爸,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她的小脸上,茫然的孩子缓缓皱起鼻子,终于哇啊一声也跟着号啕。
      这回,主教大人没有烦躁地发火,甚至也没有嫌恶地皱眉,他感到有些累了,就闭上眼,呼吸声沉重而平缓。
      小孕人抹干眼泪拍哄着女儿,房间里飘荡起主教大人状似梦呓的喃语,“死亡,不过是走出了时间……仁慈的圣母,愿您的光辉普照大地……总有一天……我们都要回去……”
      检查床边的各种仪器,确定主教只是睡着了,小孕人轻手启动护理机器人,并把房间里被女儿弄乱的物品收拾干净,再回头瞧了床上的老人一眼,主教睡得很沉,护理机器人给老人掖了下被子,微调房间温度和湿度。
      小孕人抱起女儿轻声走出房间,门悄然合上。
      ……

      约翰主教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精神好了很多,他知道,时间到了。
      “你都告诉他了?”床前的椅子上坐着人,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小蝴蝶发卡,那是小塞维利亚的,肯定是冲撞护理机器人时掉下来的,正好挂在机器人的右腿上,被他捡到。
      约翰坦然地看着他:“他叫那个孩子‘雅丽儿’,他说是‘亚力’的变音。”
      坐在椅子里的人一怔,低下眼呆呆望着手心里的小发卡。
      “假如那下面躺的人是你,我想,他也会为你哭的。”老约翰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柔和,“孩子,你说我能找到薇拉吗?”
      握住发卡,坐在椅上的人沉默半晌,才慢慢回答,“你是主教,你应该比我清楚……老师会等你的。”
      老约翰安慰地笑了,开始絮絮叨叨地交代后事,“那些钱我攒了一辈子,只能用在教堂上……教堂你也给我看好了,要是新主教损害教堂的利益,你就替我杀了他……教堂后园那片地不能再荒着了……”
      床前的人突然倾身,双手握住老约翰轻微比划着的左手,老约翰猛地噤声,疑惑地回望看着他的年轻人。
      “老约翰,我会想念你的。”一句简单的话语,包含浓浓的情谊,差不多是哽着声音说出口,年轻人凑上嘴唇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轻轻吻住,继而用力地闭上眼掩饰眼底漫上来的悲伤。
      “好,好……”主教带着笑意,气息渐渐弱了,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教堂上空鸽群滑过,一只白色的气球向着高远的天空飘升而去,地面的一切逐渐缩成棋盘大小。
      这个世界如此忙碌!
      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生活盛满苦难和快乐。
      出生,死亡,生命的感动不在于它的漫长而在于它的精彩。
      你一定会遇到某个人,也一定有人会为你流下眼泪。
      相聚,然后告别,轻轻地说一声“再见”,在某处,一定还会再见……

      接到神秘的通知,教堂工作人员回到教堂收敛主教的遗体,却发现不知何人已经把主教放进圣坛下停放的棺材里。
      主教面容安详双手交握在胸前,身着全套白底金绣的华丽主教礼袍,团团簇簇环绕棺材的百合花新鲜得还沾着晨露,工作人员依照教会葬制把《圣约录》放到主教胸口时,发现他僵冷的手紧紧握着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世俗的婚戒,六十年前最流行的款式!
      不论他在侍奉圣母之前是个怎样的人,不论他在俗世是否有妻子儿女,在他进入教堂并立下神圣的誓约之际,他就只是圣母忠实的仆人约翰。
      身为倍受尊敬影响甚广的大主教,他不该在身后让一枚婚戒毁了他的清誉!
      一名把主教视为父亲的女教士最先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环视同伴一眼,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默然地拿过《圣约录》放到主教胸口,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对那枚戒指视而不见,没有人为了维护主教的名誉粗暴地抠出那枚戒指。
      每个人都有一段抹不掉的回忆,老约翰带不走他最心爱的教堂,那就让他珍视的戒指陪伴他吧。

      锁上棺盖,将棺材抬到教堂墓园挖好的坑洞处,下葬,填土,浇注,立碑。
      遵照约翰主教的遗愿,葬礼简单而朴素。
      只在网络上发了个简短的讣告,让打开毗莱圣母大教堂网站的人知道约翰主教应圣母的召唤而去了。
      参加葬礼的人除了教堂内部人员之外,就只有小孕人父女这对外人。
      明一身素黑,被孕人爸爸抱着乖巧安静地伏在孕人爸爸肩膀上的小塞维利亚则穿着白色的蓬蓬裙,肉呼呼的小手里攥着一枝剔去刺的白玫瑰。

      “……我们怀念他,他曾给予我们每个人无私的帮助,对于不认识的人也释出慷慨的友情,他不是毗莱历史上最出名的主教,却是我所知的最仁慈的主教……”

      “……他就像我的父亲,他坚定,宽容,严谨,和蔼……”

      “……他是我们的良师益友,他总是耐心地倾听我们的絮叨,即使牢骚满腹也不会被他拒绝,我们在他那里忏悔告解,他引导我们重新出发……”

      “……他是我们的精神导师,失去他,彷如世界坍塌,我们迷茫而惊惶,我们无措而绝望,但要相信,他不会抛下我们,他与我们同在,每一时,每一刻,他仍活在我们的心里……”

      明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人们一一致以悼辞,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最后把着女儿的小手将花抛进墓坑,低眼看着那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落在黑色的棺盖上,被褐色的泥土掩埋。
      谢谢。明在心底说。
      参加葬礼的人开始散去,明却还抱着女儿留在原地。
      浇注完毕,一块洁白的十字墓碑竖立起来,墓碑上刻着老约翰的全名和生亡日期,还有一句简短的墓志铭,“现在,我找到她了。”
      摸摸女儿拱在他脖颈处的小脑袋,明似有感应地抬头望去,装饰繁复的穹顶中央,小小的圆窗投射下一束明亮的光线,那是引导灵魂飞升进入天国的通道。
      即使不相信神的国度真的存在,此时此刻,明也由衷地希望约翰主教能追随着那道白光寻找到他心中的那片净土。

      老约翰低调地告别这个世界,然而,他身为毗莱大教堂的主教,身兼银河系圣母教会枢密院资深长老,又是托卡皇后的多年好友,他的辞世注定不会如他所愿那般平静!

      看到讣告,毗莱人涌向教堂前的广场,他们手持蜡烛鲜花在教堂外默默地送别他们敬爱的主教大人,广场上挤满了神情哀恸的人们,还有数以万计的教徒正从西斯的其他城市或帝国的其他星球上赶来。
      托卡帝国的皇后陛下在获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通过个人网站发表悼辞,称约翰主教是“托卡人民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导师”,约翰主教的逝世是“塞维利亚失陷以来托卡最大的灾难”。
      一向对宗教毫无热情的托卡大皇子也在皇室官网上公开表示,对约翰主教的离去“非常遗憾”。
      有知名主播在直播节目中爆料,据身为皇子近侍的好友透露,皇子殿下甚至感叹,“不能像父皇那样邀请主教大人出席登基大典”。此事一出,加上最近对皇帝陛下身体健康状况的各种猜测越演越烈,不少人纷纷跳出来指责大皇子包藏祸心,远在格拉素吉家族私属星球疗养的华公主在接受一家媒体专访时暗示对皇帝人身安全的担忧……

      一篇题为《他的离去标志着圣母时代的终结》的文章将民众的视线从托卡皇室兄妹间那些龌龊的争权夺利完全转移到纪念约翰主教上来,比起皇室永无休止的亲人相残,此时情绪低迷的托卡国内更需要的是一些能温暖人心凝聚士气的积极事例。
      主流媒体相继跟进,各类哀悼纪念约翰主教的文章节目铺天盖地,再没有人有精力去关注别的,社会讨论的焦点也从颂扬约翰主教本人的精神延伸到沈思圣母教会在三个世纪里产生兴起演变成人类第一大宗教派别的全过程。
      被视为托卡科学界权威期刊的《发现》首发题为《诸神的禁区》的研究报告,撰写报告的研究小组在总结帝科院三百年来的研究档案后得出人类无法在繁衍这一课题上再进一步的结论。
      同时,尺道的一家民间实验室宣布,他们通过修改某条染色体上部分基因的方式令一枚受精卵成功地在极度模拟孕人体内环境中存活了一个小时。
      托卡从学术界到民间,举国沸腾了!

      事实上,在三百年前那场全人类的浩劫中,那个让谢恩博士获得“启示”的双性人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对“绝种”产生免疫,“绝种”修改了他的基因导致染色体畸变,在偶然的情况下恰好造成他排出的卵子能与正常男人的精子结合成受精卵并正常发育为人类胚胎的结果,谢恩博士通过人为强化修改效果,把偶然变为必然,从而诞生出孕人这种新物种。
      严格界定的话,孕人是有别于人类的差异物种,但是在孕人体内自然发生的授精过程却能在大多时候逆转孕人的变异基因,从而生出具有正常人类染色体的小孩来。
      关于那个神奇的逆转过程,科学家研究了三百年也只得出“逆转带有固定概率”和“逆转需要孕人体内分泌的某种物质参与实现”两项结论。
      即使通过孕人进行繁衍,人类也没有丢失作为人类这个物种最根本的遗传特征,这是人类的骄傲。
      但是,女人无法再生育,人类的繁衍必须依靠孕人,三百年来孕人在不断的人工改良下反而产生出越来越多的缺陷,孕人数量在减少,人类种族的延续形势愈加严峻。
      既然神不存在,为什么人类不能为了种族的延续放下骄傲接受带有不同染色体的新人类呢?
      如果通过修改基因能有效解决人类繁衍的难题,为什么不这样去做呢?

      可是,带有不同染色体的人还能称之为“人类”吗?

      一场前所未有的关于人类演进方向的反省思潮迅速蔓延,人们争辩不休。
      道德捍卫者试图用伦理的大义压倒主张基因革命的激进科学家,忧心人类灭绝的科学家以触目惊心的数据告诫政府和民众不变则亡……

      小孕人嗅到了某种阴谋的气息,一定有很多人同样嗅到了,只是他们都没有头绪,无从分析。
      不过,不管那是什么阴谋,都与他无关。
      小孕人乐观地想着,在一次次的失败后终于给女儿做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生日蛋糕来。
      虽然那个蛋糕并不精致,但在色彩鲜艳的果酱和冻干花瓣的点缀下,看上去一样让人垂涎欲滴。
      更何况,面对它的是一个年仅一岁的孩子!
      小孕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塞维利亚便伸手抓到小小的蛋糕上,沾着满手的果酱伸舌舔舐,小塞维利亚高兴地咯咯笑起来。
      小孕人放弃了要教女儿用叉子的决心,反正她还只有一岁,在她三岁之前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教。帮女儿把盘子拉得更近,小孕人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撕下片蛋糕尝了尝。
      蛋糕不甜不腻味道刚刚好。
      就在父女两人窝在小屋里乐呵呵地过生日的时候,约翰主教的接任者终于抵达毗莱教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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