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狐》清岚秋毫

18、暮老

　　半月了，楚谦已离开国都半月有余。
　　楚霜华望着山外的春景发呆，周遭散发着茶香，一杯热茶递到她的面前。
　　“想什么呢？”
　　她回首看向那假道士，说实话，她活了几百年就没见过还有道士像无尘一样可以将道袍穿得和纨绔一般的，“你是想同我说什么？”
　　无尘侍弄着茶具，无所谓道：“没。”
　　“那我想什么干你何事？”
　　无尘哼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倒了一杯茶给身旁的知了，知了颔首算谢过无尘，随后疑惑地问：“白狐，你为何这半月都来此处，莫非是遇到了什么？”
　　那假道士一听，还补充道：“相识百余年来就没有哪次我们遇上了能待一块这么长时间的。”语气听着相当气人。然而，楚霜华也不是常人，这挑衅人的语气没有让她起一丝波澜，她喝了口茶，道：“也没什么事。实在要说，我这半月入不了定。”
　　知了蹙眉问道：“可知晓是何缘由？”
　　“倒是知道。”楚霜华放下茶盏，扭头看向窗边，接着说：“心境乱了。”
　　“嗯？你也有乱心境的时候？”无尘实在好奇，在他看来楚霜华就是修仙的好苗子，尤其是修绝情道，绝情道异于无情道，一字之差，天差地别，绝情道讲究的就是一个无悲无喜，视万物为无物，而无情道则是无欲无私，视万物为一物。
　　“嗯。当年我身受重伤离开楚谦了一段时间，随后他便被困在了国都。”楚霜华垂眸，手上不由自主地又把玩着空了的茶盏，“这件事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她没注意到，对面的两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而那两人心下感叹不愧为缘劫，仅仅只是一件往事就能影响得楚霜华乱了心境，只是无尘还记起一件可能也与楚霜华无法入定有关：“白狐，你最近有感受到尘世的灵气躁动了不少吗？”
　　楚霜华颔首道：“自然。这也是我最近无法入定的原因。我本想着是不是又是天灾预示，但榆树同我说的是这股灵气有一股向荣的意味。”
　　“我最近观星算天也是算出‘醒’字。本身还在推测是否指天道苏醒，既然小榆木头也这么说，那估计八九不离十。”无尘难得一脸严肃，楚霜华的心思倒是飘远了。
　　这道士如此喜欢给妖起花名却没有一只妖同他结缘，倒是奇也怪哉。
　　知了的眼中漫起笑意：“这是好事啊。”
　　无尘：“的确是好事。我还当自己真要大限将至了。没想到还能活。”
　　楚霜华毫不留情地讽刺：“像你这般懒惰之人，说不定大限到了，你还未突破呢。”
　　无尘大半身子依靠在无尘身上，把正襟危坐的和尚当成了椅背，听了楚霜华的话也不恼，无所谓地笑道：“贫道活个自在，若真到那天便是天命所归。”
　　楚霜华冷哼一声，捏着茶盏，心思却沿着他们说的大限去，她忽而反应过来，楚谦的寿命只有百年，虽说灵气复苏，但只是对妖与已踏入仙道的修士而言。楚谦只能伴她短短百年啊。楚霜华其实并没有什么不甘与不舍，生死轮回本是寻常，只是骤然想到此事，叫她不由得落寞下来。
　　无尘和知了还在谈天说地，楚霜华只是在一旁听着，这本身就是三人的常态，他们三人间无尘的话最多，也是他最喜欢逗旁的两人开口，只是楚霜华懒得搭理他，知了是个好心的，每次都会回应他，若是榆树也在的话，可能回应他的会多一个人。或许，楚谦也会陪着无尘聊这聊那也说不定。
　　直至日暮西山，楚霜华才要离去，无尘与知了送她出了山寺，无尘问：“左右你每天都来，住下岂不方便。”
　　知了也在附和：“小僧可准备空厢房。”
　　楚霜华却是摇头，并非客气，而是她已习惯和楚谦一起住的地方，且，“我明日就不来了。我要去别的地方。”
　　无尘像是看透了她要去哪，轻笑道：“慢走不送。”
　　楚霜华习惯性回讽一句：“用不着你送。”
　　……
　　哪怕楚霜华可以直接出发，但她仍是先去了一个地方，在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庭晟面前时，所有的暗卫直接现了身，拿着武器警惕地看着凭空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女人。楚霜华像是眼里没有这些人一样，直接和李庭晟说：“我要离开国都一段时间，别让你的人跟着我，他们也跟不上。别白费功夫了。”
　　李庭晟倒是镇定自若，喜怒不形于色，他一挥手，所有的暗卫又归于暗处，但楚霜华仍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好似她要有什么举动就会马上对她出手一般。自三年前，李庭晟见了她后，对她也像对普通官员的家眷一样，只是不同的是，不管她提了什么要求，李庭晟只有答应的份，就像现在这样，“好，朕会将他们召回的。”
　　见目的达成，楚霜华也不逗留，正如她凭空出现一般，她直接消失在原地，只留了一地霜华。李庭晟望着映照在青灰石砖上的月光，本就毫无实意的笑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不管是李氏皇族，还是楚谦这个楚家遗孤，都隐瞒了一件事——楚家上下都是服毒自尽于囚笼，只是那时李庭晟正撞上了楚谦刚服完毒，由此只有楚谦活了下来。
　　楚家为何被冤？除去先帝的惧怕，还有先帝身为凡愚的贪婪。
　　这种贪婪说李庭晟没有自是假的，但见到楚霜华后，他才明白那份贪婪就是十足十的愚蠢。
　　而楚霜华离开皇宫后也没有直接离开国都，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回到了她和楚谦的府邸，这些年楚谦升迁，但他从未换过屋子，一直就住在这个四方院内。她看着院子的苍木，以她的眼里可以看出这苍木本有神识，甚至它就是一只妖，只是不知为何，它竟甘愿自散神魂变回了一株普通的树。
　　楚霜华随着自己的心意，坐到了那树梢上，闭眸又睁开后，她的瞳孔变成了兽瞳，她掐诀引导着月华来到自己的面前，红唇吐出一个字：“卜。”
　　月光微动，正要显出什么时，随即又散了。
　　对此，楚霜华倒是没多意外，自历劫以来，她就占卜推演不到如何东西，像是天道有意藏着什么。一开始因着她不怎么以来卜术，她倒也没发现，后来每次她若有所觉要卜算些什么时，每每都失败。她看着天，在注定得不到回答的沉默中，她的瞳孔又变了回去。
　　枯坐一夜，月落日升之时，那苍木上已经没了那一抹身影。
　　一抹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国都百里开外的山道上，同行的官员已经少了不少，或许在前面的岔道上又会分离不少人。楚霜华隐于山道上，无人可以看见她，她看着车队到面前，又看着车队与她擦身而过，只是她不在乎，因为她已经见到了想见的人。
　　只是半月时间，她便已感受到了楚谦的变化，楚谦眼角的细纹又长了几分，头发也长了不少，或许是长途跋涉，他看着疲惫极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文书。楚霜华第一次正视凡人的寿命是真的很短，她当然清楚妖的眼力远超凡人，她所见的一切凡人未必可以感知到，但这也是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发现变化，往昔不管是榆树还是无尘知了，她都无法发现变化，修为把他们都定格在了脱离凡尘的那一瞬。
　　楚谦不是这样的。
　　她第一次有了这个想法，楚谦是个凡人，只是半月时间，他的变化就这么大，那等他被外派回去呢？如今的楚谦已是凡人所说的而立之年，那么距离他暮老还有多少年呢？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喜其生，悲其死，惜其暮老，哀其病痛，更是凡尘寻常。
　　思百世人间，心有所悟，一滴泪珠落下。
　　水纹荡漾。楚谦看文书累了，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茶盏的水纹，心间好似有什么堵住了，茶盏已满，他却迟迟未饮，喃喃念出楚霜华的名字后，自嘲一笑，觉着自己果真荒唐至极，将茶水一饮而尽后，草草擦干盏中溅到手上的茶水又看文书去了。
　　楚谦自是不知道，从此刻起，有一只白狐一直跟着他的车队。一直看着他同行的同僚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十来人的车马，看着他平安到了要督察的那座城。
　　说起来也巧，那座城正是淮安城。
　　楚霜华跟着楚谦去应付当地官员的接待，又跟着他回到了楚宅，楚宅这些年虽说没有人住却仍旧一尘不染，楚谦当年虽走得匆忙，但也准备了一封书信叫胡大夫照顾一下楚宅。不曾想，他先见到的不是胡大夫，而是曾经的学生——关允昶。
　　“先生！”关允昶见到楚谦仍是很激动。
　　楚谦笑着应了，许是见到了自己的先生，关允昶的话多了起来，说到了楚谦突然走后，他父亲给他请了新的先生，但那先生没有楚谦好，说到了他从胡大夫那里知道楚谦被召入国都为官，他也不伤心了，为楚谦感到高兴，说到他会帮着胡大夫收拾楚宅，也会偷偷看楚宅书室的书，为此感到抱歉。楚谦对自己的先生总是很有耐心的，他一一应着，关允昶又想起一件事：“先生，我今年要科考了！”
　　楚谦笑答：“那么祝你名列前茅。”楚霜华看着关允昶，只觉他的变化要比楚谦大多了，成熟了，却不见稳重，也许只是在自己先生面前还是少年心性吧。听着他的话，楚霜华觉得原来三年时间凡人凡尘会发生这么多事。
　　楚谦又去见了胡大夫。
　　胡大夫见到他十分高兴，却还是假意嗔怪道：“这么些年不回来，还当你不记得老头子我呢？”
　　“怎么会？”
　　“霜华那丫头呢？”
　　“我这次是有公务，不方便带着她一起。下次我带她回来见您。”
　　……
　　楚霜华看着胡大夫的满头白发，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凡人老去果然很快，胡大夫本是白灰间隔的头发如今全白了，脸上的褶子多了，手上也更皱了，精神气看着还好，但步履已然蹒跚。
　　改日，我一定要尽早来见他。
　　楚霜华对自己说，要赶在还能见到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