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鹓》陈子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2、正文第1章

　　“昭童。”李南鸿唤道。他将刚写完的花笺推到远处，把手中的笔放下另换了一根朱笔，捏了捏眉心，坐了坐正。
　　昭童过来小心捧起那几张花笺，生怕没干又吹了几口气，便放进了后边柜子里一个带锁的小盒子里。
　　“陛下好久没写小记了。”昭童添了杯参茶上来。
　　李南鸿接过参茶抿了一口，另一只手捻着一折奏疏正看着，没什么情绪地回道：“从前不知道朝政这么忙，看来往后都没什么时间写了……德妃下月生辰？”
　　“陛下好记性，正是。”
　　李南鸿放下茶杯，挽起袖子在刚才看的奏疏上批了两笔，“不是朕好记性，是朝骊王年迈，近来疾病缠身，恐年岁不永，想告老退位，让嫡长子袭位。问朕行不行，袭位就要来面圣，他说还能顺便赶上阿香生辰。”
　　“德妃娘娘的兄长？”
　　“嗯，你去和德妃说一声吧，朕答应她父王的要求了，生辰也许她好好办，她久不见兄弟，一定高兴。”
　　“是。”
　　李南鸿又翻开一折，一纸小楷峻利疏朗，文启：左骁卫大将军臣傅禛谨。
　　他不自觉靠向椅背，适才一直挺直着腰背，现下放松下来才觉得伏案许久浑身酸楚，他将奏疏捧在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读过。
　　“陛下高兴，锦娘也跟着高兴呢。”
　　李南鸿滞滞地抬起头，昭童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意，便一抿嘴想要掩饰过去，看到昭童怀里抱着的小猫冲自己轻轻叫唤了一声，又笑了开来：“小锦也高兴吗？”便将小猫搂到自己怀里，将适才的奏疏呈到她眼前，指着字念给她听：“沅祈说明天早朝就见到啦，你看这儿，最后这里：’问陛下安，问南鸿安。’”小猫歪着头，瞪着黑圆的眼睛看他戳着纸上的字，纸簌簌地响着，突然小猫耳朵一侧，猛地用前爪去挠纸，瞬间将奏疏挠出一个小洞来。
　　“小锦！”
　　昭童见状，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猫后脖颈，将她提溜起来，叫宫女抱下去了。
　　李南鸿用指腹抹了抹奏疏破洞的地方，叹了一口气。
　　“陛下，是奴婢疏忽不该叫锦娘扰了陛下。”
　　李南鸿摇了摇头，淡淡道：“又是十个月没见……”他将那份奏疏捋捋平整，也小心收进了盒子里。
　　“陛下，明早就能见到大将军了……宁德殿那边……”
　　李南鸿点点头，他知道昭童什么意思。每月十五月圆夜他都得去皇后的宁德殿，之前因守孝每次去不过吃顿饭略坐坐，这次却不一样，这个月他刚过了十六的生辰。
　　“走吧。”

　　轿辇刚行至宁德殿附近，便见殿前的大红灯笼烧红了一片，李南鸿微一摆手，道：“停。”
　　“停！”昭童察觉李南鸿异样，贴上来轻声说，“陛下，皇后娘娘心里欢喜……”
　　忽而，一个老嬷嬷来迎，佝偻着背左一脚右一脚一高一低地扭过来，李南鸿眯眼打量她，却怎么也想不起皇后身边有这样一个嬷嬷，倒是昭童提醒了他：“这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芷嬷嬷吗？大老晚的怎的劳您守着？”
　　“陛下，花好月圆夜，太后娘娘慈心，着老奴好生装扮一下这宁德殿呢。”
　　“嗯，朕明白母后好意，霜芷你且回去服侍母后吧。”
　　霜芷应下，又扭着身子退到一边。
　　昭童扶着李南鸿下了轿辇，搀他进了宁德殿，昭童还往门外觑了一眼，随即附到李南鸿耳边道：“那老货还扒着门看呢。”李南鸿嗤笑一声，“随她去。”
　　“妾身请陛下安。”正殿外皇后并一众婢子太监乌泱泱跪了一片，宁德殿的乌木鎏金匾额投下一片阴影，皇后隐在那团黑中，只有脸上被灯笼的光映得透红，仿佛她身后糊在正殿油纸窗上的莲花剪纸一样，云髻里斜簪的步摇坠下一颗东珠，同样承着火光明晃晃地荡来摇去，皇后低垂着眉眼，难辨喜忧。
　　李南鸿敛了敛神色，正声道，“都平身吧。”
　　皇后低声谢过后缓缓起身，眉眼随之抬起，对上李南鸿的眼睛后悄然笑了一下，李南鸿微一点头，目光旋即便躲闪到别处去了。她看得出李南鸿有些无措，便冲身边嬷嬷摇了摇头，随后欠身引他进了一边的暖阁，屏退了身边服侍的人。
　　桌上的菜并不奢靡，但样样都精致。
　　李南鸿坐下后，皇后便亲自在侧布菜。
　　事实上，十年来，和皇后每月的十五都是这样过的。晚上批完奏疏，花笺上写几笔有的没的，逗着锦娘玩上一会儿，就来宁德殿吃宵夜，菜不多，但都是皇后亲手做的他爱吃的几样，吃完就在暖阁独自歇下，第二天卯时不到就起来上朝。再小些的时候，来得比现在积极些，功课没做完就吵着要过来，总觉得这儿哪儿哪儿都是好的，菜是香的，屋子是香的，总是拍着自己哄自己睡觉的宣姐姐身上也是香香的。
　　皇后一手挽着广袖，一手盛了一碗汤呈到李南鸿面前。李南鸿身子板正，端坐着盯着旁边架子上的一只青釉开片斗盏看。皇后布好汤后，便在李南鸿对面的椅子上安然坐下，看着他拘谨着的样子觉得好玩儿就只是盈盈地笑，并没有去喊他。倒是饭菜的香味把他的精神头拽了回来。
　　李南鸿鼻子吸了两下，转过头，目光落到他面前的一只小碗上，“春汤？”
　　“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分时节扬州总爱进贡些时令鲜货，便照例择了一尾给陛下炖了春汤。”
　　眼前奶白色的春汤沃着水晶碧玉似的几片鱼片，蒸起袅袅热气。
　　第一次喝春汤，是在他刚登基后不久。儿时的记忆虽不真切，但犹记那段时间非常辛苦。李南鸿开蒙在皇子中算晚的，五岁起不过刚认得几个字，原本嘛，先帝十九个皇子，要文，不乏满腹珠玑，经天纬地之才。要武，多是能骑擅射，骁勇善战之辈。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字都写得四仰八叉，个子没半截马腿高的娃娃身上。所以当时教导了身为太子的七皇子十余年的太师，在得知自己爱徒也是未来君主不幸薨逝后几乎不曾呕血而亡，要不是心系大楚千百年江山社稷，怀着一腔忠君报国之情，早请辞还乡躲山里避世去了。
　　可怜他拖着残容病躯，犹风骨铮铮立誓再为大楚教导出个储君，却只能和莫名其妙当上太子后来又真的继承皇位的李南鸿大眼瞪小眼，教他先把大楚的“楚”字写会了。尤其是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每天寅时就要被拖起来写字读文章，卯时上朝，殿前乌泱泱一帮文臣武将上前禀奏，他大概只听得懂一句“臣有本奏陛下，禀摄政王”。皇叔虽然不会让他插手政事，他也总是在帘子后面昏昏欲睡，但一想到下了朝太师会来问政，他就会从美梦里惊醒，瞪着眼睛往珠帘外头觑，生怕躲懒被太师在殿下看到。
　　每日习字读书，听政议政便要耗去大半日光景，除此之外，六艺自不必多说，其他雅好也皆要涉略，当然最苦的还是骑射，太傅专为他挑了一匹小黑马，但是再小也是他两个半高，他走路偶尔还要摔呢，哪有力气跨上马鞍，所以总得有人抱他上去。小马性子也犟，显然不服他，要么不肯走，要么跑起来把他颠得屁股痛，为此他还问过太傅，他屁股是两瓣儿是不是就是马颠的，不骑马的人是不是就一片屁股，太傅说陛下下次在太师面前这样问他，他能再呕几口血。
　　太师太傅两人一个教文一个授武，那时恨不得把他劈开来使，半个去学经史子集，半个去骑马射箭。他们原是亲兄弟一对，却常因习课时间吵起来，这个说他那儿拉了好多功课没学，那个说你这几日身子不是不舒服吗赶紧回去歇着吧。
　　就这样熬了一个月李南鸿就受不了了，那天太师太傅照例刚下朝就在紫宸殿抢人，他趁着他们争执的时候溜了出去。他从来没自己在宫里走过，更不认得哪儿是哪儿，只能贴着高高的宫墙看到弯就拐。
　　春雨不知时节，在他乱摸乱窜时飘了下来，雨虽不大，但也够把衣服沁湿。他又冷又饿又怕，只能窝在角落里哭。
　　“宣姐姐……”李南鸿看向皇后杜宣懿。
　　杜宣懿点了点头，虽仍是适才那般盈盈笑着，眼底却更多了几分柔情，“鹓儿，在姐姐这里，还是一样的。太后她……盼着你好，你若不愿意，姐姐会陪你。”
　　——姐姐会陪你。
　　路过的宫女太监把他围成了一个圈，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在宫墙下哭，是刚入宫的小太监还是皇子？显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看衣裳穿戴又好像是后者。他们就像看个新奇的小兽一样冲他上上下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着各自的真知灼见，却没有一个人问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哭？
　　“作什么一个个杵在这里？本宫宫里的小太监不懂事跑出来，你们不来通传倒在这里磨蹭？还有你！快！跟本宫回去。”
　　和李南鸿一头雾水当上皇帝一样，杜宣懿当上皇后也是懵懵懂懂间发生的，彼时她虽也只有十五，但却把这个位置坐得很端庄得体。
　　李南鸿被杜宣懿拽着来到宁德殿，他一路走一路哭，甚至还不太明白宣姐姐为什么当上皇后之后要对他这么凶，进了宁德殿，殿门一关，杜宣懿却立马把他抱起来轻轻顺着他的背哄他，“鹓儿不要哭啊，不哭，姐姐在呢，姐姐会陪你的，姐姐会陪你的……”宁德殿的西暖阁拢过香，烧了一小盆碳，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水也已备下，仿佛就等着一个伤心疲惫又淋湿了的孩子。
　　就是那一天，泡完澡，身上一下子暖和轻松了，原本以为到此为止是做梦也高兴了，宣姐姐却又端出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姐姐说这叫春汤，她的故乡那儿到了春分就会做，捕最新鲜的鳜鱼，片成不薄不厚的鱼片，摘时令野菜一煨，就是顶鲜美的了，果然一碗下肚，其味无穷，适才的疲乏仿佛一瞬间都消散了。
　　舌尖的味道仿佛能把人带回消逝的岁月里，一时间回忆与现实缠绕，望着眼前音容恰如昨日的结发人，李南鸿只觉胸口积郁却有一股暖流汇入，待欲张口，又止于喉间。
　　“陛下！陛下！”小太监几乎是跌进来传话的，“将军已过了朱雀门！”
　　“真的？”李南鸿闻言大喜，立马起身，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努力镇定住神色，偷偷看了杜宣懿一眼。杜宣懿点点头，“傅将军此次北去巡边已经十月有余了吧，一路三百天日月，数千里风物，一定有许多话同鹓儿说呢。”
　　“姐姐……”李南鸿小心地轻声唤了一句，虽然宣姐姐总是体贴，但他也担心姐姐难过，所以谨慎地试探着她的口气。
　　“快，趁热把汤喝了，赶紧去吧去吧。”
　　杜宣懿话音刚落，李南鸿便捧起春汤一骨碌连肉带汤一起吞了，其实这么吃怎么尝出味来呢，但他跑出去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地冲杜宣懿喊道，“好喝极了，谢谢姐姐！”
　　杜宣懿身边侍奉的嬷嬷堤棠过来收拾残羹，“娘娘…..太后娘娘那儿怎么说呢……”
　　“傅将军有边疆要事回禀，漏夜进宫面见陛下。”杜宣懿一句话没有半点迟疑，像是早就想好了这套说辞。
　　堤棠低头收拾着桌子，嘴上不知如何作答，杜宣懿捧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她看出堤棠面露难色，便宽慰道，“堤棠，你不必担心我。鹓儿过得很辛苦，这是唯一叫他高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