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英雄传奇》开朗的冷面小唐

5、云中月 后记 番外二

　　午夜，马车在漆黑的山路上疾驰。
　　驭马之人一袭黑衣、一双黑布鞋、一顶黑纱斗笠，黑色的长鞭起落。
　　月亮偶尔显出一弯黯淡的昏黄来，云厚、风疾，倏忽又挡的严严实实。
　　麻布车帷在山风和底部竹片压条的拉扯中上下翻飞，似是挣命的鸟儿，还发着哀鸣。
　　马车内静静地坐着两个人。一侧是须发花白的长者，眼半阖着，眼下两片浓重的乌青显出昼夜兼程的疲惫。另一侧坐着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十一二岁年纪，杏眼圆睁，乌黑的头发蓬松凌乱，匆匆被编成一根长辫从左肩垂下，红头绳系着，辫稍正好落在座沿儿上，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
　　心中未平的惊惧让发声变得艰难，勉强挤出的嗓音低沉喑哑，好像要坠进夜风里，直到一句话末了才复归少女的圆润清亮：“大长老，父亲让您把我带到哪儿去？”
　　油灯晃眼的光，父亲焦急催促的命令，母亲将她从被中拽出时冰凉颤抖的手，哥哥踉跄的脚步声，回过神来的时候，楚玥坐在马车里，面对着的是门中大长老公冶明，马车外是无尽的夜色。
　　老者长叹一口气，眼仍是阖着：“真是不让老夫我有半刻的歇息哪！五百里路，左护法带着我跑了一天一夜，累死了一匹最上等的雪龙驹，回到门中不过一个时辰，又上路喽！”
　　楚玥低下头，“抱歉”，声音微微发着颤儿，带着经年累月打磨雕琢好的忐忑和无措。
　　“此次西行，乃是去往丹阳城秭归亭。”老者睁开混浊的眼，严肃地看着面前茫然的小姑娘，“九霄峰峰主与门主交好，商量着互遣膝下公子千金至彼处生活学习，交流切磋武艺功法，以结长久之谊。本是约定本月廿八在丹阳秭归亭相会，接九霄峰峰主的长子周宜回风虎门、送我门门主的嫡长女楚云瑶上九霄峰……”
　　两日之后便是廿八，算时日，姐姐应该已经到黄陂马寨城了吧。楚玥正计算着路程和时日，心中猛地一惊，晃荡的辫稍随着突然僵住的身体滞在了半空中，像被雷电劈着了的风筝线，噼里啪啦，在脑中炸出了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姐姐……”
　　“大小姐一日前在客栈被刺”公冶明的声音沉重如千钧巨石，“我堂堂中原大派，二十几名门中好手，竟然连护送门主的女儿这点儿事都办不了，甚至还没抓住那刺客。如果此事被世人知晓，我风虎门的颜面和威信将荡然无存。蜀山派也绝不会将周大公子放心交与我们照护，更无谈什么长久之谊……”
　　楚玥错愕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公冶明忧心忡忡的双眼：“从今日起，你就是风虎门门主的嫡长女楚云瑶。”
　　每一个字楚玥都听的清清楚楚，这些边缘锋利的字在脑中极速飞驰，引来一阵刺痛的晕眩。为什么姐姐会被刺客杀掉？谁敢对风虎门门主最为宠爱的大女儿做出这种事？与中原最强大的武林帮派风虎门为敌，难道就不怕被查出来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除此之外，姐姐身边配了近二十名武功不俗的门中高手，还有以敏捷矫健著称的左护法“中州豹”一步不离贴身护卫，怎么可能刺杀成功？谁有这么大的能耐？风虎门内部……又会不会有内鬼暗中与外勾结？
　　“长姐出了事，蜀山派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声，若是我顶替了姐姐，被人察觉，恐更有损两家情谊。”娇小的女孩沉默良久，颤声说道。
　　“明日门主便会命人放出消息：风虎门早已察觉有贼人想伺机行刺破坏结谊要事，将计就计，便用容貌相似的六小姐替了大小姐设套诱敌，大小姐另走小道前往秭归亭。六小姐生性调皮跋扈，在客栈捉弄护卫给她当马骑，一时留了破绽，刺客趁机将其杀害。”公冶明缓缓说道，“所以，在客栈死的是风虎门的六小姐楚玥。明白了吗？”
　　短短的几句话，大长老的语调平静和缓，甚至有些长舒了一口气的意味。女孩突然感觉浑身发冷，从今天起她就死去了，至少，“楚玥”死去了。好像在这世上，谁是谁并不重要，只要有一个人占着一个名号，做好这个位置的人该做的事情，就足够了。太阳明天依旧会从东边儿升起来，蜀山派和风虎门依然是好盟友，楚云瑶穿着轻灵华贵的便服、带着独属于她的漂亮佩剑、欢欢喜喜地到九霄峰去——传闻蜀地湿润温和，可以养出丝绸般光滑细腻的皮肤；传闻那里的男子温良贤惠，还炒得一手好菜；传闻山峰上放眼尽是缭绕的云雾，缥缈如仙境，是中州土地上看不到的风景——最重要的是，她逃离了严厉冷酷的父亲、心事重重的母亲，还有杀气腾腾、带着血腥味的风虎门。但现在，她便作为“楚玥”死了，作为门中不被待见的六小姐、作为那个绞尽脑汁爬上门主床的婢女的女儿、那个从小被明里暗里吐了不知多少口唾沫的庶女、一个长的和大小姐有八分神似的卑贱的家伙。
　　楚玥并不觉得幸运，只觉得好笑，又有些悲凉，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原来尊贵的姐姐和自己实质上也并无区别。
　　公冶明看对面的女孩神色飘忽，还微微发抖，以为这孱弱的六小姐是被吓地失了神，出言劝慰道：“不必担心，接下来的几天，我会慢慢教你该有的言行举止、应对礼节，你只要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好。”顿了顿，又补上了这么一句：“门主感念六小姐实为大小姐牺牲，又共情生母余氏丧女之痛，连夜相伴余氏左右多予关怀，还特许其兄楚琅名中添上家族字辈，改称云琅。”
　　“小女多谢门主感怀。”
　　楚玥看到公冶明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像二哥楚云瑞让哥哥装作一匹温顺驯良的小马驹时露出满意的笑。
　　楚玥觉得自己真该死啊，就在刚刚那一瞬，心中怎会升起狡黠的快慰来。真是卑劣，竟然庆幸着姐姐的不幸，只因为自己可以从中捞得一些好处。
　　六岁的时候，父亲让自己跟着哥哥姐姐在门中的塾堂识字念书。二哥甩了她一身的墨水，还用笔杆子敲着她的脑袋嘲弄道：“真是不好意思。听说你娘以前是我母亲家的洗衣妇？也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这黑水儿。”坐在自己身边的楚云瑶听到了，蹭一下站起来，直接把佩剑的剑柄招呼上了楚云瑞的脑袋：“这事儿要是母亲知道了，一定嫌你丢了我们郡主府的脸面，堂堂长平郡主的儿子，竟然拿庶出的小妹妹撒气，没一点磊落的做派。”楚玥低眉垂首，眼泪轻巧地打在木桌上，旋出一朵朵水花。手里却被人悄悄塞了一团帕子，展开确是被水晕开的两行模糊小字，字迹匆忙却不失工整娟秀：别往心里去，我只有这样说，他之后才不会再招惹你。
　　帷帘外飘起小雨，马车行进的慢了，颠簸却更甚，楚玥有些晕眩和想吐。她想象着自己爬出车子、爬进雨中，用尖利的小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沾污的心脏，在雷电轰鸣和狂风暴雨中洗涤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