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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寻粮之二 ...

  •   事后,雁灵没有再回郡守府,她独自一人,牵着马在城中绕了一圈。
      郡守府并不豪华,但这不妨碍冯议作威作福,也不妨碍他在地下藏了无数金银财宝。
      雨延郡,这个坐落在昌枢、屠严、紫朝夹角的,贫穷、死寂的郡县,她在这里看到了落魄的街巷,挤在一块的茅屋,无法遮雨的篷布,她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西肃王城的贫民窟。
      只要官员的口袋满当,百姓的口袋无子,这个世间便会一直如此。
      雁灵回到城门的时候,已经入夜,她爬上城头,抱着刀坐在城墙之上,俯瞰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
      “阿丽。”
      白夷雪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翻上城墙,坐在雁灵身边。
      他忽地想起,当年雁灵于西肃飞鹰城中剿杀了梁旭余党的那夜,王城中的百姓彻夜欢庆,他也是这般,和雁灵坐在高处的地方。
      那时的她交融在一片温暖的灯火长夜里,像一个俯身望向人间的,温柔且悲悯的神明。
      那时的自己允诺,要带她去看一看北堰的祭典,然而至今仍没有兑现。
      “有酒吗?”雁灵问道。
      白夷雪犹豫了一会。
      连绪私下同他说过,雁灵的身体情况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糟糕许多,她像个被粘合起来的碎瓷瓶,虽然远看起来貌似完好无缺,实则处处修补,无法再经受任何打击。也很难想象,她拖着这样一副躯壳,走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
      “阿丽,您身上有伤,不宜喝酒。”他道。
      “无碍。”雁灵侧目,温柔地望向白夷雪,“替我弄一些来吧。”
      她的红发在深秋的夜风中飞舞,像一片浪潮似的花海,那一金一兰的双眸,像是夕阳下融雪的山峰,也像是黎明时破晓的海面。白夷雪最吃不消雁灵的温声细语,他身体僵了僵,乖乖地翻下城墙,去给雁灵找酒。
      不一会,他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五六坛用绳索系在一块的酒坛子。他翻上墙头,解下一坛递给雁灵:“只能……”他顿了顿,随后下定决心一般地道,“只能喝一坛。”
      “好。”雁灵接过酒坛,喝了一口。
      这里的酒同西肃的烈酒不同,它并不辛辣,反而很甘醇,带着一种花的香气。
      见雁灵回味许久,白夷雪才道:“这山里有很多菊花,入秋后开得极好,百姓们会采下菊花酿成酒,如今深秋,恰好能喝上新酿的。”
      “在雪牧城时,我要巡夜,就经常带着酒囊坐在房顶上喝酒。”雁灵一连灌了许多口,搁下酒坛道,侧脸看着白夷雪道,“遇见你的那一晚,我也在巡夜,远远看见火光往那马棚去了,我便也追了过去。”
      白夷雪的记忆被瞬间拉回了雪牧城的那一夜,他愣愣地看着雁灵,没有说话。
      “我在马场的屋顶上,看见你被恶匪威胁,却仍将脊背挺得笔直,有些意外。”雁灵道,“你同我说‘上人作仙神,而我如牲畜’,说想在那些屠刀砍来时,不再是棚中待宰的牛羊,所以要拜我为师。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其实并没有教你多少东西,你走的许多路,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阿丽……”
      并不是自己悟出来的。
      白夷雪很想反驳她:因为您,我拥有了刀刃;因为您,我懂得了隐忍;因为您,我学会了忠诚;因为您,我知晓了何为爱。
      然而这些话哽在他的喉头,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这一生毫无所求。
      如果雁灵要成为这九国的君王,他便要当她座下最勇猛的将军,为她开疆拓土;如果雁灵要在成大业后解甲归家,那他便随她一同解甲,深居漠里;如果雁灵有朝一日与他人相爱,他便暗中守着她,直到生命终结。
      雁灵要走哪条路,他便走哪条路,哪怕尽头是无间、深渊,他也会为她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他只想盲目地追随她,静静地守着她,默默地爱着她,直到这具身体枯死,直到心脏停止跳动。哪怕逝去之日,他回归沐穆神山之上,化作荒凉的北风,他也要穿过天沅山、穿过炎热的漠里,围绕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沉睡。
      他望着她许久,眼眶缓缓地红了起来,他滚了滚喉口,最后试探着、带着哽咽之声问道:“阿丽……那你能像以前那样,再唤我一声阿桑吗?”
      雁灵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随后伸出手抚着他的脑袋,就一如那年在王城前的主营帐中,他伏在她的膝头,而她轻抚着他的脑袋那般,轻轻唤他道:“阿桑,你长大了。”
      这一刻,仿佛她面对的不再是白家的孩子、北堰的将军,而是面对着她最心爱的小徒儿阿桑,带着宠溺,带着欣慰,带着感慨。
      白夷雪哽咽一声,泪水从赤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草草抹了抹,伸手一把抱住她。
      紧紧地,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身体一般。
      “阿丽……阿丽。”他先是哽咽着,哽咽了一会,似乎再也憋不住了,低泣出声。
      城头下的几个将士听闻这断断续续的低泣声,一脸纳闷地找寻着哭声来源,其中一个北堰将士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将军的声音后,瞬间感到一阵恶寒。
      那可是白夷雪啊——
      在北堰时,他几乎杀光所有心怀鬼胎的世家贵族和白家外戚,他把白家外世子白弘用肠子吊死在居室里,在宫变那夜将白厉的脑袋砸开了花。然而这样的他,在西肃女君面前居然是个会哭哭啼啼的性子。
      雁灵身上的伤口未愈,被他用力抱着倒是有些疼痛感,但看他哭得伤心,便任由他抱着,伸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像是安抚孩童一般安抚着他。白夷雪哭了好一会,这才想起雁灵身上的伤,他恋恋不舍地松开她,通红着眼眶望着她,仿佛一只呜咽过后的狼犬。
      雁灵提起身侧的酒坛,轻轻碰了一下他身边的酒坛,随后对他淡淡地笑了笑,仰头喝了几口。白夷雪擦了擦湿热的眼眶,拿起那坛酒一饮而尽。
      城头下,因雁灵迟迟没有回到府邸里换药而焦虑万分的连绪赶到了这里,他顺着夜风,闻到城头上飘出的若隐若现的酒香,不由得火冒三丈,对着上边大喊道:“主公!您伤未愈!怎能不遵医嘱喝酒……唔!”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那几个将士捂住了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白夷雪很少喝酒,三坛过后便不胜酒力,耷着眸子靠在雁灵肩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雁灵喝完了他剩下的酒,怀中抱着刀,任由他靠着,坐在城头之上看着天空破晓,迎来崭新的黎明。
      自这之后又过了三日,城中的粮仓告急。
      雨延郡数月无雨,粮谷收成少得可怜,冯议一直都是派人从昌枢、屠严采买粗粮,从中陵、东殃采买细粮,将自个儿府中的粮仓堆得满满的,至于城里城外百姓死活,他一概不论。
      如今是雁灵在这当家,将士们要打战,百姓们要活命,马儿们要奔走,一旦断了粮,一切都会停摆。
      魏流云对魏复被擒一事迟迟没有反应,也不曾派遣使臣过来,雁灵猜测,她是在赌,赌这城中的粮草不够他们撑过几日,哪怕雁灵有心从屠严、东殃调粮,途径昌枢、紫朝,她亦有办法动手脚。
      雁灵离开,这城便守不住。雁灵留守,便要饿死城中。
      郡守府——
      雁灵、青宿与白夷雪同坐一桌。雁灵看着白夷雪整理出的清单,眉头紧皱。
      “主公,现在城中粮草只能再支撑两日左右。”青宿道,“我按您的吩咐分别报信于东殃王与屠严王,但如今官道被封,走山路又怕有埋伏,且耗费时间,运送成了问题。”
      屠严虽然与雨延郡相邻,但他们之间被一座陡峭的高山阻隔,那山与千丈林后的海地高山有得一拼,单人单马尚且难行,更别提运送大量辎重。唯一可行的是从玉枫山经过,然而玉枫山也同与昌枢、紫朝接壤,难说庆招和魏流云会安排在何处进行埋伏。
      “我知道了。”雁灵放下手中的清单,对着青宿说到,“青宿,你将郡守府和城中所有的粮并起来,再均分成一周的量,然后安排几人,自明日开始,每日午时在城门处统一发粮,每个人都确保分的一样多,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这些粮不够饱腹,但能保证不被饿死。”
      青宿领命退下,雁灵又侧过脸对白夷雪说:“还要你替我跑腿一趟了。”
      “全凭阿丽吩咐。”白夷雪立刻回道。
      “你立刻飞书一封给镰,让他带着辎重走玉枫山过来,不过这个辎重车上装的不是粮米,而是稻草、枯叶等,面上盖上油布,伪装得好一些,随车的人全部挑选身手好的将士,以应对伏击。你再亲自回一趟屠严,于他之后出发,带着真正的辎重过来,我会让青宿在城外接应你。”
      “是。”白夷雪立刻领会了雁灵的意思。
      城中情况危急,事不宜迟,白夷雪飞书过后便立刻动身,带着几名熟悉的将士抄玉枫山的小道回了屠严,而雁灵则坐镇城中,亲自守着这个地方。
      青宿按雁灵的命令,每日午时准时在城门处分粮,先前那名在城防营门口与雁灵说过话的吴夫子,也主动来此协助。虽然分到手的粮很少,但百姓们仍然十分感激,雁灵言出必行,公平地对待了每一个人,此前的郡守可从未管过他们。
      城中放粮的第三日,出城打探消息的将士回来复命了。
      彼时正值午时,雁灵与青宿一同在城门处分粮,城门打开后,那将士翻身下马,走到了雁灵面前,朝着雁灵抱拳行礼。雁灵暗暗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往人少的角落走,那将士随在她的身后,一路跟到了城防营门口。
      “如何?”雁灵先一步开口问道。
      “回禀主公,如您所料,镰统领果真在玉枫山上遭到了伏击,不过伏击的人不多,且以辎重为目标,见辎重车烧得差不多以后便匆忙撤退了。”那将士道,“镰将军活捉了一个,正在赶来雨延郡的路上。”
      “好。”雁灵笑了笑,又问到,“白将军那儿有消息吗?”
      “白将军那儿还算顺利,他提前让人一路清场,真正的辎重大概夜里就会到达。”
      雁灵点了点头。
      就算从屠严和东殃调粮,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做到一时饱腹,雨延郡最大的问题还是水源问题。
      此地不伴水,郡县中没有河湖,百姓们只能依靠城中的石井、城外的小溪来取水,然而今年大旱,颗雨未见,石井和小溪都几近枯涸,百姓饮水尚且困难,那些耕地上的作物更是如此。
      如果她是魏复,十年前她就会从流仙湖下游挖渠引水,解决根源问题。流仙湖同雨延郡之间只隔着紫川,中心地并无山峰,是绝佳的源地。然而魏复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冯议宁可钱财堆于暗室生灰,也不愿做这件事。
      雁灵看着城门处攒动着、等待着分粮的百姓,感觉心中有一股难言的郁气。
      这个世间,总有人将权力、钱财这些死物,凌驾于众生之上。
      当夜,子时末,白夷雪终于带着辎重缓缓进入城门之中。
      雁灵一整日都守在门口,见白夷雪和前去接应的青宿安全进城,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白夷雪带了十来车的辎重,里边装满了还带着壳的稻谷以及磨好的麦粉,有百石重,至少可以解决城中近两个月的食粮问题。
      “阿丽。”白夷雪下意识擦了擦身上的血污,对着她笑道。
      “没有受伤吧?”雁灵伸手擦去他脸上的一丝血迹,问着他与身后的几个将士道。
      白夷雪摇了摇头。
      青宿带着人,将那些稻谷与麦粉搬到粮仓里。雁灵领了白夷雪下了城防营,来到另一间黑暗的房间,今日被镰捉回来、那烧毁假辎重的人,如今就关在这里。
      那人被镰捆了双手,吊在屋梁下,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镰将一块粗布塞在他的口中。一见雁灵和白夷雪进来,那人猛烈地挣扎起来。
      绳索吊着他晃来晃去,他用力伸直了脚,却怎么也够不着地板。
      雁灵扬了扬头,白夷雪会意上前,将他口中的粗布取下。这刚取出粗布,那人便哀嚎道:“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是被人骗了!”
      雁灵的神色淡然,目光却万分冷冽,仿佛可以洞穿人心,那人隔着昏黄的火光,看见她在黑暗中如鬼魅般摇曳着的模样,不由得一阵悚然。
      早上捆他回来的那个背着长镰刀的少年已经够可怕了,眼前的这两人比之更甚。
      白夷雪从屋内的角落拉出一张蒙了灰的木椅,提起来抖了抖,确认结实后,放在雁灵身后。
      雁灵抱着刀缓缓落座,冷笑一声,道:“你烧了我所有的粮草,让我的百姓、将士、战马无粮可用,你说该如何补偿?”
      那人闻言一哽。
      白夷雪站在雁灵身后,面色不善地转了转手中的短刺,银刃的光一闪而过,威胁之意尽在其中。那人愣了好半晌,才呜咽起来:“我……我是被骗了!”
      “那你便全盘托出吧,若能说服我,我便饶你一命。”雁灵道,“否则这城头还有口大锅,你这二两肉丢下锅炖个汤,骨头当个柴火烧,也能垫垫肚子,对吧?”
      “我说,我全都说!我是紫峰山上的一个贼寇,平日里就跟着我们老大干些拦路打劫的生意……”他抽抽搭搭,“前几日有个人来找我们老大,说要和我们成交一票生意,他带了一匣子的金条,要我们在玉枫山拦路烧一批货物。他说他是个干布匹生意的商人,要黄了对家的生意,他先给了两根金条做订,说等我们事成后再给剩下的……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老大就答应了……”
      “你可看清那人长相?”雁灵问道。
      “那人穿着袍子,看不清容貌……”
      雁灵抬了抬手,白夷雪反手拿着短刺,缓缓走上前。那人被吊离地面,白夷雪却仍然可以与其平视,他的刀抵上他的脖颈,那小贼再次喊了起来。
      “我……我听到他的手下喊他什么蒙大人——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饶了我吧!”
      白夷雪收了短刺,回身走到雁灵身边。雁灵起了身,拍了拍长裳上的灰尘,带着白夷雪走出黑暗的房间。
      “阿丽。”白夷雪道,“他口中的蒙氏应该就是魏复的心腹蒙烈,看来玉枫山的事果然是魏流云在暗中捣鬼。”
      “她特意派了一群有钱好办事的家伙来,为的就是削弱我们。”雁灵道,“如果他们成功烧了我们的辎重,城中断粮,我们撑不了几天。如果没有烧成,我们大概率会杀光这群贼寇,她也不会暴露身份。”
      “阿丽,如今的粮草也只够救急,我们不能再等了。”白夷雪道。
      这秋末过后,马上便要入冬了。
      雁灵心中清楚,一旦入冬,除了粮食外还得考虑炭火,这般守在敌营终不是好事。如今的形式,他们一旦撤军退回屠严,魏流云便会再度将雨延郡拿回,那他们如今的优势,又将被瓦解。
      见雁灵眉头紧蹙,有些为难,白夷雪又道:“我这趟回屠严时,听闻了一些风声。”他顿了顿,“外边以为目前屠严是无主的状态,您又身处雨延郡,据说中陵帝把周王和萧后的“死讯”告知给了屠严那质子,那质子这几日似乎是在整兵,准备带人杀回屠严。”
      “若那屠严质子能杀回来,那么我们也就达到了目的。”雁灵缓缓道,“紫川附近有驻扎的紫朝军营,你这几日带几个人频频去偷袭兵营,注意下手分寸,就以抢夺粮草为目的。两日后,估计魏流云的援兵就会到紫川,你们再撤退。若魏流云兵力集结紫川,意欲动手,你再挟持着魏复在紫川外进行牵制,我带着其他人往上,杀进紫朝王城。”
      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就看魏流云上不上钩了。
      “是。”白夷雪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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