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生录》风沙月

80、凋花之一

　　自这之后又过了几日。
　　在与雁灵商议后，白夷雪便带了十来个轻骑在紫川来返，他们夜里杀入军营抢夺粮草，夺完后烧了营帐，扬长而去。
　　紫川的驻军营不堪折磨，拔营迁移了两次，但白夷雪像个土匪一般，逮着他们薅。那驻营的将军打不过他、抓不住他还躲不开他，更无法阻止他抢他们的粮草，无奈之下，他只能让手下的人快马回到王城，向魏后请求增援。
　　屠严那边，中陵帝给了屠严质子周选两千兵马，供他使用。
　　这周选九岁时便被送到中陵当质子，他身体不太好，有咳疾，平日里也一直表现出一副老实、乖顺的模样，然而没想到他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他带着梁昌给的兵卒，一到屠严境内便将队伍拆散，分头行事，自己则找了个时机消失。
　　这样一来，便留下一堆并不熟悉屠严地形的中陵兵卒在境内游荡，最后被合盟军将士以及赵详的人分别肃清干净。
　　另一头，周选已经孤身回到城中，在枪的带领下和周辛、萧后以及自己的孪生姐姐团聚。
　　与周辛的平庸不同，周选是个十分聪明，且懂得隐忍的人。
　　他知道梁昌是个多疑、阴狠的人，所以他在中陵时过得万分谨慎。
　　他从来不吃宫里送来的食物，每日用膳时都要紧闭房门，银针试毒，确认无碍后才敢食用。平日里，他伪装出一副体弱多病、患有咳疾的模样，御医、医官送来的药都会被他偷偷处理掉，也不大参与那些射箭、骑马、打猎的活动。
　　质子们每日都要上书院，他在书院中成绩平平，教书夫子多次说他是块愚木，不堪大用，梁昌这才显少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然而暗中的他不仅记得夫子教授的全部课业，还不断研读兵书、史实，与己博弈。
　　前些日，梁昌将他喊到殿前，同他说了周辛被叛军所杀之事，并同意让他带着两千人返回屠严，为父复仇。周选面上表现出震惊、愤恨，还有一些恐惧，但心中却打好了算盘。
　　不论此事真假，是否要复仇，他都要先脱离梁昌的掌控。
　　出发前，梁赢给这些随着他回来的人下过命令，若发现周选有异常，便就地格杀。然而周选早有预谋，里接外应，倒是把这些中陵的兵卒围剿了个干净。
　　周选回来，周辛心口的大石也终于是落了地，梁昌也是这时才知道自己被周选瞒骗多年。
　　另一边，魏流云果真派了亲兵以及部分紫朝军暗中来到紫川，想在白夷雪再次动手时将其活捉，以此来威胁雁灵，换出魏复。
　　紫朝的五万大军目前也处于四分五裂状态。
　　五万大军中能称之为精兵的不过七八千人，这之中配好战马的又只有两千余人，其余的数万人都是普通兵将，真要算下来，未必能敌得了雁灵手下的轻骑。
　　魏流云在临北之地部署了两万余人，防止白朔月进攻；紫川与东殃边境接壤处部署了一万余人，防止李厌的突袭；紫川近雨延郡处，因为近日以来白夷雪的骚扰，又派去了两千余人的兵卒，身后的流林、朝华郡以及临着昌枢的官道也得防着，如此一来，紫朝王城便只剩下御林军以及少部分的紫朝军。
　　雁灵要的就是如今的局面。
　　世历十二月初一，白夷雪带着被折磨得病态嶙峋的魏复再次来到紫川外，原本那些紫朝军还想围剿他，但看见人群中的魏复，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申时末，魏流云让手下的亲卫宁野调遣了数百精兵出城，想趁着白夷雪离城的间隙偷袭雨延郡，然而城门才刚打开，雁灵便带着手下的数百轻骑杀入城中。
　　紫朝王城的街道瞬间混乱起来。
　　宁野带的虽也是精兵，但面对雁灵手下那群战马、盔甲、兵武精良且又善战的轻骑，立刻便落了下风。眼瞧着雁灵冲破阻拦杀了进来，宁野大喊道：“推上去！绝不能让他们再往前半步！”
　　话音刚落，一个兵卒便被挑飞了过来，那兵卒断了只手臂，鲜血像飞溅的雨水，在宁野抬头的瞬间，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无比狰狞。
　　“统领！小心！”
　　宁野才刚擦去渗入眼睛里的鲜血，便听见了谁大喊一声，接着，一声刺耳的刀鸣过后，他感觉脖颈一凉，顷刻之间，他的身体像土崩瓦解的高楼一般倾塌在了地上。
　　他的头在地上咕噜噜转了两圈，与身体各处一方。
　　刀光箭雨中，雁灵一甩刀刃上的朱红，扯着战马的缰绳，跃过满地的横尸，一路朝着王宫杀去。
　　御前的将军听闻宫外形势不妙，想趁乱将魏流云转移走，然而魏流云却依然神色平常地下令，让御前将军带着所有御前军去宫门处阻拦。
　　那御前将军带着人在宫门处，准备同雁灵拼死一战时，魏流云却让侍女为她梳了最繁复的鬓髻，戴上了云冠、凤钗，还换上了金丝线刺绣的华袍，缓缓步行到了正殿。
　　正殿门口，魏复的皇后邱氏带着年仅五岁的小公主等在那儿，在看见魏流云款款而来的瞬间，她眉头微蹙，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憎恶的情绪。
　　“魏紫。”邱氏对已经缓步踏入大殿的魏流云说到，“我恨你。”
　　闻声，魏流云轻哂一声。
　　“你已经是中陵的帝后，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了，你为何不继续待在中陵，为何要回到紫朝，将这里搅成如今这般局面？！”邱氏恨恨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王上何至于身陷囹圄，叫人威胁！”
　　“说完了吗？”魏流云转身看着殿门外的邱氏，她依旧挂着雍容的微笑，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憎恨着她的人，而是一个尚可交心的旧友。
　　被这般轻飘飘地堵了回来，邱氏愤恨地咬了咬牙，但是又再反驳不出什么，于是她一甩衣袖，牵着小公主离开了。
　　魏流云回头，继续迈着步子，一步步踏入大殿。
　　“你们去热一盅酒，再上几盘小菜，将宴饮桌摆到这里来。”她对身侧的几个侍女道。
　　侍女们不解她大敌当前，还有心宴饮的心态，但她们还是应声退下，按着她的吩咐去准备酒菜。
　　申时末，大殿外传来一阵盔甲交磨，有些刺耳的声音，它与侍女们的惊叫、守卫们的哀嚎交织在一起，穿过幽长的大殿，传到魏流云的耳中。
　　彼时，她坐在大殿下的宴饮桌前，桌上摆着一个雕花酒壶、两个玉杯以及数盘精致的小菜。
　　接着，她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扶着长刀，踏入殿内。
　　那个女子像传闻中一般，生着一头如晚霞般绯红的长发，此时正与殿门外的夕阳交融在一起，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
　　“你终于来了。”魏流云端坐在席位上，像面对着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般，温声细语地问候道。
　　雁灵一直想手刃魏流云，替那些无辜死在她手下的人复仇，可当她真的走到这里时，她却忽然释然了。
　　她抬了抬手，让身后的青宿与将士们停下，自己则缓缓上前，入坐到宴饮桌的席位上，与魏流云四目相对。
　　半晌后，她笑了笑，道：“你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是啊。”魏流云闻见她身上的血腥之味，却仍是浅笑着替雁灵斟了一盏酒，道，“我承认你很厉害，玉枫山和雨延郡几乎是一个死局，可没想到还能被你反将一军。”
　　“因为你太自负了。”雁灵语气平静，青宿与将士们还没来得及阻拦，便看见她喝下了魏流云替她倒的那盏酒，“梁昌将所有人都当成垫脚石，而你将所有人都当作棋子，你们只看得到身上的锦衣，手中的珠宝，座下的权势，却不见生灵涂炭，不闻百姓哀泣，不知众生疾苦。”
　　“那你呢？”魏流云反问道，“你被人称作圣女，奉为神明，你自恃为王，手中掌着日益庞大、所向披靡的军队，令诸国闻风丧胆，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的自负吗？”
　　“看来这些时日的落败，仍然没让你学会谦卑。”雁灵顿了顿，将空杯搁在桌上，冷笑一声，“你头上的凤冠、身上的锻袍，你这殿中的黄金宝座、香木横梁，全是自百姓而来。他们在温饱都无法保证的时候，还要付出高额的农税、商税，来供养你们这些自称君王，却不为他们出力分毫之人。一人之下，皆是苍生，而这一人，是苍生选出来后能造福苍生的人，不是自己立的。”
　　“能言善辩。”魏流云道。
　　“强词夺理。”雁灵反击道。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魏流云的侍女，雁灵的将士，众人均不敢出声，只是看着眼前的二人话语交锋。
　　过了片刻，魏流云浅酌了一口杯中的酒，缓缓道：“我啊……我也曾心怀抱负，想要改变这天下，但我生来便是女子，我的父王将我用锦衣珠宝裹着，只想用我来搏个高价。我的弟弟懂我所求，但是他不过是王室的傀儡，又能改变什么……”
　　她看着雁灵妖冶的金兰双瞳，那片金蓝交融的海面像是一面明镜，映着她不再光彩的美貌，映着她沧桑死寂的眼眸。
　　在她的眼中，魏流云看到了将要迟暮的自己。
　　“我是羡慕你的。”她忽地道，“你活成了我年少时殷切期望的样子。是万人敬仰的女君，也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我啊，我年少时，真的很想成为这紫朝的女君，我想好好地治家、治国、治天下，我想让女子的名独立于丰碑之上，我想让众生都记得我的丰功伟业，而不是将我魏紫记做谁的附属、谁的夫人。”
　　说罢，她一饮而尽，眼底漫上了一片朦胧。
　　“可是啊……这世道就是如此，人们只看见我的荣光，却不曾看见，我的丈夫不是我爱的，我的子嗣不是我想育的……”
　　“借口罢了。”雁灵语气平缓，“你若真想有所作为，在哪都是一样的，我的起点是黄沙中的戍边军营，而你的起点是王城中的金宫大殿，你能做到的远比我要多。”
　　“你果然还是个孩子，果然与我走着全然不同的道路。”魏流云笑了，她卸下所有的骄矜，释然地对着雁灵道，“在染缸中待了数十年的我，如何还能回到清水之中？”
　　雁灵没有回答她。
　　半晌后，魏流云的脸上露出了疼痛之色，她伏倒在宴饮桌上，眼底一片浑浊。
　　殿内的将士们看见魏流云的反应，便知她是中了毒，但奇怪的是雁灵和魏流云喝的是同一盏酒，魏流云已经毒发，雁灵却仿若无事一般地端坐席位之上。
　　魏流云看着雁灵，叹了口气：“这一局……又是你赢了……”
　　“我说过，你太自负了，明知我百毒不侵，却仍要试探。”雁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敬向魏流云，“我不会代替那些故人原谅你的，放心下地狱吧。”
　　“呵呵……呵呵呵……”看见雁灵一饮而尽杯中毒酒，魏流云用尽最后的力气，苦涩地笑了几声，“是啊……千万……不要原谅我……”
　　她这一生中最后看到的，是她穷极一生也没能坐上的那个黄金王座。
　　为了利益，她杀了许多人，有亲人、有朋友，也有那些与她没有关系，却恰好挡在她所行之路上的无辜之人。
　　“阿复……”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燃到最后的线香一般，缓缓消散在这大殿之上。
　　雁灵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
　　青宿上前两步，对着雁灵抱了抱拳，目光扫过殿内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道：“主公，邱皇后和公主被我们扣住了，她们与这宫内的人如何处理？”
　　“关押起来吧。”雁灵道，“你派两个人分别去北堰与东殃报信给白朔月和李厌，另外再飞书一封给夷雪，就说事成，让他带着剩下的人把紫川清理干净。”
　　“是。”青宿应到。
　　“至于她……”雁灵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咽了气的魏流云，道，“找口空棺，落棺后棺木钉死，直接沉湖吧。”
　　青宿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