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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治心之一 ...

  •   天地祭未过,中陵王城内便翻了天。
      上元佳节的那个夜晚,中陵大牢血流成河,被关押牢里的朔王不知所踪,朔王府火光冲天,中陵储君亲自带着兵马前来,想从中救出十六公主,但事不尽如人意,大火过后能从残垣断壁中寻出的,只剩半具焦黑的骸骨,以及他亲手所赠与公主的、发簪上未被焚毁的玉珠。
      中陵帝下了圣旨,闭城门、拦官道,梁赢的亲卫军每日穿梭在中陵王城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搜捕。天地祭期间若要出城的,只能从城门边的矮门出去,短短数十米的门洞却障碍重重,不论是车马还是包袱,卫兵都会轮番查验,这般情境之下,哪怕鸟雀也是插翅难飞。
      好几日过去,城中已经搜了两三轮,却连梁朔月的影子都没见着。
      还没等抓住梁朔月,上元佳节夜血书上殿指控梁朔月的孙贵妃便被打入冷宫,接着,其父户部侍郎被查出私收贿赂、侵吞良田,父兄同时入狱,家楼倾颓,孙贵妃受不了此等屈辱,含恨自尽。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平民百姓怕落个窝藏要犯之罪,高官尊爵怕引火上身,唯一能笑得愉悦的,怕是只有梁赢一党的翎羽了。
      阴溪雾畔,云山。
      雁灵已经在这住了一些时日,等到天地祭一过,事态松缓一些时,她才可以安心回到西肃。
      这个小岛的主人是那个整日抱着剑的白发剑士,从凝和口中,雁灵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个剑士的前尘往事。
      这剑士单名为境,早年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如今虽已隐居多时,但其“剑圣”之名依然流传世间,人们茶余饭后谈及他时,甚至扼腕叹息何谓天妒英才。
      他有着天下无双的剑术与剑心,他手中的悲鸣剑弑过昏庸无道的暴君、斩过不公不义的贵族,杀过山匪贼寇、灭过魑魅魍魉。他是一个强者,却一生都在与弱者同行,他的剑上浸溺了恶鬼的鲜血以及神的光辉,但他此人、此生,都过得极惨极苦。
      境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雁灵在这岛上居住了几日,见过他替梁朔月疗伤治病,见过他打理农田药田,也见过他在灶台前烧菜做饭,却独独没有见过他笑。某天夜里,雁灵辗转难眠,便爬上山想去看看风景,到了山顶处,隔着树丛,却见他孤身一人坐在一座无名的坟前,抱着剑,手中捻着一朵赤色的小花。
      在他身边,雁灵有种难言的熟悉感与亲近感,她无法表述,但她清楚,她很难对他产生厌恶感。
      近日来,她反复做着一个梦,梦中的那片天空与弯曲的流水交融,脚下的沙地在阳光下如黄金般璀璨,她化作一阵风,穿过这无垠的大漠,当她看见那个白衣少女时,她追了上去,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白衣少女有着一头绯色的长发,蓝色的眸子静得像一汪湖水,她骑着雪白鬃毛的骏马,身边跟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年剑眉星目,生得一派俊逸张扬,却偏偏又有一股不同他外表与年纪的沉着稳健,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柄神武,驭马缓缓与少女并行。
      一梦初醒,她觉着自己的身体与灵魂轻得如梦中的那阵风,还留在万里之外的大漠。
      少年少女的容貌已经有些模糊,但她却能清晰地记得那少女在风中飞舞的绯色长发,以及少年手中收在翎羽纹刀鞘中的神武长剑。
      此时天色才蒙蒙亮起,她起身打开窗,只见屋外灶房的石桌前,白发的剑圣正借着油灯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地将糯米团子捏成玉兔形状。
      她抿起嘴,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柔软之感。
      自她来到云山起,便时常能吃到香软黏稠的点心团子,有时是豆馅的,有时是糖渍花馅的,凝和知道她喜欢这样黏稠的食物,她便也很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些点心是凝和做的,所以当她看见眼前这一幕时,竟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于是她悄悄闭上窗户。
      这一日,晴阳正好,凝和盘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手中编着花冠,雁灵躺在她的身边,一边回味着刚吃完的豆馅团子,一边用手捻着一朵紫色小花。
      凝和编好了花冠,往雁灵头上一戴,雁灵收回眼神看向她,只见她逆着和煦的暖阳,唇角挂着温柔的笑意。
      “在想什么呢?”凝和问道。
      雁灵伸手,将指尖的小花别在她的鬓边,道,“凝和,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凝和沉默了一会,才道:“她的样子,现在我已经有些记不得了。母亲在生下弟弟之后便去世了,我和弟弟从小便望着宫殿里那幅她的画像长大。然而弟弟五岁那年,我们居住的宫殿失火,母亲的画像与手书皆被烧毁,我与弟弟恰好在偏殿夜读,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北堰有个说法,说逝去之人的灵魂会化作风,每当你感觉到有风吹过时,那是故人在拥抱着你,我……经常能感觉到。”
      她想着说着,叹了口气:“中陵帝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是他生来自私、多疑,触及其权位的,他都会暗中处理,秦歌姨姨生下兄长后便被送回了北堰,而我的母亲却被留在中陵,即便恨他,却还要受他所迫生下我们,至死都无法归家。我的相貌长得更像中陵帝一些,且是个公主,所以中陵帝及其子嗣们对我还算是好的,而兄长与弟弟长得更像秦歌姨姨与母亲,因此在宫中的处境便更艰难一些。”
      雁灵认真地听着,久久没有回答。
      “那么你呢,雁灵。”凝和问道,“你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呢?”
      “大概是……明月中空,群星失色。”
      雁灵还未开口回答,身后便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接着,境坐在了她的身侧,他抱着那柄剑,目光停留在与雁灵视线一同坠落的远方。
      雁灵侧过脸看向他,这样一个过得极惨、极苦,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的人,他的神色虽温和平静,眼底却是一片深幽与苍凉,宛如荒无人烟处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没有活色。
      “有的人,是空中那轮无暇明月,银光灿烂、辉映大地,而有些人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无法落地的枯叶,从树上坠落时,就在风中飘摇、枯萎、腐烂,他们的交集只在一个起风的夜晚,错过了,便是一生。”
      他顿了顿,平静地述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苦痛往事。
      “我生逢九国之乱,幼年时,亲生父母为人所害,留我与长姐相依为命,长大了一些,我的姐姐被贵族掠去,凌辱致死,而我则被贵府中的管事当街发卖,我的师父戏世散人云游路过那条小街,说与我有缘,便买下了我。
      我跟着师父去了杏林,师父是个深不可测之人,他的剑术十分精湛,并亲自找到北堰极寒之地,让人打造了一柄神武赠予我,师娘也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子,她缠绵病榻多年,膝下无子,二人将我视为己出,悉心教导。然而在我十岁那年,师娘病逝,师父伤痛过度,举刀自戕,将他们合葬后,我便一个人带着剑流浪。
      十六岁时,人们为我的名字加上了前缀,那时年少,意气风发,誓要斩灭天下所有的不公不义。行至北堰时,我结识了北堰王白霄以及他的女儿,在我准备离开北堰时,白霄托我将一封手书送至西肃照漠岭。”
      听到西肃,雁灵浑身一滞,一直以来那种迥异的感觉仿佛终于要找到了答案,她知道,所有的真相都将随着这段往事,浮出水面。
      “西肃是个既危险又美丽的地方,我在大漠行走了近一个月,才到了照漠岭,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少女,她是那片大漠的守护者,人们称她为——圣女。
      手书送达后,我又随着她前往遥远的白郡,当时中陵与北堰正在抢夺白郡,战乱导致许多孩子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她受白霄委托,将这些孩子带回西肃,隐居在边城。
      那些孩子都喜欢她,为了让这些孩子在这乱世中有自保之力,我与她教会这些孩子使用刀剑。因为她,我留在了西肃,两年的时间里,我随着她出入西肃各个城池,看着她惩治那些面目可憎的贵族,将他们的不义之财分发给百姓,西肃的人们将她视作神明,而我也与她相互倾慕,共许余生。
      那一年,她十八岁,我二十岁,我们在照漠岭定下终身之约,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落地生根,可白郡事变,梁昌亲临白郡,掳走了白霄的女儿白秦歌,并将她锁在岚陵的宫殿里。那时西肃内也乱象横生,她收了白霄的信笺,便托我与鬼骑的小将军一同前往白郡相助。
      我们到了白郡,见到了已经被救回的白秦歌,那之后我们与梁昌酣战数月,但中陵那时已经有了紫朝的鼎力相助,就算我们打退了梁昌,也有紫朝的兵马,我中了毒,又受了重伤,眼看白郡就要失守,梁昌突然开出了条件——他可以不再攻打白郡,不再屠城,只要白霄愿意将两个女儿送到中陵为妃,中陵便可即刻与北堰结下盟约,从此中陵军队再不会踏入北堰半步。
      白霄为了他的子民,不得不答应这份盟约,但他也再无颜面对自己的女儿,白秦歌与白秦言从岚陵离开的那天,白霄与我站在远远的山头上看着她们离开。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和小将军立刻赶回了西肃。
      但是,当我们回到西肃照漠岭时,看见的却是血海尸山,圣女血脉至亲十五人,旁支三十一人,四十六具尸体,四十六座坟碑,却唯独没有她的,我们心存侥幸,找遍了整个大漠,却听到了从西肃王城中传来的噩耗,西肃王昭告万民,说她重病在身,又遭暗杀,重伤不治而亡,尸骨已葬入了遗陵。
      我们闯入王城,到了宫殿前,想从西肃王手中带回她的尸骨,然而西肃王却任由我们在外等了一天一夜,都不曾下令召见。丧钟是鸣给百姓听的,那座黄金白玉的宫殿里依然歌舞升平,残阳落下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宫殿在火中燃烧,我再也无法忍受,一路杀尽了宫殿,当我将要把剑架在西肃王脖子上的那一刻,是小将军拦住了我。
      我明白,守护大漠与君王是鬼骑的使命,和平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我的剑与我的心,也在那一刻随她一同死去。我离开西肃的宫殿,回到照漠岭,从残垣断壁中找到了一个脚环,小小的、镶着和她发色一般的宝石……”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雁灵,与她四目相对,他的眼中蒙着一层薄雾,手伸入怀中,掏出他所说的那个脚环。
      那个只有巴掌大小,经历了不少岁月、埋存了不少往事的黄金脚环,镶嵌着一圈圆润的绯色宝石,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却难掩其上斑驳的刮痕。
      “月照山河,无边秀丽。我们曾说过,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们会给她取名叫……秀秀……那是她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所准备的礼物。”他凝视着雁灵,喉头一紧,声音竟有些哽咽,“我……只是我没想到,我们的秀秀……如今这般、这般完好地坐在我的面前。”
      雁灵愣愣地看着他,感觉脑海一片空白。
      在鬼骑大营时,虽然众人都瞒着她,但她多多少少能察觉到一些东西,她记得她是从英灵谷被骊阳与迎戈抱回军营的,她也知道曾经大漠的守护者或许就是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还活着的她一旦出现便会让整个西肃动荡,所以天生反骨的她选择听从骊阳与迎戈的教导,藏起面貌,在漠里荒芜的军营里活着。
      舒雅,这个疑似她母亲或是血亲的人,她是什么样的性格,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她一概不知,但她可以从西肃的传说里、往事中以及百姓们零碎的话语间,拼凑出她的样子——美丽、温柔、善良、坚强,像是高空中皎洁的明月,像是峡谷间澄澈的流水。
      她是谁与谁的孩子,她从来没有深想过。
      这一段如今听来是轻描淡写的故事,交杂了那抹借着油灯在灶房中捏着玉兔团子的背影,击碎了她一直以来对于自己身世的理智。
      凝和也愣在原地,心中只觉得此时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已注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治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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